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文|徐敏

有個姓柳的同學,下在踏水,人稱柳踏水。

我當年下鄉插隊,為何選在車子?一是領導意志,樂山二中成建制分往八區;二是整個八區,只有車子公社離城區最近,方便回家。我后來問過有些同學,為何會把落戶的生產隊選在四十里外的觀榜,甚至更遠的新場、踏水?原因各有不同,大體是受人忽悠。比較而言,安谷、車子還算好地方。這是就局部言。如果從全局看,整個八區都面臨一個問題,被大渡河阻隔,沒有橋梁,不通汽車。

處于這種情況,雖然都是隔河渡水,交通不便,但相對來說,在車子落戶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說,已經是五十年前的往事。我在車子前后生活了十年,每次進城,再從城里返回鄉下,都要經過斑竹灣渡口,坐木船到河對岸大佛壩。上岸后,是一片很大的河灘地,約二三華里,蜿蜒地通向白堰坎,在那兒再過一道小河,上坎后,有一條機耕道,沿茶山碥通往安谷公社。我落戶的東風大隊,在白堰坎不遠處的白牛墳,下機耕道后,往甄劉碥方向走,就全部是鄉間小路了。

整個這條路看不見一輛汽車,幾乎所有人都是步行。有沒有騎自行車的呢?有,但極少,因為這條路騎自行車極不方便。自行車作為代步工具,在城里的街道上行駛,是比較愜意的,同時也表明一種身份,讓人躊躇滿志。但從斑竹灣過渡后,踏上大佛壩尾的河灘地,自行車就不但失去了優勢,還會讓騎車人大吃苦頭。原因是這片河灘地并不單純是沙,其間還混雜著無數的鵝卵石,大的比吃飯的方桌還大,小的如同巴掌拳頭。更多的介于兩者之間,大小不等,如同足球似的突起,橫亙在路上。自行車經過這種地帶,要經受大起大落的折磨,其顛簸之狀,令再堅強的屁股也承受不起。甚至,就連推著自行車走也步履艱難,還不如把自行車扛在肩上輕松。所以走在這條路上,你看到的風景,不是人騎自行車,而是自行車騎人。

我當大隊赤腳醫生時,公社衛生院有個新調來的女醫生,叫高秀英,個子高高的,皮膚很白,蠻漂亮。她丈夫在專區醫院工作,為了照顧關系,才調她到車子醫院上班。雖說這兒離樂山城還有十來里地,但比起她原來工作的沐川醫院,可就近了許多。她丈夫每禮拜來一次,一見面,都認識的,就是專區醫院的藥劑師老魏。按理說,這樣短的距離,見天可以跑上一趟,但老魏大腿有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步幅上就很吃虧。因此老魏每次來,一般總選在禮拜六下午動身。從斑竹灣過渡,坐船過河,上岸途經河石壩,約三華里,再過一道小河,再徒步于鄉間小路,蛇一樣彎曲五六華里,待走到車子場上時,約莫就是晚上八點左右了。

老魏曾經嘗試過騎車,但因腿腳不便,上船下船就添了許多困難。最傷腦筋的還是那片河石壩,騎車人只有讓車騎在自己肩上。老魏走路原本比一般人困難,再拿自行車扛在肩頭,老魏連扔自行車的心都有了。老魏吃過一次苦頭,創下比步行還慢一小時到達車子醫院的紀錄。老魏從此把車賣了,一心一意埋頭走路。

高醫生患有風濕性心臟病,二尖瓣閉鎖不全,走河石壩那樣凹凸不平的路,會要她的命,所以高醫生絕不進城。

那年頭,因為隔河渡水不方便,鄉下人進城的時候也不多。鄉下人走動,其實更多的是趕場。鄉間有句俗話:“女人望坐房,男人盼趕場。”這意思是說,男人對于趕場的興趣,就如同女人想坐月子一樣充滿渴望。許多男人,趕場并不在于交易和購買商品,而是走耍,與老朋友聚會,在茶館喝茶聊天,吹牛沖殼子擺龍門陣,打發一下無聊的光陰。從前的鄉場,都有固定場期,或單日,或雙日,或一三五,或二四六,愛趕場的男人,可以趕轉轉會似的天天趕場。當年趕場,無論遠近,都是走路,鄉間小道上,男男女女,絡繹不絕的人群,以男人居多,都往同一方向流動。只要天晴,走在路上,兩旁都是莊稼,青山綠水,如同觀賞風景。但遭逢下雨,趕場就比較艱難了。尤其是冬天,陰雨綿綿,地上的土質被雨水浸泡,腳踩在上面就成了稀泥醬醬,異常溜滑。人行其上,一不小心就摔成四腳朝天。我有次下雨天趕安谷場,十來里地,也學農民模樣,把鞋拴在腰上,光著腳,用十個腳趾頭緊緊摳住地面,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安谷場口,在溝邊把腳沖洗干凈,套上鞋,這才進場。農村的鄉場,都是石板鋪砌的路面,即便下雨也便于行走。那時候沒有相機,更想不到這樣的場景其實是很詩意的。但走在泥濘的田間小路上,那景象卻又是十分狼狽的。

沒有經歷過當年歲月的年輕人已經很難想象,從前的鄉間小路,對于徒步謀生的鄉下人來說,會是怎樣一種辛勞。

我下鄉的村子,原本有山有壩子,是不缺燒柴的。但因為大煉鋼鐵,山上的森林被砍伐殆盡。有相當長一段年頭,祖祖輩輩從不缺柴燒的農民,被燒柴折磨得抓狂。離我所在村子60里路的太平鎮,有座沫江煤礦,生產一種“泥煤”。它是洗煤車間把開采出來的原煤,通過水流的沖擊作用,分解成不同等級的精煤后,洗煤水經沉淀產生的類似泥漿狀的物質。農民將這樣的泥煤買回家來,搓成球狀,俗稱“炭圓兒”,便可用來燒水做飯。

這種今天看起來不屑一顧的燃料,在當年卻是緊俏之物,要通過關系才能搞到。村子里有兩戶人家的女婿,是沫江煤礦的工人,其中一個還擔任了工會干事,這才弄到了一點購買計劃。

我們去太平鎮挑泥煤那天,是在半夜過后動身的。這樣做的目的,是確保在第二天黃昏前趕回生產隊。這往返120里路程,山道居多。那天晚上,天不算黑,有昏昏的月亮晃著。一行人邊走邊說,聊些鄉下人特有的窮歡樂段子,倒也不覺得單調。過了安谷鄉地界,進入山區,天色才漸漸發亮。

大約在上午10點鐘光景,到了太平鎮上。先去街上逛了一圈,一樣東西沒買。然后找個地方,吃了隨身攜帶的干糧,趕在煤廠下班之前,將泥煤取了出來。過秤時,我看別人都要了一百五六十斤,也不好過于示弱,就硬著頭皮裝了一百一十斤。剛上肩那會兒,并不感覺有多沉重,待出了鎮子跑上一段路后,便知道前程漫漫,今天是誰也幫不了誰了。

雖然除我之外,個個都是長年累月不離勞動的精壯漢子,但當天挑煤,無論青年壯年,無一人不是盡了自己的極限在要重量。有人心狠,甚至挑了一百八十斤。處于這種情況之下,自顧尚且不暇,又何能助人?不過如此也好,猶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反而心生勇氣,一往無前。像這樣遠程負重,鄉下人都練就了一身絕技,可以在行進中左右換肩,兩手托著扁擔,肩一抬,腰一扭,擔子便從左肩換到了右肩,反之亦然。故而擔子上身,通常要跑上十里八里,才放下歇氣。

就這樣,一行人狀如一條長龍,在山道上蜿蜒前進。實在太熱了,渴了,累了,就趁途中歇腳的時候,去路邊的水溝里,掬捧水喝上幾口。人挑擔子走路,其實比空手步行要快,加上途中幾次休息的時間,算起來往返費時大體相當。

黃昏時分,我返回村子,先去河里洗了個澡,吃完飯又去小路上走了走,一切如常。直到睡了一覺,第二天下床走路,才發現動作異常,兩胯僵硬,人就成了跛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直到幾天后又才恢復正常。

這事兒擱在今天,燒柴已經完全不是問題,我下鄉落戶的鄉鎮,農民都燒起了天然氣。即便有事去太平鎮,也用不著步行,寬闊的大馬路暢通無阻,只要車況好,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如果換一個方向,從車子出發,走近年來新修的進港大道,可前往冠英,再直奔五通。這條進港大道路面之寬,給我的感覺,彷佛可以起降飛機。也因為路面太寬,汽車都跑得很野。過馬路須小心翼翼,分兩次通過,第一次走到道路中間,停下來,往兩邊觀察,確定汽車在很遠處,再快速通過。否則,一眨眼功夫,汽車便沖到了近前。

這些年來,鄉間道路建設發展之快,是幾十年前無法想象的。1981年,我分派在茅橋高中教書,雖然離城只有十多公里,卻痛感交通極為不便。當時我已經買了一輛自行車,照理說,樂山城區到茅橋這條路,通行無阻,比走安谷方向需要乘船過渡方便,只有在大山坡一節,因為坡度高,需要推車上坡。但從茅橋方向過來,卻是下坡,是不是有點愜意?

我就曾經是這么想的。等到我騎行在這條路上,才知道路況險惡,所遭遇的狼狽之狀,比從斑竹灣過河還要厲害。茅橋這個方向的土質,與安谷區大相徑庭。農村的土質,大體分為三種,像大佛壩、老崗壩,屬于沙地,即便下雨也比較利爽。安谷屬于小土,天晴無礙,下雨會變成稀泥醬醬。茅橋俗稱“大土泥”,土質特別,專門有句話概括它的特征,叫做“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天晴的時候,它的土質硬得像刀,人走在上面,頂得你腳板心痛;一旦下雨,它又變得極軟,成了一攤粘性十足的爛泥。

我剛到茅橋教書,心想離城三十來里,每禮拜騎車往返一次,也還算方便。真付諸行動了,才知道一言難盡。天晴不必說了,雖然自行車在刀背一樣堅硬的路面上,顛來簸去,讓屁股飽受折磨,好歹也就忍了。唯獨遇到下雨,車輪在路上行駛,跑不了多遠,護泥板就被爛泥塞滿了,無法轉動。只好下車,在路邊找個小棍子,把泥土戳干凈,又才繼續騎行。路邊的小棍子也不是說找就能找著,后來有了經驗,只要下雨騎車,就專門配備一把竹片,沿途戳泥,邊戳邊行。更讓人難堪的是,從茅橋方向出來的人,別人一看你的褲腳,你穿的鞋,那種泥土的顏色,便知道你來自何方。我每次回城,在篦子街過渡時,都會先用江水把皮鞋和褲腿清洗干凈,然后才進城回家。否則別人一看,都知道是茅橋方向來的泥腿子進城了,情何以堪?這讓我下定決心,在兩年之后,毫不留戀地去了渡口。

這一切彈指間都成了過往。如今的茅橋公路,與車子方向的道路一樣,都成了一馬平川的坦途。撫今追昔,不免感慨萬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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