1
許鞍華拍過一部叫《桃姐》的電影。
葉德嫻飾演的桃姐,在主人家做了幾十年的傭人。打從少爺羅杰降生,桃姐就一手拉扯。羅杰五十多歲了,做著鉆石王老五,生活起居仍舊由桃姐承擔。
有一天,桃姐照常去街市買菜,回寓所煲湯,置辦了一桌好菜等著羅杰出差回來,卻不知不覺昏迷在地,醒來時已身在醫院。
桃姐中風了,手臂不能自如伸展,原本照顧別人,而今換了別人照顧。羅杰在百忙之中,為桃姐物色老人院。縱然環境陌生,院友古怪,桃姐怕羅杰擔心,忍著沒敢說。羅杰也會定期來探視,聊開了,主仆倒像外人眼中的母子。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羅杰對桃姐的情意,都在里邊了。
看這部電影時,我24歲,對人生的理解比現在淺一些。看著桃姐,大略感覺到,暮年未必福壽歡喜,也不一定老無所依。可能就是五味雜陳吧,欲說還休里,嵌套著欲言又止。
因為這樣,我特別感慨于羅杰對桃姐的好。
哪怕“差使”慣了,他應該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會覺得桃姐低端。
2
我家的阿姨也快七年了。
這些年里,我管她叫“阿姨”,不是對某種職業的稱謂,而是后生對長輩的敬語。
但我猜她并不理解,至少不是真的認同。因為在勸說了無數次之后,她依然堅持管我叫“少爺”。也不知道自小在公房和弄堂長大,向來與香車名馬絕緣的我,和這種瓊瑤偶像劇里的抬頭,究竟有哪門子關系。
可能是見多了各式各樣的雇主,阿姨總是謹小慎微,恨不得低到塵埃里。
但我很多次都想和她說,她時常說起的農村經歷,對我是很有趣的見聞,她在灑掃時的專注投入,也常令我嘆服不已。
錢很重要,卻從來不是劃分人與人的唯一標準。但凡有一次,我覺得她低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毫無顧慮地把家門鑰匙交付到她手里。
只不過,并不是每個人都用差異而非高低來看問題。尤其是阿姨自己。
昨天看到前輩掃舍的好文《十九年的阿姨》,有太多動人的細節,講述她家的阿姨四翠如何悉心融入,最后成為她的家人。
其中最打動我的是這句話:
貧窮不是罪過,貧窮的人努力掙扎,拼命工作,養活家人,讓孩子受到教育,是更加令人敬佩和尊重的。對他們的歧視,是這個社會的恥辱。
3
聰明如你,應該知道為什么要寫今天這篇文章。
這些天的新聞,看得人心緒難平。規則與治理是一回事,人情與人道又是另一回事。而比雞蛋和石頭的對撞更殘酷的,是雞蛋對雞蛋的輕蔑:人分中高低端,錢有十百千萬,論跡不論心,笑貧不笑娼。
社會達爾文主義橫行,不論過去,不問緣由,永遠用“適者生存”的強勢邏輯籠罩復雜幽深的現實疑難。
擇業求職屢屢被打擊,誰讓你讀不好書,反正是活該。逃票翻墻被老虎咬死,管你窮或富,反正是活該。租住隔間被驅趕疏散,既然不合規,反正是活該。
我能理解這些“活該”背后的有理有據,也堅持規則應該成為共識,但規則通常直指當下,“活該”卻有更深遠的源頭。
如果你了解中國的現實,會真切地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念書,不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掙錢,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運去追逐本應順理成章的幸福。或許從一出生,他們就注定要走崎嶇遙遠的路。
一個良性的社會,不是沒有貧窮困苦,但要給貧窮困苦以翻身的通道。一個良性的輿論,不是沒有異見分歧,但要給異見分歧以存在的空間。一個個體的認知,不是沒有偏見謬誤,但要給偏見謬誤以更迭的機制。
很遺憾,這個寒冷的冬天,只有朋友圈里的普通人,彼此唏噓,抱團取暖。
4
我不是激進的人,見識也淺,不敢條分縷析地預言“灰犀牛”,也不會強調“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但我堅持一段話。這段話的作者是約翰多恩,后來被海明威引用,放在《喪鐘為誰而鳴》的扉頁上: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沖掉一塊,歐洲就減小,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因此,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鳴。
要是人間注定搖搖晃晃,希望你我都捧好一顆溫柔心,勇敢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