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屋
眾人正對峙間,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黃玉瑛昏倒在地,譚諍跪在一旁“娘啊娘”的叫。
譚鐘和一躍到譚諍身邊,揪住譚諍厲聲問:“怎么回事!”譚諍從未見父親如此兇狠,嚇得有些結巴,“剛剛大家爭吵時,那小子爬起來,要用劍刺我。母親急忙用身體去擋,他就傷害母親,把袁盈盈擄走了!”
原來,黃玉瑛在少年與袁永平比武時,急忙上臺給兒子包扎傷口,查看袁盈盈傷勢。之后譚鐘和見二人無事,才一心調解盟主。哪知道,黑衣少年是詐死,假意去刺譚諍,將黃玉瑛刺倒,帶著袁盈盈匆匆翻墻跑了。
譚鐘和面沉如水,朗聲道:“袁盟主,小賊沒死,你不必自責了。當務之急,是捉拿小賊,救回令愛,以報傷眾兄弟和氣與傷我妻之仇!”
燕飛山趁勢說道:“請盟主下令!”緊接著有人跟著喊道:“請盟主下令!”人們漸漸放下兵刃,目光全都看向袁永平。正在這時,白元伯匆匆跑出來說道:“我們的馬讓人放跑了!”
袁永平略一沉吟:“大家不必驚慌。小賊攜女為質,想必性命無憂,就是不知對方有多少人。眾兄弟按天、地、玄、黃列為四部,天部鎮守鑄劍莊,先救治黃女俠,地部尋馬,玄黃二部速速尋人,小心埋伏!”群雄迅速成四隊人馬,分頭而去。
入秋的天,總是黑的很晚,垂死的蛐蛐拼命地鳴叫,對抗寂寥的大地那永恒的沉默。急促的馬蹄聲,也不能阻擋它們享受生命最后的狂歡。
不知過了多久,馬兒不見有人催促,放緩腳步,顛顛地小跑向一條潺潺的小溪,身上陡然一輕,黑衣少年,摔下馬來。袁盈盈被少年橫放在馬鞍上,沒了少年的支撐,也落下馬來。
待到袁盈盈蘇醒過來,睜眼望去,漫天的星空璀璨奪目,銀河如一天巨大的飄帶貫穿墨藍色的夜空,不禁有些呆了。夜色微涼,青草尖兒上顫顫地凝了小小的露珠,帶著些許秋寒和夜風一起,浸濕少女的青衫。
袁盈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腹部一陣劇痛,恍然想起自己受傷之后又被馬顛了半日。她撐著身子坐起來,感覺有些力氣,揉著小腹,暗自嘟囔道:“姓白的下手太狠,下次一定打回來。”
見馬兒立在不遠處,站立著,靜靜沉睡。再一扭頭,看到少年像一塊黢黑的石頭趴在草叢中。
慌得袁盈盈急忙從馬背上抽出劍來,抵住少年的后頸,高聲叫到:“邪魔小賊!速速束手就擒!”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草地,唯有溪水與夜風輕輕地回應。袁盈盈心想:該不會死了吧?
她用力踢了兩腳,少年一動不動,試圖用腳尖將少年翻過來,結果沒翻動。只好俯下身去,一面暗笑自己剛剛傻氣,大驚小怪,一面動手把少年翻轉過來。
少年呻吟一聲,袁盈盈急忙再次用劍抵著他的咽喉,“小魔頭!投降吧!”,再看少年,仍是雙眼緊閉。
袁盈盈想起自己受的種種委屈,現在不知身在何地,爹爹情況如何,咬住下唇,發起狠來,預備用劍殺死少年。此前她從未殺過人,和人家動武比試,爭高下時,雖然常常見血,但面對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年,讓她把劍捅進對方裸露的脖頸,實屬困難。少女握劍的手,忍不住發抖。
袁盈盈想:今天連一個小小的魔頭都除不掉,將來怎么像爹爹一樣,肩負得起俠義,救人救世?于是高聲叫到:“‘若逢魔道,斬草除根!’休怪本姑娘無情!要怪就怪自己不學好!”聲音大得嚇自己一跳。又想:爹爹常說,俠義之本乃是救人,何況爹要殺他,尚與他一對一比試,我趁人之危,與魔道何異?劍尖沒入少年的肌膚,血如細線般纏繞劍刃,看得她心中涼涼的。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樣的妖魔放他生路,不知日后又有多少人因他送命,為了日后的江湖太平,我不該這么優柔寡斷!當下要用力挺進,少年嘶啞吶喊著:“媽媽!不要殺我媽媽!”
袁盈盈一呆:魔道也有媽媽嗎?就這么一想,劍就下不去。不免感到眼前小小的少年令人心疼。
少年睜眼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窄炕上,厚厚的被子蓋住身子,幾乎蒙了半張臉,喘不上氣來,身下一片烤燙,渾身汗涔涔的,有些黏膩。抬抬手,全身軟弱無力,像是骨頭從身體中抽空掉。試圖說話,嗓子里發出幾聲暗啞的喘息。
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綠衣少女提著什么東西進來。“哎,你醒啦。”說著坐在炕頭,伸出手來。少年本能要躲閃,一股柔軟的清涼,覆在額頭上,緊繃的全身,隨著深入額頭的涼放松下來。
“這么燙!燒沒退呀。”袁盈盈蹙眉自言自語,又舒展笑出來:“醒來就好,村里的醫生還是靠得住的。”她低頭看著少年:“能起來喝藥嗎?”見他不動,便自己去解提進來的東西,原來是一個酒翁,倒出來是熬好的湯藥。
袁盈盈將藥小心的倒進一個小碗,接著說:“倒不用我撬開你的嘴了。”接著小心的舀了一湯匙,遞到少年嘴邊:“快趁熱喝吧,再喝兩副藥應該就好啦。”
少年想起自己背著師父下山的那晚,一路想方設法去鑄劍莊。自認為憑著自己的能力,足以打敗武林盟的任何頂尖高手。結果呢?袁永平用一只手,把自己雙臂震得似要斷了,全身氣血翻涌,如果不是死命咬住牙關,落地前就要噴出血來。對方又輕飄飄的兩下招式,看得清清楚楚的兩招,把自己打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落地之前,自己好像被刀片同時剌了千萬遍一樣。
袁盈盈端著勺子,見少年睜著眼睛,不看他不轉頭,眼神有熊熊憤怒,以為跟自己慪氣。頓時,心情大怒道:“本姑娘沒伺候過人呢,你倒給我擺臉子!”手卻不收回。
少年想到中招后的種種,頭痛欲裂,心中不免又驚又嘆:師父說,石心訣是天下最霸道剛猛的內功,我卻讓人幾乎打死,功夫練不到家。死了不打緊,仇報不了,更無顏見師父,也不知師父他老人過得好嗎。
想到此,少年眼中流出淚來。袁盈盈以為是自己說的重了,暗暗對自己說:他也是個苦情人,經歷我不知道的苦,我何必兇他。便柔聲道:“好啦好啦,與你玩鬧的,當這么大真,乖乖把藥喝了吧。”
藥水灌進嘴,少年方回過神來,一陣刺鼻濃郁苦腥帶著燒糊味兒竄進咽喉。少年猛一激靈,嗆了一大口,咳嗦著要水。慌得袁盈盈手忙腳亂,藥撒了一被子。“哎,你醒了不如不醒好!”
喂過水,少年勉力坐起半身,問道:“我睡了多久,這是哪里?”
袁盈盈見他經此大病,倒白了不少,就是苦臉一張,看著不大痛快,有意逗他說:“你被本姑娘救了,連一句‘多謝女俠’也不講?”
少年說:“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你們救。”
袁盈盈看他與自己爹爹打斗,知道他倔得很,禁不起逗,又道:“不過本姑娘大人大量,心地慈悲,與你們這群小心眼兒的魔道不同,就是要救你,而且還要告訴你,你睡了三日多啦。這是安林村,離滄州不遠,我們先去滄州,再去獅子鎮找我爹爹。”
少年說:“你自己回吧!”袁盈盈急道:“你是魔道,必須跟我回去,聽候爹爹發落!”頓了一下,仰起下巴,眼睛一轉說:“要不這樣,我們比試一場,你贏了就聽你的,我贏了就聽我的!”袁盈盈怕他不答應,連忙激他:“是不是受了傷,就不敢比試了呀,打不贏我爹爹,說不定本姑娘都打不過。”
少年忽地雙拳疾出,眼見要碰到袁盈盈,身子一輕,摔落在地。袁盈盈看他如此狼狽,忍不住大笑:“就你這樣還想打贏我,直接認輸投降吧,拜我為師,我教你幾招好用的。”
少年低吼一聲,扶著炕沿兒掙扎站起。袁盈盈故作驚訝道:“才比試一招,就累得不成樣子。本姑娘不欺負人,不用兵刃,”說著將佩劍解了,放在桌上,“我再讓你一只手,叫你知道我們袁家‘破甲掌’的厲害!”
少女一手背后,一手擺了個起勢。少年低低地喘息了一會兒,單拳打出,如蛟龍入海,和剛才判若兩人。原來他借火炕的堅實,手腳并用將自己推了出去。袁盈盈哪里想到其中機關,少年面目猙獰,只當被少年騙了,招式勉強使個大概,匆匆閃過,任由少年左突右進。稍慢一步,少年的拳就朝著腹部打來,袁盈盈想要是打中自己舊傷,真的輸了。結果,少年絆到矮凳,身子一晃,袁盈盈胡亂踢了一腳,正中少年小腿,將他踢翻在地。
袁盈盈得意洋洋對少年說:“你看,我只手未用,你就被我打趴下了,乖乖聽我的,先拜我為師吧。”
少年趴在喘息幾下,就變得無聲了。袁盈盈小心翼翼靠近,少年抬頭撲向她的小腿,她輕松一閃:“早就防著你偷襲啦,不自量......”話沒說完,少年一把抓住少女摁在墻上,手中的長劍狠狠地抵住少女的咽喉,眼中幾要迸出火來。
空氣一瞬間變得凝固了,袁盈盈甚至覺得自己呼吸不大暢通。她頭一次距離少年這么近,少年棕色的瞳仁,翕動的鼻翼,臉方方正正帶著棱角,像是家里擺放的山石,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滾落下來。少女覺得身后的冰涼的墻壁變得柔軟了。空氣重新流動了,任由少年熾熱的鼻息,吹得自己脖子麻酥酥的。她甚至聽到少年的氣息擊打在劍刃上,有泉水似的“叮咚”聲。少女的臉“騰地”紅了,她不懂自己在干什么,不懂少年在做什么,時間似乎靜止下來,讓她大腦空白。唯有空氣中,少年身上的熱度,擊穿少女懵懂的心。
下一個瞬間,少年倒下了,過度用力讓大病初愈的他再次陷入虛脫。袁盈盈仍呆呆地靠著墻壁,回味剛剛發生的一切。
黃昏的光,低調又安靜,灑在狹小的房屋一角,不知哪里飛進來的白色蝴蝶,歡喜掀動雙翅,享受陽光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