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爸爸詳解中學古詩文
人教版語文課本從小學到高中共選杜甫詩十五首,考察這些詩作的背景,會發現它們多數都寫于安史之亂。確實,杜甫詩作不論從數量還是水平,都在安史之亂中達到了最高峰,可以說正是安史之亂成就了杜甫詩史、詩圣的地位。今天,我們就借著杜甫的詩作,回顧那段成為盛唐轉折點的歷史。
話說唐玄宗李隆基以果斷強悍的手腕,掃清了武則天去世后危機重重的政局。主政伊始,他改年號開元,決心勵精圖治,開創偉業。唐玄宗的上半場是賢明君主的典范,他知人善任,連續任用了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良相,一時間政治清明,國富民安,達到了大唐盛世的頂峰。但令人不解的是,下半場的唐玄宗就像換了個人,成了無道之君的典型,他任用李林甫、楊國忠這兩個奸相,把國事都交給他們,自己沉迷在楊貴妃的溫柔鄉里。這就是安史之亂前夜的情形。
杜甫生于開元前一年,他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是沐浴在真正的盛世中的。他出身文學世家,先祖是晉代儒將杜預,祖父是初唐的“文章四友”之一杜審言,少年躬逢盛世,家境又不錯,那時的杜甫可不是后來我們熟知的憂憤沉郁的形象,初一課本所選的《望岳》,最能代表當時杜甫意氣風發的心態。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是開元二十四年所做,杜甫二十五歲,之前曾到洛陽參加科舉考試,未中舉,沒中就沒中吧,反正還年輕,這太平年景,機會多著呢,于是杜甫前往山東,在時任兗州司馬的父親那里住了好幾年,后來又和朋友在河南、河北一帶漫游,其中就有李白。這段日子,在杜甫的筆下形容為“裘馬輕狂”。
即便是盛世,也不能總是“裘馬輕狂”,當杜甫結束了壯游,打算循規蹈矩的走功名之路時,卻趕上了玄宗的下半場,他于天寶六載三十五歲時再赴長安應試,結果奸相李林甫一個都不錄取,對唐玄宗說因為盛世治理的好,已經“野無遺賢”了。這下可苦了杜甫,進取之路被阻,他困守長安八年,直到四十三歲才謀到了一個看守軍械的低微官職(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一年是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就在這一年的12月,安史之亂爆發了。
被晚年昏庸的唐玄宗和一幫奸臣折騰了二十年,表面榮光的盛世已在根基上潰爛。杜甫授官之后回奉先縣(長安東北100公里)探親,剛進家門,迎來的卻是幼子餓死的噩耗,杜甫悲憤之下,結合一路所見,寫下了長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其中有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就在杜甫探親期間,安史之亂爆發,“漁陽鼙(pí)鼓動地來”,叛軍聲勢浩大,兵鋒甚勁,自河北一路南下,連續攻下汴州(開封)、洛陽,好在郭子儀和李光弼在河北擋住了史思明后援兵力,而封常清、李仙芝在潼關守住了長安的門戶,安祿山的大軍一時首尾難顧,形勢十分有利于唐軍。
但此時唐玄宗聽信讒言,怪封、李只守不攻,竟將二人處死。替換的是已經告老還鄉的名將哥舒翰,哥舒翰繼續執行封、李堅守的策略,但玄宗嚴令出擊,哥舒翰揮淚出關,結果被叛軍打了一場殲滅戰,唐軍主力盡失。長安失守,玄宗倉皇逃往四川,在馬嵬坡,將士嘩變,殺了楊國忠和楊玉環。兵變之后,玄宗繼續入川,太子李亨北上甘肅靈武(朔方節度使駐地,安史之亂兩京陷落期間唐軍的大本營),756年自行登基,遙拜玄宗為太上皇。
此時杜甫已將全家遷到鄜(fū)州(奉先縣繼續往北)避難,聽說肅宗在靈武登基,就從鄜州北上去靈武,結果途中被叛軍俘虜,押至長安,同時被叛軍俘虜的還有王維。初二課本所選的《春望》就是作于此時。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國家破亡,百姓涂炭,所余只有山河,欣欣向榮的春天里,昔日車水馬龍的長安卻只有深深的草木。此情此景,令人何堪,在心情激蕩的時候,看到嬌艷的花朵卻會滴下眼淚,聽見婉轉的鳥鳴也不禁心驚。若非經歷國破家亡,很難體會到這樣的心情。
757年,郭子儀率軍攻長安,杜甫冒險出逃,終于來到了靈武,被任命為左拾遺(監察部門的普通干事),官職仍不高,但杜甫也很滿足了,他希望能在國家危急時為朝廷出把力,也能為自己的后半生謀得一個好出路。可惜因為肅宗罷免宰相房琯,杜甫替房琯說話,也被肅宗貶到了華州,之后始終不再受重用。
這一階段,政府軍與叛軍進入膠著狀態,杜甫因貶官、探親奔走于長安、華州、洛陽,一路上見證了戰亂給百姓帶來的災禍,寫下了著名的“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初二課本選了《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這首詩的背景是安祿山奪取長安后,行事暴戾,757年被其子安慶緒所殺,叛軍內亂,唐軍收復長安,叛軍連失長安、洛陽,退守鄴城(今河北邯鄲臨漳縣),758年,唐軍調集九個節度使的兵力圍攻鄴城,但久攻不下,因此四處征發兵役。杜甫之所以被后世稱為“詩史”,就是因為他以素描式的冷峻筆調,記錄下了這些被歷史車輪碾壓過的世態民情。
759年,華州和關中大旱,杜甫離開華州,前往秦州(今甘肅天水),并于760年入蜀,來到成都。從此,杜甫在四川經歷了8年相對安穩的時光。他雖是流浪之人,但相繼受到了故交好友嚴武、高適、柏茂林的關照,在成都有草堂安居,在夔州的兩年,更是頗有田產。生活的安定帶來了詩歌創作的高峰,杜甫一多半作品都是在四川的八年創作的。中小學課本所選的杜甫詩,自然也多半是這個時期的,其中不少表現了輕松愉悅的心情。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春夜喜雨》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江畔獨步尋花》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絕句》
但蜀中雖好,卻還是不免思念家鄉: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絕句》
趕上草堂遭遇暴風雨,這種思鄉的心情大概就更迫切了: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在杜甫入川之后的幾年,史思明殺了安慶緒,自立為“大燕皇帝”,之后又發生內訌,史思明被其子史朝義所殺,763年,唐軍和借來的回紇軍隊終于剿滅了史朝義殘部,終結了安史之亂。小學課本所選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是做于此時。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但這首詩并非寫實,只是表達了杜甫當時激動的心情。杜甫并沒有立即出川回鄉,他繼續再四川又呆了五年。期間,始終在成都接濟他的嚴武于766年去世,杜甫只好離開成都,來到夔州,夔州都督柏茂林對他更為優待,送給他糧田、菜園、果林好幾十畝,并讓他代管公田一百頃,杜甫在夔州的生活應該是相當優裕的。
但杜甫在夔州雖然詩作很多,卻沒有多少像在草堂居住時寫的那些清新愉悅的作品,而是顯得沉郁寡歡,這自然不是東道主的原因,而是經歷了家國巨變后,晚年的杜甫老來多病,知交漸少,悲涼、寂寞、愁苦主導了他的情緒,這其中尤以高中課本所選《登高》為最: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登高》是我心目中的唐詩七律第一,杜甫是公認的七律圣手,而這首詩正是他在詩藝爐火純青時的作品,對仗、押韻、平仄沒有一絲紕漏,還不甘于律詩僅需頸聯頷聯對仗的要求,四聯全都對仗,單句里面還要套著對仗,非要用沉重的鎖鏈將自己重重鎖緊。但就在這沉重的鐐銬緊鎖之下,感時傷逝之情卻噴薄而出,力透紙背,令人讀之心驚,讀之淚下。這就是律詩的最高境界——戴著鐐銬而揮灑起舞。詩圣之名,名不虛傳。
夔州雖好,老年杜甫還是希望葉落歸根。他于768年離開夔州,順長江而下,此時的杜甫已沒有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豪情,高中課本選了他此階段的作品《登岳陽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傷痛之語,能過此乎?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登岳陽樓》
由于行囊拮據,且湖南一帶也不太平,杜甫困于湖南無法北上,770年,他經過長沙,遇到一位故人——李龜年。李龜年是開元、天寶年間的著名宮廷樂師,極得唐玄宗喜愛,安史之亂后,他流落江南,以賣藝為生,不期竟與杜甫相見,唏噓之下,杜甫寫下這首《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岐王是唐玄宗的弟弟李范,當年曾助玄宗與太平公主奪權,是玄宗極為信賴的親王。崔九是中書令崔湜的弟弟,是唐玄宗的寵臣。這都是京師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像李龜年這樣著名的樂師,自然少不了參與他們府上的聚會。而杜甫在長安雖然仕途落魄,但他的詩文還是頗有名的,免不了在這樣的聚會上作為清談的幫襯。因此杜甫與李龜年早在天寶年間就已熟識。安史亂起,岐王宅與崔九堂早已不知何在,沒想到在這江南暮春時節,正是落花之時,卻與你相遇了。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在杜甫生命最后的時光,他的詩力已臻化境,他已無需炫耀繁復的技巧,展示充沛的情感,短短幾句平淡白描的詩句,已囊括了整整一部盛世轉衰的歷史。這首詩是安史之亂的壓卷之作,是大唐盛世的壓卷之作,也是杜甫的壓卷之作。
就在寫完這首詩的那年冬天,杜甫病逝于一只北上的小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