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二午睡時刻

兩年過去了,關于馬爾克斯《禮拜二午睡時刻》的一篇文章還是沒有完成。在眾多的解讀中,特別感謝沈老師的這篇文章。

《禮拜二午睡時刻》疑點解讀之辨

近年來,一些省市乃至全國級的賽課多次選用馬爾克斯的《禮拜二午睡時刻》為比賽篇目,中學語文教學類期刊也大多發過《禮拜二午睡時刻》的課例與解讀文章。筆者初步梳理后發現,一些課例和解讀文章(包括《教師教學用書》課文說明)對《禮拜二午睡時刻》中相關疑點的理解,多有偏頗。雖然從表面上看,這些偏頗似乎只是涉及課文的一些細節,卻會直接影響對人物和主題的把握,更會直接影響對學生細讀習慣與能力的培養。故此,擇其要處,試貼著文本作一些辨析。

1.關于神父為什么“臉紅”

關于神父為什么“臉紅”,有教師這樣解讀:“當神父聽了兩遍名字‘還是聽不明白’時,我們已可以想見這小偷的死在世人眼中是多么微不足道,連一個代表上帝之愛的神父都不曾放在心上?!@‘紅’是為自己對小偷之死的冷漠而感到羞愧,也是在無畏的母愛面前為自己作為一個神職人員的失職而不安。”(陳歡:《細節之美——賞析〈禮拜二午睡時刻〉》,《新語文學習·中學教學》,2009年第5期)

獲得全國賽課一等獎的 彭玉華老師的課中,老師問“你知道神父代表什么嗎?”當學生說“應該代表著拯救、救贖吧”時,老師追問“可是他救贖了嗎?”學生說“沒有”,于是老師用“所以他——”來引出學生說“臉紅了,冒汗了”。這樣看來,彭老師的意思是神父“臉紅”也是因為沒有盡神父之責。(彭玉華:《〈禮拜二午睡時刻〉課例鑒賞》,《語文教學通訊》,2013年第7-8期)

神父臉紅冒汗,是感到羞愧與不安,這大致是可以接受的。不可接受的是其原因分析,神父臉紅怎么可能是因為自己冷漠或沒有盡責呢?神父聽了兩遍名字“還是不明白”不是因為他不把小偷的死“都不曾放在心上”,而是因為此前神父并不知道“小偷”的姓名(后文有“鎮上沒有人認識他”),聽到這位母親說出的“卡洛斯·森特諾”這個人名時真的不曉得是指哪一個人,神父也不必擔“失職”之名。

那么,神父為什么羞愧不安而臉紅呢?是因為神父聽了兩遍“還是聽不明白”的過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詢問對方,無意中“逼”這個女人說出其是“小偷”“母親”這一對于母親來說無疑有點殘酷的話;而神父自己聽了這句話后又“打量了她一眼”,這“一眼”也可能是對這位母親的傷害。“那個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住”這一描寫固然是體現母愛的強大力量,但在此處更可以理解為對神父心靈的震顫,他從女人的神情中讀見自己無意中對這位母親的殘酷與傷害。正因為這樣,神父心中才有“不安”,才有“羞愧”并“臉紅”。這“臉紅”的細節描寫,讓人感受到表面上有點“例行公事”、似乎也并不怎么熱情的神父,其內心其實是細膩的,心地是柔軟的、善良的。

(江南同學,你很了不起!課堂上你也是這么說的哦)

2.關于小女孩“插嘴”

關于女孩插嘴,有老師說這是“作為妹妹的她心中最震驚與銘記的——哥哥卡洛斯·森特諾‘把牙全都拔掉’,牙可能因為長期的擊打,掉的掉,松的松,所以最后只好將牙齒全拔掉。”(《靜水流深〈禮拜二午睡時刻〉情感表達的節制內斂》,虞紅敏,《語文學習》,2010年第9期)也就是說,女孩插嘴,是女孩對哥哥“拔牙”的印象特別深刻。

也有老師深入一步解讀:“在母親與神父的整個沖突過程中,小女孩一直都是局外人,似乎游離于情節發展的中心,因為她還只是個小孩,她不懂事,插不上嘴。但在神父與母親談論‘小偷’的相關情況時,她卻突然插嘴說:‘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都拔掉了?!梢姼绺纭窝馈倪@件事情在小女孩幼小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以至于現在自覺又不自覺地插了嘴。是的,哥哥很勇敢,也很堅強。在妹妹看來,能‘把牙全都拔掉’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虼?,哥哥不是小偷,這樣勇敢而堅強的人怎么會去做小偷呢?在妹妹的身上,我們感到了親情力量的無限強大?!保ā赌檬裁凑饶恪P于〈禮拜二午睡時刻〉中“小偷”的道德評判》,朱水軍,《語文教學通訊》,2012.9/A)

這樣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把女孩“插嘴”這一安排的作用僅僅因為是妹妹“印象深刻”,或者最后落實到了“親情力量的無限強大”上,不少學生接受不了。

面對神父“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這句委婉提醒甚至指責的話,小說中的女人說兒子是“一個非常好的人”,自然是出自一位母親的“親情”。問題是,母愛、親情,可能是帶有個人情感的偏愛。如果“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僅僅只是母親維護兒子的偏愛的話,母親的形象就會大打折扣,甚至這篇小說給讀者的情感力量也會大受影響。

很有意思的是,當小女孩“插嘴”之后,作者馬上敘述母親“證實”小女孩說的話是真的。其實,“證實”這個詞提醒我們,正是小女孩的插嘴“證實”了母親說“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以及自己對兒子的教育和兒子拳擊等事都是“真”的——小女孩的話是天真的、自然的、無邪的,她證明母親說的都是事實。這“插嘴”固然可以看出妹妹對哥哥的情感,但更是作者巧妙的安排。

這樣,我們回過頭來看前面對小女孩的那些看似瑣碎甚至似乎不必要的描寫,就可以理解了。比如女孩脫鞋的細節描寫。第一次是寫她“脫掉鞋子,然后到衛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也許,家境貧困,小女孩的鞋子并不合腳,加之天太熱,脫鞋是女孩自然而然、習以為常的動作。到了神父家里,在神父臉紅冒汗這一節后面,有點“不和諧”地寫“女孩子解開左腳上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用腳后跟踩在鞋后幫上。然后把右腳的鞋扣解開,也用腳趿拉著鞋”。這里有兩個對比,一個是神父臉紅冒汗的“緊張”與女孩自然放松的對比,一個是此前母親對女孩的提醒“把鞋穿上!”的嚴厲與女孩到了神父家把母親的告誡“拋之腦后”習慣性動作之對比。這兩個對比都突出了小女孩還只是個孩子,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樣便暗示并突出了“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部拔掉了”這句話的分量。

(家里的貧困,沒有穿貫鞋的孩子天真的表現;既然平時沒有鞋穿,但母親這次的前往仍讓她穿著鞋來,這不是自尊又是什么?)

3.關于神父對這對母女的三次“勸阻”

《外國小說欣賞·教師教學用書》對文中神父三處勸阻母女倆立刻去墓地的句子集中進行了分析。但大多是不可接受的或者是無效的。

“天太熱了,”他說?!澳銈兛梢缘鹊教柭渖铰铮 保ū尘埃荷窀赋蛄伺⒁谎郏挚戳丝茨莻€女人,然后又透過紗窗望了望萬里無云的明朗的天空”)(《教師教學用書》引)

教師教學用書解釋:此處“說話者心里是最沒有負擔的,神父純粹是從天氣的狀況出發給予母女倆一句很常規很家常的問候”。學生很難理解“問候”一語。這分明是一種善意的提醒或建議呀!其實,這的確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透過背景,這提醒與建議中還是可以看出神父的體貼入微——他先關注到的是小女孩,且有“瞅”“看”“望”三個連續的行為,這也為后面表現神父的悲憫情懷作了鋪墊。

“等一會兒走吧,”他說。(背景:有人把鼻子貼在紗門上往里瞧……在杏樹下面還聚集著一群群的大人。神父一看大街上亂哄哄的反常樣子,心里頓時就明白了。他悄悄地把大門關上。)(《教師教學用書》引)

教師教學用書忽略了“‘等一會兒走吧,’他說?!边@句話后面的重要一句:“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看那個女人?!睂@個神態的解讀,不能簡單地下個“設身處地般的體貼”這樣的斷語,可以聯系一些生活情景進行思考。在生活中,大多數情況下與人對話應該是看著對方,既表示尊重,又通過眼神等神態使交流更順暢更到位;但也有說話時不看對方的情況,不尊重而不看對方、不敢看、不好意思看的情形學生是容易理解的,而特意不看的情形是復雜的。可以聯系文中前面神父在“臉紅”前曾經“打量”女人的情形進行比較分析。前面的“打量”,結合言說內容看,可能是一種傷害。而此處“他沒有看那個女人”表面上看是要突出說話提醒的不經意,既要告訴她“外面有人看熱鬧可能對你不利”,但又不明說,因為神父此時敏感地感受到明說本身可能就是一種傷害,可謂良苦用心。

“等到太陽落山再去吧!”神父說。(背景:她透過紗門朝大街上看了看,然后從小女孩的手里把鮮花奪過去,就向大門走去。女孩子跟在她的后面。)(《教師教學用書》引)

教師教學用書對神父這句話的解釋是:“說話者的勸說多少有點兒無力?!边@過于簡單,因而基本上是無效的。

解讀神父的這句話,一方面可以聯系前面說過的“你們可以等到太陽落山嘛!”這兩句字面上差不多的話其背后的內涵是大不相同的,前面是因為天太熱,這里是委婉地提醒女人等外面的人散開后再出去;另一方面是不能只就神父的話說神父,而要從神父及其妹妹的反復勸阻中解讀母親——對表現母親而言,神父及其妹妹的勸阻其實也是一種蓄勢,最終凸顯的是文章最后的情景:

“謝謝!”那個婦女回答說?!拔覀冞@樣很好?!?/p>

她挽著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

小說戛然而止,母親的形象更深深地刻在我們的腦海里,這時候,母愛、堅強……諸如此類的形容詞都無法全面概括這位母親的性格。

4.關于鑰匙生銹的“想象”

小說在插敘婦雷薇卡太太開槍打死“小偷”之后,緊接著有下面的敘述。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子里釘子上掛著兩把大鑰匙,上面長滿了銹。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女孩子的媽媽在小的時候也這么想過。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經設想過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么個樣子。神父把鑰匙摘下來,放在欄桿上那本打開的筆記本上,用食指指著寫了字的那一頁上的一處地方,眼睛瞧著那個女人,說:“在這兒簽個字吧!”

有教師這樣解讀:“很顯然,馬爾克斯對這把鑰匙很是用心。當耶穌將一把金黃色和一把銀色的鑰匙交給門徒圣彼得的時候,金銀兩種色彩的鑰匙是上帝審判的權柄。銹跡斑斑的鑰匙也許暗示著這里的公墓無人問津,被遺棄的靈魂的親人們也許迫于輿論和道德的壓力敬而遠之,只有小偷的母親,以對兒子深沉的愛摘取這個鑰匙,讓這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有了溫度?!保ā稕]有人可以決定別人怎樣去死——從〈禮拜二午睡時刻〉中的“小偷”說起》,辜成艷,《語文學習》,2012年第4期)

這是對鑰匙生銹原因的猜測——無人問津,筆者并不一概否定。但學生大多不滿意:作者為什么要加入小女孩、媽媽和神父的“想象”“想過”“設想”呢?并且寫到媽媽為什么要寫“在小的時候”也這么“想過”而不是現在,寫到神父為什么要用“大概也曾經”而不是現在?

我們或許可以作這樣的猜想。從句子表層看,對小女孩包括媽媽小時候來說,公墓是遙遠的,沒有去過甚至沒有見過,只是“想象”中的事;對神父來說,天堂也是遙遠的事,當然沒有親臨過,只是“想象”而已。聯系上文,在插入寡婦雷薇卡太太打死“小偷”這件事后,作者在敘述過程中緊接著插入關于鑰匙的“想象”,是否在暗示上面關于“小偷”的事也只是人們“想象”中的事呢?或者能否干脆說,過著二十八年獨身生活的寡婦雷薇卡太太“聽見有人從外邊撬臨街的門”就自然而然地“想象”一定是“小偷”,就能“想象門在哪兒”呢?不然為什么要具體描寫寡婦雷薇卡太太聽在雨聲中發覺到開槍的過程呢?

這當然也是一種猜測,在文中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作支撐,它也是不確定的;但不失為一種可能,至少是馬爾克斯這篇富有魅力的小說提供給我們的一種可能。

其實,從讀者的視角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從文本的角度看,它必然有豐富、復雜的魅力,而這豐富與復雜,不是“非此即彼”,而應該是“亦此亦彼”。

當下學生大多呈現出“計算性思維”或理科式學習習慣的偏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尋求“確定無疑”的答案,對閱讀中不確定的可能解讀不習慣。對小說中的“小偷”究竟是不是“小偷”總想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對鑰匙生銹的原因總想有一定明確的“定論”,這樣,便不能欣賞這篇小說亦真亦幻的特點乃至魔幻現實主義之魅力。

針對這種情況,語文教師的作用不是告訴或者帶領學生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而在于引導學生把“不同”甚至“對立”的解讀變成“對比”,在多維多向對話、交流中豐富自己。這樣,便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沒有一個人能夠把握到它本身,也沒有一個人毫無所得。”(《形而上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版第59頁)

每次看到這篇文章,仍充滿崇敬之情!每次也都想到湖州中學裴老師的那次精彩的課堂,至今都被我模仿(但從未超越)。感謝這些前輩們!(今天翻閱課件,周大美女的《騎桶者》太完美)

關于小說,仍有很多的疑點,我希望自己能像沈老師這樣,不要輕易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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