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家道文化,打造智慧家庭
XUE MO CULTURE
選自《中華文明》第1期
主編:雪漠
太史公的“項羽情結(jié)”
馬? 尊
1?
中國史學(xué)的開山祖師司馬遷,他著《史記》的宗旨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我覺得三者他都做到了。
歷代的史學(xué)家向來以“直書”“春秋筆法”作為著史的一大標(biāo)準(zhǔn)。可是春秋筆法和秉筆直書很難統(tǒng)一,孔子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的,我們應(yīng)該“罪”他,他的“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倫理原則,一字褒貶的敍述方法,讓歷史事件晦澀模糊,真?zhèn)坞y辨。北宋最有革新精神的王安石,稱《春秋》為“斷爛朝報”,真是慧眼獨(dú)具。而他的同事歐陽修寫了一部《新五代史》,卻用所謂的“春秋筆法”,我們現(xiàn)在看來,這部書的精彩恰恰在于他的敍事部份,至于“兩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加有罪曰討,天子自往曰征。”這種“一字褒貶”的風(fēng)格,以及他“嗚呼”開頭的傳記評論,似乎顯得無比迂腐。為什么春秋筆法該“罪”呢?因為往往會歪曲事實,以史官的主觀判斷或最高統(tǒng)治者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是非曲直,為正統(tǒng)、正朔,涂脂抹粉。最后歷史事實往往變成了“成王敗寇”的一朝之言,著史的起點(diǎn)變得很低劣了。《史記》之后,恐怕很少有哪部史書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宗旨,或者有,但是沒有司馬遷的“史才”“史學(xué)”“史識”“史德”。《項羽本紀(jì)》便是這四者的絕佳體現(xiàn)。以班固,劉知幾為代表的著名史學(xué)家、史學(xué)評論家,詬病司馬遷把項羽列入本紀(jì),似乎紀(jì)傳體史書的本紀(jì),只應(yīng)該記錄得“正朔”的帝王。而這恰恰是他們在史識上比不了司馬遷的地方。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說:“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表明自己不為一家一姓正名份,談?wù)y(tǒng),如《春秋》一般。任何史學(xué)家總免不了要有自己的思想淵源,或意識形態(tài),司馬遷不尊《春秋》,便是不尊儒家的史學(xué)價值觀,那他尊哪家?在談到自己的家學(xué)淵源時,他引用了父親司馬談對各家學(xué)說的評價:“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yán)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shù)。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他借父親司馬談之口,評論陰陽、儒、墨、名、法、道。唯有對道家沒有微詞,其他各家都有批評,尤其對儒家強(qiáng)調(diào)再三。而當(dāng)時漢武帝正喊著“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的意識形態(tài)口號。《史記》列傳中,把《仲尼弟子列傳》排在第七,韓非都在前面,司馬遷的用心值得深思。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說:“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jìn)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在班固看來,司馬遷偏離主流價值觀,這是司馬遷思想中的弊病。歷來都認(rèn)為司馬家族尊道家,我們暫且不作歸類。《史記·伯夷列傳》中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dú)薦顏淵為好學(xué)。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不難看出,他對天道是否存在,持懷疑態(tài)度。作為個人也許是他的悲哀,再加上受到“宮刑”,內(nèi)心的痛苦與掙扎可想而知,用他的話說“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心靈處在矛盾的流浪中,精神處在矛盾的糾葛中。但是作為史學(xué)家,不以任何一家為意識形態(tài)的歸屬,也許是一種“自由之思想,獨(dú)立之精神”的表現(xiàn),注定是一流的史學(xué)家。如果說司馬遷偏向于道家,也許更多的原因是對漢武帝“外儒內(nèi)法”“雜霸王道”等一系列專制思想的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抵觸,但不能說他信奉道家。
我們常說黃河流域造就什么文明,長江流域造就什么文明,或者北方屬于什么文化,南方屬于什么文化(文明和文化至今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定義區(qū)別,我覺得區(qū)別在于明和化,變成一種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文明,可以稱為文化,所以無法對古代的文明或文化明確區(qū)分。)這是用地域劃分文化界限的方式,作為文明的起源有它的道理,但是在文明的沖突中,難免會有彼此的融合,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種文明的存在,有賴于即使在無數(shù)的外來文明侵略,或者交流中,它的核心永遠(yuǎn)不受動搖,盡管不能硬性劃分某地域?qū)儆谑裁次拿鳎膊荒芎雎晕拿鞯慕缦蓿喾N文明的交融總有主次之分,中華文明是否有絕對共同的源頭,很難考證,但是在商周之際,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文化的對撞,卻有很多依據(jù)。在周朝,以荊楚,宋,齊為代表的殷商文化繼承者,總是和主流周魯文化,發(fā)生沖突。荊楚文化自商朝以來就是半獨(dú)立的狀態(tài),但后來完全受到殷商文化的熏陶,到了周朝,文化更加獨(dú)立,《史記·楚世家》寫到楚君熊渠對周天子說:“我蠻夷也,不以中國之號謚”,明目張膽地分庭抗禮。宋本來就是殷商故地,完全是受殷商文化熏染,齊文化是在晚周才成熟起來的,《管子》一書便是齊文化的集大成,本書的思想核心是以道家為核心的殷商文化。楚宋文化的代表是老莊道家,屈原辭賦,齊文化的代表是管仲,黃老道家,這兩種文化的核心是殷商文化;周文化以周公孔子為代表,也是西周的官方文化,到了東周便是儒家文化,孟子大量吸收了齊文化,跟正宗的孔子思想有區(qū)別。東周諸侯國名義上仍然尊周天子,所以儒家文化一直是“顯學(xué)”,即官方思想,秦朝雖用法家的苛刻統(tǒng)治,但是大一統(tǒng)的思想,各種典章制度,仍然繼承了周朝。秦朝末年,各諸侯國后裔群起復(fù)興家國,以楚國的反抗勢力最為強(qiáng)大,因為楚文化的思想最難接受秦朝的專制思想。漢初,民心未穩(wěn),經(jīng)濟(jì)凋敝,六國后裔,尤其楚、齊文化還有很大的民間影響力,在這各種形勢的逼迫下,不得不奉行“與民休息”的黃老思想,對待匈奴族的百般挑釁,無力反擊,只能忍辱負(fù)重。經(jīng)文、景兩帝經(jīng)營,漢武帝時,國力變得雄厚,加之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他便一眼看中儒家思想中的的大一統(tǒng)和獨(dú)裁部份,便別有用心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的建議,為的是統(tǒng)一民心,征服匈奴,開疆?dāng)U土,這跟秦始皇采納李斯“焚書坑儒”的做法,貌似相反,實則一脈相承,只是嬴政沒有做到的,劉徹做到了。這種專制在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jì)發(fā)展上,確實有有利的一面,但在文化上,卻是個極大的摧殘。司馬遷親眼所見、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變革大事件。以他的文化敏感度,定然產(chǎn)生巨大的憂患意識,《史記》便是他苦心孤詣保留百家思想淵源的“傳世”之作。
任何與主流文化不統(tǒng)一的思想,永遠(yuǎn)是被同化的對象。荊楚、宋、齊,便是周、秦、漢統(tǒng)治者的主要同化對象。孔子鄙視管仲不知禮,一旦執(zhí)政,先殺少正卯,少正卯是齊魯文化的一位大家。中原諸國普遍認(rèn)為“齊人多詐”,大概是齊國文化對周魯禮樂不夠重視,崇尚實利,從《史記·齊太公世家》便能看出一二。那么楚、宋呢?自然也是被嘲諷調(diào)侃的對象,尤其在寓言中,楚國人,宋國人都是荒唐的非主流代言人。孟子的寓言“揠苗助長”,講的就是宋國人,韓非的寓言“守株待兔”講的也是宋國人。《呂氏春秋》中“刻舟求劍”的那個人就是楚國的,漢代劉向講的寓言“葉公好龍”的葉公也是楚國人。漢朝人王逸在注解屈原作品時,也無意中透露出主流文化對楚國人的偏見,如:“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妬而折之。”(《離騷》),注曰:“言楚國之人,不尚忠信之行,共嫉妬我正直,必欲折挫,而敗毀之也。”“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懷沙》),注曰:“楚俗狹陋,莫照我之善意也。”屈原所說的黨人,是楚國朝廷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絕不是籠統(tǒng)指楚國人,屈原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楚國人,他的所有作品,無一不表達(dá)對楚國風(fēng)俗、楚文化的愛戀之心。
也許楚宋之人的行為,確實比較浪漫,放誕,甚至荒唐,很有“狄奧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從屈原、莊子的作品就能看出它的奔放,不拘。這跟儒家“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中規(guī)中矩的思想完全不同。項羽雖是一介武夫,也很能代表受荊楚文化熏染的個人行為的某些方面,司馬遷對這個歷史人物的濃墨渲染,好像尼采塑造超人一樣,托爾斯泰塑造“哈吉穆拉特”一樣,使其精神載體、文化內(nèi)涵遠(yuǎn)高于歷史本身。
2
《項羽本紀(jì)》集周、秦、漢歷史撰述手法之大成,文筆縱橫捭闔,事件跌宕起伏,人物立體多元,但性格精神又一以貫之,毫無違和感,幾盡短篇小說之能事,幾乎開了整個中國小說人物塑造、事件編排、氛圍營造之先河。所有人物都圍繞項羽展開,或者正襯項羽,或者反襯項羽,但出場的無論哪個歷史人物,跟項羽一比馬上黯淡無光,甚至低劣之極。錢鐘書《管錐編》中說:“《項羽本紀(jì)》僅曰:“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至其性情氣質(zhì),都未直敍,當(dāng)從范增等語中得之。“言語嘔嘔”與“喑嗚叱咤”,“恭敬慈愛”與“剽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二既具在羽之一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xué)性理,犁然有當(dāng)。《史記》寫人物性格,無復(fù)綜如此者。”在紀(jì)傳體史書中,因為受為單人立傳的限制,一件歷史事件,往往需要分配到多人傳記中,所以詳略主次不能均勻,所以要全面看待一個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需要多部傳記一起參照,這既是紀(jì)傳體迷人的地方,也是不足的地方,編年體史書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對歷史人物的飽滿度描寫,卻又遠(yuǎn)不如紀(jì)傳體。錢氏所列舉項羽性格行為矛盾的一面,都出自他人之口對項羽的評價,錢先生以明銳的鑒識眼光,看到司馬遷對項羽性格行為的立體矛盾統(tǒng)一塑造,但是忽視了通過對項羽的評價,也反襯出其他人性格。尤其從項羽一方反水過去的陳平、韓信等人,還有先友后敵的劉邦對項羽的評價,更能看出這一點(diǎn)。
陳平對劉邦說:“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jié)好禮者多歸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陳平一向以使詐謀立功,他最擔(dān)心的是劉邦對他的懷疑,不信任,所以在評價項羽時,刻意提到項羽不能信人。韓信對劉邦說:“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惡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dāng)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韓信用兵如神,但為人反復(fù)無常,一直心存野心,投靠劉邦后,很快封為大將軍,他在滅掉齊國之后,“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zhèn)之,其勢不定。原為假王便。”當(dāng)是時,楚方急圍漢王于滎陽,韓信使者至,發(fā)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所以他評價項羽最在乎是否封爵封王,而從《項羽本紀(jì)》來看,項羽最大的失誤就是封王太多,沒封到的人怨沸騰,封到的越來越不服管束,導(dǎo)致人心渙散,互相攻擊,搞得項羽東征西討,疲于奔波。而劉邦恰恰最吝嗇封王封候,否則怎么會逼到韓信討要封,得天下后把封的侯王們,不是一個個都消滅了嗎。再看看劉邦對項羽失敗原因的評價:“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劉邦最為自鳴得意的地方是自己無能,卻會用人。他說:“夫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很多人以為這是劉邦的自謙,其實是他的自夸,好像一個暴發(fā)戶開了個大公司,雇了一群高學(xué)歷人才,然后說:“我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高學(xué)歷的家伙,還不照樣給我打工!”劉邦可能就是這種心理,而聽他話的人,以為是在夸大臣們,這是劉邦的帝王術(shù),意思是本事再大也逃不出他的手掌。我猜測施耐庵深明此道,便在《水滸傳》中塑造加工了宋江這個歷史角色。劉邦在很多場合都展示出他的無賴、潑皮本色,被項羽打得丟盔棄甲時,一路逃跑,“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藤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推下車三次,可謂無毒不丈夫。也就是這次逃跑中,丟下了老父親和妻子,被項羽活捉了,“當(dāng)此時,彭越數(shù)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具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也許做皇帝就要有劉邦這種特質(zhì),項羽怎么斗得過他?無奈之下,“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能斗力。’”項羽的幼稚可愛,令劉邦忍俊不禁,他說項羽不能用范增,卻忘了項羽一直尊范增為“亞父”,陳平使了離間計,項羽才疏遠(yuǎn)了范增,“稍奪之權(quán)”,可是范增卻大怒。劉邦說自己會用人,可用完總是卸磨殺驢,劉邦臨死前,連從一開始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樊噲都囚禁起來,準(zhǔn)備斬首。劉邦所說的不能用范增,應(yīng)該指的是在“鴻門宴”上沒聽范增的話殺了他。劉邦君臣上下一心,無所不用其極,使盡權(quán)謀之術(shù),而項羽總是我行我素,過于相信自己的勇力,不懂權(quán)術(shù),也不屑于用權(quán)術(shù)。項梁死后,自己最親的親人項伯,關(guān)鍵時刻總是胳膊肘往外拐,不是通風(fēng)報信,就是百般阻攔,項羽卻從沒懷疑過他,項羽死后,項伯還被封侯,項羽何等可悲。群雄起兵之初,各個首鼠兩端,陳嬰明哲保身,宋義僥幸投機(jī),而項羽卻“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項羽和秦兵做殊死斗的時候“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作壁上觀。”項羽身先士卒,將勇所以兵勇。司馬遷連用三個“無不”來渲染項羽之神勇,楚兵之奮勇。“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恐怕沒有項羽,秦將章酣早都把起義的“群賊”一掃而光了。漢朝的半壁江山,難道不是項羽打下的?
對于奪得天下的漢方君臣來說,項羽的失敗可以有無數(shù)種原因,因為成功只有一種原因,勝利本身就是原因。而司馬遷不這樣認(rèn)為,他用項羽的悲劇,映襯出整個時代的人性。魏晉時期的思想家阮籍,登上楚漢交爭地,發(fā)千古之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謀”。項羽的失敗,跟宋襄公的失敗,跟楚懷王的失敗,都有著異代同工之處。
“破釜沉舟”的項羽,在“鴻門宴”,一聽求饒(劉邦、張良),一見壯士(樊噲),便心慈手軟了,寧肯被范增羞辱,也一言不發(fā)。結(jié)果弄得“四面楚歌”,陷入“垓下之圍”中,不得不上演一出“霸王別姬”,“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dāng)?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有神力,有美人,有寶馬,有兄弟,有美酒,有歌聲,有詩詞,有悲傷,有眼淚,有生離死別。這哪是逐鹿中原的霸王,爭奪天下的梟雄,分明是水泊梁山的好漢,行走江湖的一代風(fēng)塵俠客,只是一失足在政壇名利場,而成千古遺恨。
當(dāng)兵敗到烏江岸邊時,“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dú)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dú)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dāng)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楚人信天,信鬼神,所以項羽信天,認(rèn)為天要亡他,他情愿一死。司馬遷批評項羽:“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司馬遷的口吻大似恨鐵不成鋼,他忘了要能覺悟還是項羽嗎?要不信天還是“項氏世世為楚將”的楚人中的貴族后代嗎?放逐義帝的項羽是該批評,但是殺了小明王的明太祖朱元璋呢?
項羽不肯過江東,卻將烏騅寶馬贈船工。又“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再將霸王頭顱贈故人。終于在“垓下自刎”了,這一幕幕場景,成了悲壯的傳奇。雖然屠咸陽是他最大的污點(diǎn),但是楚國人對秦國的刻骨仇恨,不止他一個吧,“楚雖三戶,滅秦必楚”,千軍萬馬,怎么會不屠秦呢!作為一個鮮活的真性情的“人”,在爾虞我詐的時代,項羽注定要失敗的。項羽自刎后,“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shù)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在我們看來,這是丑陋的一幕,司馬遷用這些小人們的封侯,來給項羽以最高的葬禮。司馬遷說:“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后來的很多史學(xué)評論家,覺得司馬遷邏輯不通,難道舜有重瞳子,項羽也是重瞳子,就能斷定項羽是大舜的后代?劉邦出生時他媽“夢與神遇”,他爹看見“雷電晦冥”“見蛟龍于其上”,人給人戴綠帽子是恥辱,神啊、龍啊,給人戴綠帽子是榮耀。得人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得天命,得天命者得神助,然后神道設(shè)教,為所欲為。這是《二十五史》開國皇帝的標(biāo)準(zhǔn)出身套路,如教科書一般沒有創(chuàng)意,連歷代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們都照搬照用,帝王將相卻屢教不改。項羽沒有這樣的出身,司馬遷心里不平衡,覺得項羽“何興之暴也!”(來的這么突然)沒有異相,橫空出世。肯定是圣人之后,所以才給項羽一個出身證明。《列子·湯問》中記載:“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shù)千里焉。”大約項羽是夸父的化身吧,否則怎么生得這么豪氣干云,死得這么大氣磅礴。也許只有荊楚文化能造就出這種人!也許只有司馬遷才能讓我們用這種方式領(lǐng)略荊楚文化的魅力!
END
雪漠,原名陳開紅,甘肅涼州人。國家一級作家,著名文化學(xué)者,甘肅省 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長,復(fù)旦大學(xué)和上海中醫(yī)藥 大學(xué)腫瘤研究所“人文導(dǎo)師”。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侵立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