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嬸兒馬玉珍是我的遠房嬸子。
堂叔那房,本來是整個家族中過得最好的,玉珍嬸也是方圓十里八村最俊的女子。
堂叔自部隊一轉業(yè),就在鎮(zhèn)上混得風生水起。
待到包產(chǎn)到戶,發(fā)展經(jīng)濟,他瞅準時機,申請回村當上了一把手。
他帶頭發(fā)展經(jīng)濟,自家承包了一座山嶺種果樹;還在最好的十字路口開著雜貨店,后來更擴大成綜合批發(fā)部。
玉珍嬸一進門子,四年添倆娃;一雙兒女,湊成一個好字。
農(nóng)忙季節(jié),來她家?guī)鸵r的,前腳跟后腳;粗活重活,從來不用嬸嬸操心勞神兒。
收麥播種、摘果施肥,這些粗活兒,她從來不沾手。
叔叔對玉珍嬸兒那個疼愛呀,真?zhèn)€兒是含在口里、捧在手心兒。
我比嬸嬸家的云英大三歲。
至今我還朦朧記得,年輕時的玉珍嬸兒,在一眾粗陋的村婦之間,簡直是鶴立雞群,一枝獨秀:她高挑勻稱、膚色光潔、眉眼秀美。
然而,就在云英七歲、她弟弟四歲時,我那個遠房堂叔,去鎮(zhèn)子開會,突然心梗,死在會堂上。
人們紛紛議論:這人生前活泛,死也會死;弄個因公身亡,遺孤便能享受一世的補貼照顧。
玉珍嬸嬸的天,就這么生生塌了下來!
一夜之間,二十七八的少婦,竟添了不少白發(fā)。
我依然愛在她的批發(fā)店消磨光陰,卻再也沒有聽見玉珍嬸兒銀鈴般的笑、清甜婉轉的歌了。
她一下子沉默了,暗啞了;就像盛放的花突然遭了冰雹,被擊得七零八落,一下子蔫了。
一向活潑好動的云英、頑劣鬧騰的弟弟,也仿佛長大了不少,不再一味光知道玩兒了。
除了做作業(yè),還很勤快地幫嬸兒做雜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叔叔走了轉過年,云英在家門口玩,馬路上一輛受驚的騾車沖撞過來,碾斷了她的腿。
撿回一條命算是燒了高香。
骨是接上了,但半年不能下床。
云英上二年級,特愛讀書,整日哭鬧著讓她媽送她去學校。更乘著班主任來探望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叫:我什么時候能上學,我要去上學……
被云英一腔學習熱情打動了,那個由山區(qū)調來鎮(zhèn)子教書的年輕班主任楊老師,應承著每周過來三次給云英補課;見她弟弟也喜歡識字,也一起教了。
我家和玉珍嬸家一墻之隔,我也顛顛兒地蹭過去,一起跟著楊老師習功課。說實在的,我們仨娃可算得上是學校最好的學生哩。
鄉(xiāng)村作息早。
五點多楊老師就來了。那會兒大伙剛用過晚飯。
七點一到,玉珍嬸兒就關了批發(fā)部回到后院堂屋。
不一會兒廚房里就飄出蔥花荷包蛋的香味兒;有時甚至是讓人垂涎的肉香!
那個年代物資還很缺乏,像我家,就一直被貧窮困擾著。拿荷包蛋、肉面做宵夜,是十分稀罕的。
我過來蹭功課,卻從來不蹭吃。
即使被美味賄惑著,我也絕不做個貪吃鬼,回家給父母數(shù)落。
我趕緊收拾書本,跟老師和嬸嬸、云英姐弟道別,在玉珍嬸嬸吃碗面再走的禮貌謙讓聲里,一溜煙跑了。
盡管我跑出玉珍嬸兒的大門,還總是忍不住使勁兒吸溜鼻子,恨不能把香噴噴的味道吸滿一腔子。我卻不會忘記老實本分的爹娘,是怎么教導我要有骨氣的。
那是玉珍嬸嬸為了犒勞楊老師,專門為他準備的宵夜。
隔著一米多高的土墻,每每八點多光景,我就聽見玉珍嬸嬸出門送楊老師的道別聲、致謝聲,伴著狗兒一兩聲迷蒙的汪嗚聲;
爾后,一切都歸于平靜,我也很快進入黑甜之鄉(xiāng)。
從嚴冬到陽春,云英終于能一瘸一拐下地了。
放學歸來的我,小心地攙扶著她。云英拄著拐來到院子里,看繽紛的杏花隨春風飄飛,看新開的桃花間蝶飛蜂舞。
那一晚,云英做了楊老師的測試題,她的功課一點兒也沒落下。再過十天半月的,就可以重返校園了。
云英弟弟做的是一年級的題目,竟然得了個滿分!
楊老師開懷贊嘆:這姐弟倆,人才啊!
那一晚玉珍嬸特別開心;我聞到了只有過年才有的鹵牛肉、燒鮮魚的味道。
玉珍嬸兒擺碗筷的時候,我照例起身回家。
玉珍嬸塞給我一包用批發(fā)部點心紙包著的美味,讓我回去跟弟弟妹妹一起吃。
我連聲道謝,見桌上擺了四盤菜、斟滿兩盅酒。
我和弟妹美美地就著餅子吃玉珍嬸送的鹵肉,又匯報了楊老師對云英姐弟的贊揚,對我的鼓勵,還背了新教的課文。
又嬉鬧玩耍了一陣子,我出院子小解準備睡覺:咦,怎么玉珍嬸兒還沒送楊老師走呢,也沒聽見狗叫,也沒聽見門響。
我踮起腳,望見玉珍嬸家里依然亮著燈:還在喝酒嗎?
這些都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一邊就鉆進被窩,沉沉睡去了。
云英已經(jīng)回校上課。楊老師一周三次,還是會過來輔導我們的功課。
一次,我放學家,玉珍嬸眼皮紅腫地在我父母臥房和我媽說著什么私心話,見我推門就打住了。
我假裝回自己房間,把門弄出很大響聲;
然后好奇心使然,我狡猾地在外面轉一圈,端個水杯,又悄悄溜回母親臥房外竊聽。
里面?zhèn)鞒鲇裾鋴饓阂值某橐暎覌尩陌参柯暎缓笫菙鄶嗬m(xù)續(xù)、壓低嗓音的交談聲。
拼湊她們的語言片段,我大吃一驚:玉珍嬸嬸,楊老師,想結婚;云英奶奶,她伯伯、叔叔們,不同意楊老師來云英家倒插門。
玉珍嬸要嫁,就凈身出門,跟人家去過;孩子不能帶,家也不能再回;什么東西也不能動一根毫毛。
這個批發(fā)店是云英爸生前掙下的,那一大嶺果園是云英爸生前墾種的,是孩子和家族的,絕不允許外姓人來霸占、享受。
玉珍嬸哭哭啼啼,好不悲傷!
她悲悲切切地說著:什么店啊果園啊家產(chǎn)啊,不要也罷。有手有腦有力氣,還能餓死人嗎;只是凈身出門,不讓見云英和她弟弟,這可真要了當媽的命!
隨后不幾天,云英奶奶就搬了過來,指桑罵槐地說什么瞎了眼,她兒子的好都喂了白眼狼了;說著說著就扯嗓門哭起來:
我那沒福氣的兒啊!你丟下兒女不管,你白疼了那賤貨,她就要把個好端端的家給糟蹋了啊!
罵得實在難聽了,嗓門又大,不一會兒門口就聚集了好些人。
云英母親匆匆關了批發(fā)部,躲進臥房,不吭聲、不露面。
過了幾天,奶奶請了族里說話有分量的長輩都來云英家,當著大伙的面,讓玉珍嬸兒選擇去留。
沒成想玉珍嬸兒言詞鎮(zhèn)靜地說,她會照顧好孩子和果園,還有批發(fā)部。她哪里也不去。
孩子已經(jīng)沒有爸,她不能狠心讓他們再失去媽。她不會招婿進門。她會一心照管好這個家。
云英奶奶和叔伯們,為玉珍嬸兒的決然堅定大吃一驚。倆妯娌等著瓜分財產(chǎn)的熱望也成了泡影。
從此以后,再也沒見楊老師來給云英姐弟補課。轉過年我就考進了縣城的重點中學住校了。
一周回來一次,總會去找云英玩。玉珍嬸兒也總是熱情地拿這那地給我吃。
有空還會一起做功課。云英和她弟弟學業(yè)都非常好,一點也不擔心,也一定能進城里的好學校讀中學。
玉珍嬸兒操持著家和批發(fā)部,讓她親弟一家子去給她管理果園。她明顯地黑了,眉眼里多了幾許滄桑。卻平添了幾分堅毅和豐韻。
楊老師在玉珍嬸兒決定堅守家園不久,就離開我們校,回他家鄉(xiāng)深山坳里的一所學校教書了。
因為云英的叔伯和奶奶,怕玉珍嬸暗地里和他斷不了,就出了錢托人向鎮(zhèn)上管文教的反應,這個老師作風怎么樣不好,不適合留在這里教書。
后面玉珍嬸兒的店面又擴大了一倍,便雇我媽去幫忙,特別是忙著收果子的時候,嬸兒常在果園里,回來得很晚。
我娘便照顧云英姐弟倆作業(yè)和吃飯。
來年玉珍嬸兒的果子大豐收,除了源源不斷地賣,還刨了好大的恒溫窖。年關將至,來裝貨的車輛很多,玉珍嬸兒便住在果園里,方便收款和記賬。孩子和批發(fā)部,由我父母幫著照顧。
那一年雪下得特別早。第一場風雪就特別大,跟著傳來了楊老師車禍亡故的噩耗。他早晨騎著摩托返校,風雪彌漫,坡陡路滑,在拐角處撞上了貨車,跌落山崖。
那個方向并不是楊老師家的方向。人們紛紛猜測他往哪里去了,得這么早趕回學校。
后面玉珍嬸兒大病一場,甚至到春節(jié)也沒有調養(yǎng)過來。
家里有我父母幫忙,玉珍嬸兒就留下在果園里和她弟弟一家住,吃些園子里抓的野味養(yǎng)身子。
后面玉珍嬸兒的弟媳婦生了一對龍鳳胎,說是奶水不夠,便由玉珍嬸兒帶著那個男孩回來了。
暑假里,玉珍嬸兒的小侄兒,叫馬敬楊的,已經(jīng)會爬了。
雖然嬸兒臉色煞白,眼眶深深的,對孩子卻十分上心。
云英和她弟弟搶著抱,嬸兒總是叮囑:不要摔著、嚇著。
日子就這么流水一樣過著,我考上大學那年,云英也上了我所在的重點高中,后面她弟弟、她表弟馬敬楊一個比一個學業(yè)好。
待三個孩子都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出國深造又回來,各人有著好的職業(yè)或開起公司之后,玉珍嬸兒已經(jīng)是六十好幾的老婦人了。
她的批發(fā)部早就轉給我家了,蘋果園也賣給了她弟弟。
早年對她苛刻的婆婆,得了偏癱,另外倆兒子媳婦不聞不問的,玉珍嬸兒就接過來,雇了村里實在的年輕媳婦兒幫忙照看婆婆。
雖然癱了,腦子卻是好使的,老太太愧疚以前對玉珍的拿捏;
玉珍卻不記前嫌,對她照顧得這么好。
玉珍啊,是我糊涂啊,對不起你!
媽,都是我命不好,怨不得別人。
泛黃的冬陽照進堂屋。玉珍嬸兒翻出一沓老舊的照片:云英爸爸,云英和她弟弟,年輕的玉珍嬸兒.......
玉珍嬸兒把其中一張拿在手上,反復端詳。
怎么那么眼熟:那不是楊老師嗎。
嬸兒,這么英俊的帥小伙,他是誰?
我故意問。
玉珍嬸兒撩一下耷拉到前額的頭發(fā),眼里是一抹柔情:楊老師啊!丫頭你不會忘了吧。
我是忘了,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早已模樣不清了。
玉珍嬸兒嘆口氣:都怨我命硬!可憐我沒見過父親的敬楊啊……
我錯愕,礙于輩分又不便多問。安撫了玉珍嬸兒幾句就回家了。
媽,馬敬楊是玉珍嬸兒和楊老師的孩子?這么多年不都說他是玉珍嬸兒弟弟家的雙胞胎嗎?
母親抬起昏花的老眼:是啊!可憐的玉珍和楊老師!
那一下午,母親打開塵封的話匣子,給我講了三十多年前那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云英奶奶和叔伯容不下楊老師,玉珍要跟他走卻舍不得孩子們。
為了孩子的將來,玉珍只得向婆婆和叔伯們做表面屈服,說放棄了再婚的想法;
楊老師也被她婆婆、叔伯折騰回了六十多里外的山區(qū)學校。
玉珍和楊老師商定,只待賺多一些錢,就帶倆娃一起遠走高飛。
那年夏天,玉珍嬸兒懷上了楊老師的孩子;秋天果園大豐收,攢夠了出走的錢;
玉珍悄悄打好行囊,楊老師買好了南下的車票。
?那一夜,楊老師像以往一樣,騎摩托來果園子住處找玉珍。
一夜,兩個相愛的人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好日子;任憑外面風雪交加,他們仿佛已置身自由的春天里。
他們將帶走孩子們,把店和果園都留給奶奶和叔伯。
玉珍已經(jīng)存了足夠倆孩子和即將到來的新生命花銷的錢。
他們可以在新的環(huán)境從容計較,從新開始做生意;不用為生計奔波發(fā)愁。
他們甚至想好了,等孩子都大一些,再找人說和一下,求得諒解,就回來看望老人家。
奶奶只是在叔伯的慫恿下才那么決絕,而叔伯們只想弄到家產(chǎn)。
楊老師是有多么愛玉珍,才設身處地為玉珍想,為了兩個孩子作長遠打算啊。
男人誰不想自己的女人眼里只有他和即將出生的孩子!
但玉珍放不下倆娃;他們便決定帶著孩子們一起南下。
如果成行了的話,玉珍和楊老師都成了大老板也說不定。那時候剛開放的南國遍地黃金,地皮幾十塊錢一平;現(xiàn)在可是寸土寸金啊。
可是,由于大風雪,楊老師在趕回山區(qū)學校的路上喪了命。
玉珍再也不是那個鮮活風韻的少婦了。
她說自己是掃把星、克夫命。
楊老師的死,成了她心中永遠也不能消解的痛。
她從此心如止水,一門心思掙錢存錢,供孩子們完成了最好的學業(yè)。
那些想和她過的男人,托人或徑直跟她說。
我克夫啊,都遠點兒去吧。
玉珍嬸兒的心早就在那場暴風雪里,死了。
我走的那天,車子駛過果園,遠遠看見一個女人,手里是一把白菊,沿著小路消失在密林深處。
我媽說了,那是玉珍想楊老師了,要去跟他嘮嘮嗑。
那個美麗的少婦,那銀鈴般的笑,那甜美的歌喉,仿佛在昨天,在眼前;可是,一眨眼,日子卻已經(jīng)遠去了;
曾經(jīng)的那個小女孩兒,比起當初那個少婦的年紀,都大出許多了。
哎,人生若夢!
玉珍嬸兒,被兩個男人短暫而深深地愛過;
她唯有拿余生去守望他們的深情,去懺悔自己的寡婦命。
墳頭草,綠了又枯;山野花,開了又謝;
孩子們接走她,游玩一段時間她就急著回來;
去墳頭跟彼岸邊人說說外面的世界;一抔黃土終將融合曾經(jīng)相愛的兩個人,她盼著那最后的歸宿早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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