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改寫簡友過期廢柴作品《往后余生,無問東西》
一
楊漢東初見沈西是在父親喜宴那天。
這是父親楊伯堅第九次明媒正娶小老婆了。每見母親在四合院里枯望清空抹一次淚,他心里對父親的怨恨便又加深一重。
起先父親在他的幾個兒子中最關注他,不止一次帶著他去軍營,還在一眾屬下跟前說這孩子有我的風范以后非池中之物。那時母親粉霞緞一般的臉上媚眼如絲,笑得唇角的小痣都隨著嘴角上揚??上Ш镁安婚L,這些年時局動蕩,父親因護國有功接連被上面任命為陸軍上將兼任省主席后,女人就如秋天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麥子,越發多起來。納了若干姨太太后,楊漢東便平添了二十幾個弟妹。
這次婚禮一如往常辦得紅火。姨娘曾馥枝看著像個學生——也確乎是個學生,因為不久后就被父親送去了北平的學?!皇菃我坏钠G麗熱辣或是清清淡淡型。略腫的雙眼皮配上尖銳的眼角和上挑的眼尾,少了天真未鑿,多了分知性的銳利。
他對隔年一次的娶親煩透了,推說頭痛從正廳溜出來,踱去了洗衣房。他日常并不來這里。兜兜轉轉,見著太陽下一個瘦黑的小丫頭吃力地提著一桶水走來,連忙搭個幫手。
“才來家的?以前沒見過。叫什么名字?”
“我……”扯著衣角怯生生的小姑娘被突然冒出來的鮮衣少年給問得愣住了。
“噢,聽娘說上一個洗衣房的幫傭丫頭才被大娘賣掉了,你是來頂缺的?”
小姑娘點點頭。此時門廊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楊漢東估摸著要開宴拜親了。他瞅了瞅拐角的洗衣桶,咕咚一聲跳進去,指了指旁邊那堆要清洗的臟衣服,對小姑娘示意:“快!幫我蓋上!別說見過我!”小姑娘點點頭,麻利地抱起一團來蓋住他。
“喂!小妞,看到咱家四少沒有?”過來幾個人劈頭蓋臉一頓盤問。
“啊,沒......誰是四少?”小姑娘支支吾吾。
“你傻吧,這丫頭前兩天兒才來的,不認識人哩。再說了,少爺怎么會來這里,還是去別的地兒找找,別耽誤了開宴?!迸阍谝慌缘南匆路侩s役阿七催促著,一群人抬腳往別處去了。
“走了?”他扒開衣服探出頭來。
“嗯,走了?!?/p>
“可憋死我了!”楊漢東從洗衣桶里跳出來,呼呼喘大氣。
他從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塞到她手里:“給你!咱家有西南最大的富華祥制糖廠呢,你要喜歡,改明兒再給你帶各式口味的?!?/p>
她低頭看著手里的糖,又抬頭望向他,問:“您就是四少?他們說您讀書好,對下人好,看來都是真的?!?/p>
“額...別聽他們瞎說。你叫什么?多大了?剛才問你話還沒回我呢?!?/p>
“我姓沈,家里叫我九兒,今年十二了?!?/p>
嗯,窮人家的女孩子少有取字的。楊漢東一錘定音:“就叫你沈西吧,以后這就是你大名啦?!眲偝隽宋蓍T,又轉過頭來對她笑:“改天有空,我得教你識文斷字,可不能枉了這個大名?!?/p>
二
白駒過隙。楊漢東從四川陸軍速成學堂畢業的那年,遇上了一件大事。
時值端午,學校照例放假。楊漢東剛跨進家門,就覺出了濃濃的火藥味。沈西跪在中堂下方。穿著滾邊深藍暗花旗袍的九姨娘曾馥枝站在她旁邊。主座上的父親黑著臉將右手握著的毛瑟駁殼槍重重往八仙桌上一拍。低眉順眼坐在主座側邊的大娘張氏吃了一嚇。
這個宅子里,軍閥出身的父親是操控生死大權的人。家里并沒有慣常的豪門爭寵戲碼,女人對他唯有戰戰兢兢地服從,千方百計地討好,決計不能有半分違逆。
楊漢東落座下來??粗母赣H,他有些擔心。好在三年來沈西的性子他很清楚,必不會胡亂說話。
張氏擺出當家主母的作派問沈西:“是不是你親眼瞧見她和阿七在洗衣房里拉拉扯扯的!”
十五歲的沈西已出落得曼妙水靈,烏黑發亮的長辮子因她跪著而垂到地上,挺起的胸脯曲線玲瓏。那小嘴一張一合的模樣兒,撓得楊漢東的心尖發癢。
“我只瞧見九太太在洗衣房里的大木桶里找東西,阿七不過是來幫著太太找。”
“胡說,我一路尾隨她過來的。昨日里才從北平的學?;貋?,早上就鬼鬼祟祟在洗衣房里同阿七傳遞東西!”
“老爺,阿七只是找到了九太太遺落在臟衣服里的手帕,交還給九太太,大太太就正巧進來了?!?/p>
張氏惱了,罵道:“好你個賤婢,不說是吧,趕明兒賣到鶯燕樓去。”
楊伯堅瞪著一雙陰鷙的三角眼看著曾馥枝,問:“手帕呢?拿出來!”后者上挑的眼尾透著紅絲,一言不發。
張氏遞個眼色。一個婆子上前將曾馥枝上上下下搜了個遍,搖搖頭。
楊伯堅突然震怒起來,“把阿七給我拉出去斃了,漢東,你帶人把這婆娘給我鎖到地下室去。”
楊漢東心里透著一絲懷疑。家里的姨娘們多數能擔得起人間富貴花這個形容,但九姨娘明顯不屬此例。這讓楊漢東無法將她和出軌聯系在一起。父親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三
從地下室出來,楊漢東回到自己的房間。推開窗,晌午的陽光透進來,將屋內的陰暗一掃而光。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一方堇色真絲手帕對著光看,上面什么也沒有。
他找來染色用的石蕊,化了水,將手帕放進去,果然, 一行字顯了出來:“北路軍擬以三個師的兵力由南城向黎川發起圍剿。”
楊漢東悚然一驚?;叵雱倓傇诘叵率疫^道里曾馥枝突然問自己的那句話,你有信仰嗎?他當時就愣住了。誰沒有沸騰的熱血!可這兩年,中央政府倒行逆施“堡壘主義”戰略,無視日本侵華的危機,國難當頭不思精誠團結,反而集中火力圍剿自己人。這如何值得去信仰!
地下室黑魆魆的鐵門前,曾馥枝解開發髻,將包在發髻內的真絲帕子慎重交給了還沒回過神來的楊漢東。他記得當時他問,需要代為向父親求情嗎?曾馥枝說,心之所向,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被她眼中的光芒灼傷了,他覺得自己瑟縮在黑暗的盒子里。而明明關在地下室的是她而不是他。
突然西北角傳來一聲駁殼槍的悶響,正是洗衣房的位置。他急奔過去。見兩個婆子正手腳并用拽著叫得嘶心裂肺的沈西從洗衣房往外面拖。
“給我站住,干什么去?”
“四少,大太太讓我們把這小姑娘賣到鶯燕樓去。”
“放肆,我看誰敢!把她送我屋里去,大娘那邊我會去說。”他凌厲的眼神掃過去,兩個婆子像霜打過的茄子,立時蔫兒了。四少是老爺的寶貝疙瘩,以后指不定就是這屋里的當家人,還是莫要在老虎頭上動土的好。
楊漢東走過去伏在她臉側悄悄耳語幾句,沈西的臉頓時紅得像熟透的桃子。兩個婆子眼珠子瞪得溜圓,鬧半天原來這丫頭是四少爺的相好啊,倆人立即換上一副好臉色,連忙扭著小碎步將小丫頭往四少堂屋里送。
這邊楊漢東趕到西北角的圍墻邊時,尸體已被拖走,地上只余一灘血。父親正用絨布擦拭著他慣用的那把烏黑澄亮的駁殼手槍,兩名副官在一邊候著。
“來了?正等你呢?!睏畈畧蕴鹉槪瑩Q上一副笑容,地包天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
“爹,阿七...?”
“是,留著是隱患吶。我早懷疑那女人,一直派人盯著,果然是姓共的?!睏畈畧耘闹鴥鹤拥募纾f,咱們啊,得站隊,當年討袁護國的時候,我還救過那邊姓朱的大人物??裳巯聲r局不同了,南京這邊跟他們不對付,剿了幾次了。
楊漢東憋在心里的一通話被父親的眼神堵在了嗓子眼。眼下不是爭論的時候,他得想辦法救下九姨娘和沈西。他三步并做兩步回到屋子里,沈西正靠在門邊等著他。
“準備好了?”他問。沈西捂著小臉,脖子都浸染上了嬌羞的嫣紅。她從背后遞給他一張白錦緞床單,上面透著點點血跡。“嗯,我會告訴爹和大娘,你是我的人了,這條床單就是見紅。愿意么?”他向她伸出有槍繭的大手。沈西從指縫里瞧著這個眉眼俊朗的青年,心里彌漫起一陣暖意,她期期艾艾遞上了自己的手。
然而,他合計好了救曾姨娘的法子并沒有派上用場。
端午的后半夜,漆黑的天空被閃電織成了一張網,驚雷從網中探進身子,將楊宅門前的大槐樹攔腰劈斷,倒下來的半截樹樁把圍墻砸倒了一片。楊家的仆人后來說,這是惹了天怒了。是夜,家眷們全被叫到地下室,被冠以偷奸罪名槍殺的曾馥枝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楊伯堅狠厲的眼神一一掠過他的妻妾們,說,這就是背叛的下場。然后命人把尸體丟進宅子后邊的枯井,填平井口了事。
四
楊漢東在林子里迷路了。伸手不見五指,濃重的黑幕像一頭巨獸,吞噬了光明之后,揚長而去。突然,前方有人向他招手,那里隱約透著光,深邃而璀璨。他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跌跌撞撞奔過去,近了,近了。他猛然從榻上醒來,晨曦的柔光正透過木窗欞映在沈西的臉上。
“少爺醒啦!您夢里可勁兒喊著,給我光!”沈西彎著身子正拿塊毛巾給他擦汗。
見到沈西,楊漢東心里一暖。昨晚的事讓他幾近窒息。還好,總算救下來一個。他沒時間去琢磨這份情愫,更重要的事還在等他。他摸摸內襯,帕子還在。富華祥制糖廠,找沈廣斌!這是他須得要完成的一樁事,為了曾馥枝的信仰,也為了他心里尋找的光。
“走,今天讓你看看引進捷克的機械設備開設的新法制糖廠,這可是咱西南最大的廠子,保管你吃個夠?!?/p>
兩人乘坐福特轎車剛到陸家橋廠區,遠遠就見百十來個工人堵在廠門口,一個瘦臉漢子振臂高呼:“保障工會權利,提高工人薪資!今天如果不答應工人的訴求,我們就罷工?!?/p>
“對,我們要和平,反對內戰,提高待遇,保障權利!”無數的聲音此起彼伏。突然,一個人眼尖地瞧見了楊家專有的福特汽車。人群立時圍過來。
躲在角落的公司張經理看到車子,仿佛迎來了救星,擦著滿頭滿臉的汗,跌跌撞撞跑過來打開車門:“四少,您可算來了!”
楊漢東向人群抱拳道:“我是四少楊漢東,有什么訴求我可以代為轉告父親。”
領頭的瘦臉漢子擠過來,說:“我們要求提高待遇!這上頭天天打仗,紙幣一天天掉價,去年月薪五千元還能養家糊口,可今年只夠兩個人的口糧,這微薄的薪金,叫我們怎樣過太平的生活。工人不是沒有知覺的機器,也不是不會說話的牛馬。我們向廠方提出了改善待遇的要求,工人至少一個月三萬元。可這多少天過去了,廠方故意拖延。至今一點音訊也沒有?!?/p>
楊漢東冷冽的目光射向張經理,轉頭對瘦臉漢子說:“請大家先回去,我會盡快答復你們的訴求。”
”爹,您相信四少,他絕不會欺騙大家?!痹菊驹谲囄驳纳蛭鞑恢螘r已經走到了這個中年瘦臉漢子的面前。
“好,工友們,大家聽我沈廣斌的,相信四少,請先回到各自崗位上去等消息?!?/p>
楊漢東吃了一驚。沒料到,沈西的父親原來竟是自己要找的沈廣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