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二)

鄉間的路沒有名字。它們可以是大路,是小路,是土路,是石子路,是水泥路,是柏油路,四通八達,茫茫連成一片,可就只是路。它們和生活在鄉間的人一樣,是最默默無聞的存在。沒有來路,不問去處;理所當然地出現了,又理所當然地消失了。廣袤又虛無。

父親找他在供銷社的領導幫忙,出具證明說XXX是供銷社職工,供銷社的總部在鎮上,云云。父親的思路是子女跟著單位在鎮上的父親順路去念書,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得到的回復卻是,XXX雖然在鎮上的供銷社上班,但具體供職的部門卻是村子上的廢品收購站,距離村中學只有區區一千米不到,這才是真正的順路。

弄巧成拙。

從我家的村子到中學所在的村子相距一千多米,和父親工作的廢品收購站在同一條路線上。但我都是步行去學校,從來沒有搭過他的順風車,因為他時常下班后不回家,卻在外通宵達旦地賭。

是的,騎自行車十分鐘的路程,他卻總是夜不歸宿。

我記得曾經和母親一起去抓賭。母親帶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農村的土路上。她悶著頭一聲不吭,我跟在她身后,走得飛快。到了鄰村那戶人家,在樓下就聽見麻將牌互相碰撞的聲音。戶主訕笑著打招呼,我母親也不接茬,氣鼓鼓地往樓上趕,咣的一聲踢開了房門,在一桌四個男人錯愕的眼神里沖到麻將桌前,嘩啦一聲把一桌麻將推落在地上。

父親先是愣了一下,短暫的慌神之后,是惱羞成怒,站起來大吼一聲:“無法無天!”沖過來揪住母親的頭發往地上摔。母親比他矮小很多,但一腔怒火似乎給了她無窮的力氣,她把持著父親拽住她頭發的手,竭力維持平衡的同時嘴里嘶吼著:“叫你天天不回家,叫你天天賭!”

邊上的三個牌友很快從錯愕里還過魂來,紛紛前來勸架。他們合力拉開父親,他惡狠狠地喊著讓我打死她、讓我打死她!母親的頭發被他薅下了一大把,喘著粗氣,淚流滿面地抓起桌上幾張麻將牌沖下了樓。我的心臟狂奔,就像看了一場恐怖片,驚魂未定之下又跟著母親匆匆離開。

我像一條悲傷又沉默的尾巴跌跌撞撞地跟著母親走。她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母親哭著把麻將牌扔到了青龍港里。她扔牌的那一刻,身體奮力前傾,我以為她會跳下河去??只艑⑽揖o緊攥住,發不出聲音。

秋蟲呢喃,像是在問小姑娘你為什么哭。

為什么哭?后來就不哭了。后來母親就無法準確找到父親在哪里賭牌了。有一次,她又帶著我和弟弟去找。找了鄰村一整條圩,又找了另外一個村一整條圩,無果。狗沖我們吠。皎潔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我們母子三人就像游魂一樣,一言不發地晃蕩在鄉間的土路上。

到了家,母親卻不讓我和弟弟進門。她已經氣得說不出話,哐當一聲把門關上。悲憤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來:“你們繼續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回來!他不要你們,我也不要了!”

弟弟哭喊著拍門:“媽媽,讓我們進門啊,媽媽,讓我們進門?!蔽乙е齑讲蛔屪约嚎蕹雎曇?,也不住在拍門。但是她上樓了,就像沒聽見我們的央求。我們看見她的房間亮了燈又熄了燈。

整個村子聽著兩個小孩的嗚咽聲,默默都熄了燈。

我們哭累了,坐在門檻上。

我對弟弟說我們數一千個星星,媽媽肯定就會來開門。

我們靠在一起數星星。

越來越冷。

最后是隔壁的大媽把我們帶到她家,鋪好了一張小床,蓋上了厚厚的被子和毯子。我們的身子太重了,心也太重了,一挨到床就睡著了。

那樣的夜晚,那樣的鄉間土路,類似的心情,我經歷過很多次。有兩次,他們吵到要去找父親的領導論理,將近深夜卻遲遲不歸。我知道那個領導家住在哪里,于是在深沉的夜色里,我帶著弟弟一起去找。從領導家的門外看到他們坐在堂屋里,領導和父親在抽煙,母親邊上坐著,神情激憤,不知在說什么。我的心定了,拉著弟弟往家走。但有一次卻撲了個空,他們沒去領導家,而是轉頭去了另一個長輩家論理。回來的路上,我們商量著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他們不再爭吵,有什么辦法能夠讓父親不再沉迷賭博。我們回到家里,把屋子上上下下來了個徹底的大掃除。廚房里能夠看到的每一個臟碗,每一個油膩的瓶子,都認認真真洗了個遍。

可是,有什么用呢?

改變不了的。我們算什么。他們爭吵的時候,我們的哭聲不足以讓他們住嘴。父親摔鍋砸碗、拎起母親就揍的時候,我們的哭聲不足以讓他住手。

我們算什么呢?我們的哭聲不足以攔住他走向賭桌的腳步。

日子是什么呢?日子是在鄉間的土路上,清冷的月色下,如喪家小犬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去尋一個、兩個失了魂的人,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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