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口中的王熙鳳是個“潑皮破落戶——鳳辣子……”
賈珍口中的王熙鳳是“從小玩笑著就能殺伐決斷……”
李紈口中的王熙鳳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黛玉眼中的王熙鳳“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開。”……
冷子興口中的王熙鳳“模樣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極深細,男人萬不及一……”
寧國府大管家來升口中的王熙鳳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
家仆興兒口中的王熙鳳則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哈姆雷特,每個人心中亦都有一個鳳姐,盡管她好攬事、愛賣弄才干,“協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時時巴結賈母“效戲彩斑衣”;嫉妒潑醋“大鬧寧國府”甚至“弄小巧借刀殺人”……但仍每每被她“裙釵一二可持家”的才情所折服,佩服其“出奇制勝的諧謔”,羨慕其“穿心透肺的識力”,更為其“殺伐決斷之威嚴”的英氣、霸氣所撼然,其“責任到人”的管理模式和超強的時間觀念在當時何等超前,哪怕到今日仍在沿襲,這樣才貌雙全的美人兒怎么讓人恨得起來,反而是愛煞、疼煞、羨慕煞、佩服煞,應了賈母最后的那句話:“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
每次讀紅樓,鳳姐之最令我觸目驚心的話語總是在水月庵對凈虛道出的那句話:“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騭司地獄報應的”——每每到此處,心總是緊一緊,阿鳳,你是“驕大”過了頭了,才會說出”憑你什么事,我要說行就行……”
對應了判詞里的“凡鳥偏從末世來”,看似是“鳳”,實則“凡鳥”。(注1)因為是“凡鳥”,所以不懂心存敬畏,唯一臣服的只有“權勢”,故而時時刻刻惦念和巴結的唯賈母一人而已,至于看似畢恭畢敬的對太太們的孝順、尊敬和禮節,背地里一樣是欺上瞞下,違例取利,甚至胡作非為,只因為幸喜小利,歸根結底是不信“陰騭司地獄報應”。
鳳姐敬畏“權力”的同時垂涎“權利”,獲得權力則耀武揚威、肆意擺弄,怕別人不服須得不畏辛勞,弄得事事妥帖,方能處處立威,脂粉堆的“英雄”——英雄從來渴望權力,同時為權力所定義。男人的世界里比比皆是,何況鳳姐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
“凡鳥”到底還是受不了他人的阿諛奉承和激將吹捧,難怪脂評稱之為”聰明中的癡人“。這也難怪鳳姐,畢竟沒有讀書識字,自然應了寶釵的哪句,“不拿學問提著,倒就流入世俗去了。”更何況此等伎倆亦“陷害殺無窮英明豪烈者”,況鳳姐乎?真能做到“譽而不喜,毀而不怒”的真豪杰,世間又有幾人?
可卿幾乎是唯一一個鳳姐不計回報、真心相待的晚輩,前者既沒家世背景(僅從文本判斷,不參照劉心武的猜測),亦不能算是賈母的心頭肉,不過是“重孫媳婦里第一得意之人”。如此的心心相印除了緣分外,可能更有同為持家人間的惺惺相惜。可分明可卿臨走時托了夢給鳳姐,而“不信陰騭司報應”的鳳姐到底是少了些慧根,沒把可卿的話放在心上,反被眼前“烈火烹油,繁華似錦”的幻像所迷惑。更因為是“凡鳥”,所以存著僅靠一己之力“永葆無虞”的“癡”念,不懂得“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的道理,哪怕到了頻繁光顧當鋪仍沒有幡然醒悟,到頭來盡管“操碎了心”,賈府仍舊“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此一報也……
如果鳳姐不好排場、講聲勢、能“將就”得住在鐵檻寺,而不去饅頭庵,可能就不用對張金哥和守備之子的雙雙赴死,牽連上干系;既扯上了干系,至少應該對兩條人命內省一下,但她則權當沒事人一樣,“坐享了三千兩銀子,反而膽識愈壯,這樣的事更是肆意作為起來”——真是利令智昏……臨死之時眼看著有人來拉扯她,不知道金哥二人是否在內,此二報也……
賈瑞可以說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從另一個角度講,王熙鳳不亞于“釣魚執法”,賈瑞反倒是涉世未深,脂批在戚本第十二回的回后評中稱賈瑞為“新樣情種”,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少他唯一所想自始自終也只有鳳姐一人而已,如果一味的只是濫淫之人、好色之徒“見一個愛一個”的話,倒也未必落得如此下場……鳳姐缺了點王夫人提點她的“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的寬厚,一味的發狠、想讓對方死在自己手里,說到底是刻薄了些——當然鳳姐也并不想真的致他于死地,只是用這種“不留后路的決絕”來使對方知改未免毒辣了些——賈瑞自作自受,鳳姐同樣歸屬于薄命司,到頭來患得“血山崩”之癥,未嘗不是一種因果,此三報也……
至于鮑二家的和尤二姐無論是“畏罪自殺”還是鳳姐“弄小巧借刀折磨至死”,對鳳姐來說都是“死了罷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鳳姐對于和她搶奪性資源的競爭對手從來都不假顏色,十足對應了明朝呂坤《閨戒——望江南三十七首》中的“潑惡婦”、“殘刻婦”和“毒妒婦”的形象,呂坤對女性也是嚴苛了些,但無論如何鳳姐最終掉了一個已成人形的男嬰難道不是二姐的男娃“胎死腹中”的因果?此四報也……
(亦有人說給尤二姐看病的胡庸醫是受鳳姐的指使特意給二姐下了墮胎藥,對此說法至少是前八十回里沒有文本依據,而這個胡庸醫在先前已經給晴雯用過虎狼藥,幸而被寶玉攔截,可見這個醫生本身就劣跡斑斑,更何況他一見尤二姐金面就“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就前八十回看,應該不需要鳳姐麻煩他。)
和鳳姐同樣的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又極會察言觀色,又據喜劇表演天分的當數劉姥姥了,由于地位和財勢的懸殊使的劉姥姥不得不“揣著明白裝糊涂”,裝瘋賣傻裝“清客”、“慌談承笑色”,逗得豪門侯府內皇親國戚大開懷,她當然也獲得了豐厚的回報。我倒不覺得姥姥是個貪財、用心機,用小餌換大利的人,姥姥的二次入府應了鳳姐的那句“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間的意思。”
姥姥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新鮮的瓜果蔬菜,哪怕是尖兒,在賈府都不算什么,但對姥姥而言是一片心意,畢竟鳳姐偶一發善心,施舍與他的二十兩銀子夠莊稼人過一年的,在他們全家過不了冬的時節幫助他們度過了難關,哪怕這二十兩對鳳姐而言真是九牛一毫,但對姥姥而言仍是救命之恩。
只因為娘親“得意濃時易接濟”——“偶因濟劉氏”;到頭來女兒“受恩深處似親朋”——“巧得遇恩人”,是為“留余慶”也,感謝“上有蒼穹”——此福報也。
試問鳳姐地下有知?再問鳳姐信否信否,歷劫一番,幻夢一場,到頭來信否?
注1:凡鳥典故出處語出《世說新語·簡傲》:嵇康與呂安交好。一次,呂安拜訪嵇康,嵇康不在。嵇康之兄嵇喜請呂安進門,呂安不入,在門上題“鳯”字而離去。嵇喜很得意,向嵇康夸耀呂安稱之為“鳯”,嵇康告知“鳯”字拆開就是“凡鳥”,以此諷刺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