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你看院子里的花椒葉子是正好吃的時節,掐一把帶來吧。”每到春風刮過,萬物剛抽出芽的時候,父親總是找各種借口,讓我去看他。我什么借口也不說,一口回絕了他。

“你的工作,你那是叫工作。”父親好幾次這樣冷嘲熱諷。那話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中間,往往需要一下午的時間去消化。久而久之,我甚至開始害怕父親的電話了。我們雖然只是鄰村半個小時的路程,但連過年都不見。我忙在我的世界里,每日面對那些山發呆做夢,我從來沒有感知到父親的年紀,只覺得自己還是孩子。

今年臨近清明節時,父親依舊像往年一樣,他前前后后張羅,希望把一大家子人全部趕著跟他一起上山去。當我說我要工作時,他一貫冷嘲熱諷的姿態就又拿出來了。

“呵……工作,你工作大得,業務繁忙。”

我聽著惱火。父親似乎樂于從否定別人當中,找到自己高明的地方。小時候跟父親很少爭端,大一些之后,狠話也只能醞釀在心里,說不出口了。

山里沒有什么新鮮的人和事,那些山巋然不動,我樂于在早春時間里坐在院子里,翻書之余面對著灰色的山,在山間尋找最先冒頭的是白色的櫻桃還是紅色的杜鵑。我卻也忍不住開始期待父親進山的時間了。生活一旦有些期待之后,對于我時常沉寂在寂靜中的自己,總甚感不適,每天早晨都無心寫作,細數周幾的清明節。等到了真正日子時,我卻又忘了。只聽得父親的聲音從村口飄來,我趕緊起身開門。父親還騎在車上就跟鄰居聊成一片,臉上充盈著許久未歸的笑顏。他左看右看,總是被村子近來的變化吸引,用故作好奇的姿態細細注意那些東西,從中找到跟鄰居的談話內容。父親手里提著一條塑料袋,像小學生一般搖搖擺擺。

“你這么早出去啊?”父親對出門的鄰居說。

“這么早就來掛紙啦!”對方也是高聲回答。

他們為一些相互開的小玩笑大聲笑起來,我站在屋子山墻邊上等著他走來。心里還是很歡喜。父親遠遠瞟我一眼, 又別過去跟鄰居打招呼。

“你舍得出門了?”走到近前是,故作若無其事地說。

父親與人相處時還是過去那種把一切都戲謔的方式,三兩句話里總要帶上一些調侃來提供活躍氣氛的功用。他那一代人有一種天生的對嚴肅和沉默的恐懼。那些玩笑像一根棍子隨時攪動著,看見別人臉上的笑意時才夠安心。那就像是年輕人微信聊天中每一句話末尾的那個狗頭表情,那些笑著說出來的話不管真假,都失去了被嚴肅對待的可能。

父親走到院子前,徑直從側門進屋了。他的帶著貢品和香紙的空袋放在門邊。

父親在看見別人時才將笑意掛在臉上,一轉進房間,笑容便從臉上消失了。他從我身前走過,不看我,鉆進門里。我們很少又對視,看著對方眼睛的機會。他穿過工作間,推開堂屋的門,在堂屋中我堆積在屋子四處的書堆中輾轉幾次,才找到去往他之前的臥房。臥房除了那張木匠打造的木床,就只剩兩個母親陪嫁的黑漆柜子。父親蹲在進門的地方,整理他堆在床底下的工具。

父親年輕時便是臨近幾個村子間有名的石匠,從修建半山上那棟老屋練手,就頂格出師,村里后來修建的石房,鮮有幾棟落出他手的。那時我總是覺得父親會有朝一日成為我自己夢寐以求的建筑家。然而他少有年少無知的宏遠,只當是一道吃飯的手藝,且行且看著的。到了如今,細數過往,我不得不佩服那份變通,建筑走到后來,從吃飯的手藝走到能夠滿足夢想的級別,如此遙遠,卻也幾乎只算是夢想的存在。那之間的距離,比之我喜歡讀書,于是勵志成為作家還要遙遠,還要艱難。后來有了更掙錢的廣東去處之后,他的那些東西就一直放在他的床下。那些東西如今已經銹跡斑斑,整齊堆碼著,被灰塵和蛛網纏繞著。房間許久不通風,打開門時屋子內混雜的氣味鋪面而來,那是陳腐和歲月的味道。我好幾次跟父親商量,要不把那間屋子里的雜物都清理掉,將那些已經十幾年不再穿的衣服丟進垃圾桶。那些柜子都是正方形,放在屋子里一個便占了大半,像是做來故意占位置的一般,打開柜子,淺淺只裝得下幾卷同樣不被使用的被窩。說來是十分奇怪的。村子中我去過的人家,不管屋子多大都總是被許多無用的塑料袋占在墻腳,滿滿當當,那些東西似乎是一年才用一次,或是純粹放在那里,在屋子中走動時還需刻意避開。曾經規劃得整齊的存在,在后來短短幾年之間,像是竹子的擴張一般,悄無聲息在規矩的空間中增加了一個又一個像抽屜一樣的方格子。我約莫是記得他們抽空著時間,一磚一磚堆壘了。然那增加出來的地方倒像是從天而降而不勞而獲,被許許多多如父親的柜子那般的箱箱柜柜站在路中間,人依舊是從那中間行進著。

人們似乎總是陷入一種可憐的黑洞里,曾經因為土地而兄弟反目大打出手的人,后來始終守在土地里,反而是被迫離開土地的人,倒從那土地里離開找到了更加雋永的歸宿。我所眼見的人們,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沉醉在自己的生活中,但到頭來醉倒在雜亂的屋子里,找不到那些口袋中哪一件東西是足矣解酒的。

父親并不跟我像跟那些鄰居一樣,刻意和我保持著距離,不茍言笑,但又像是故意裝出來的一種姿態。我回到我工作崗位上,等著他整理他的那些工具。

“你還沒有吃飯?”過了一會兒,父親推開中門問我。他也不等我回答,拉開門出去了,站在院子里,還是四處張望著,始終對院子的變故好奇,連多長一根草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

“我吃過了。你要不要坐一下?”

父親沒有回答就消失在墻壁后面,不一會兒,推門進來,從堂屋找來他住在這里時的一張木凳子坐下,先是深深嘆一口氣,才開始低頭整理要掛的白紙、香,還有要燒的紙錢。

我將椅子從桌子里拉出許多,對著父親坐。但是太高,只得去堂屋里找另一張矮木凳。即使坐得矮了,但長時間的不見,還是讓我感到不適。我把手支在膝蓋上,身體往前傾。

“我們從哪條路上山?”我問。

“我要去老房子那里一下。”這個明顯不重要的問題,父親還是回答了。那張嚴肅臉緩和了些。

我看著他將雜糅在一起的紙條一張張理順,他大概也是知道我在看他,并不抬頭,認真將線穿過匝紙的孔,打結,將兩份掛紙疊在一起。他灰白的頭發有些凌亂,但都整體往腦后梳去,臉上的皺紋條條明顯,但不深。

等串好了,一吊吊白紙提在手里掂量著。那些掛的紙的分量總是區別的,從爺爺往上,越離得遠的人的分量也就越少些。按理說來如今已經不是過去白紙很貴買不起的時候,但是父親依舊保持著。

春日和風,大地生機盎然。我跟在父親身后,穿過人家戶,往山梁子上爬去。一路上遇到鄰居,父親總能很快就笑起來,大聲說話,喚他們也一起上山。他們的話題偶爾波及到我,我還是像好多年前的小時候一樣,笑笑不說話。

等到老房子時,才看見父親荒下的土地呈綠色,將上下翻開的暗黃土地隔開,宛若暗黃色禮物盒子間捆扎的絲帶。臨近老房子前后的地都跟杉樹和竹林混在一起,在綠意還未到來之前,支撐起一抹綠色。

父親站在路坎邊,雙手叉腰,和別在外套下的鐮刀將整個衣服下擺撐起。

我坐在老屋門前的石碓上,身前的房子蜷縮在枯草中,對我遲來的到訪艱難地抬起眉眼,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已經對習慣山里的親近,對突如其來的空氣的攪動提不起多余的氣力。后院看不見軀干的核桃樹的枝丫遮蔽在房子上面,將房子的空間無限壓縮。在我的記憶中,那棵核桃樹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種玉米的空地。門前小時候玩拋團(一種用毛線纏繞在氣球表面,類似皮球的自制玩具)的空院子已經被青蒿占去,枯枝像野豬幾杯上的鬃毛,根根挺立著高過院壩。小時候沾了污泥的拋團印子還留在窗戶頭上。借予人住過的痕跡讓那些植物生長得更加茂盛,像是賣力要抹去曾經人的痕跡一般。

英雄暮年總我們難免須臾間恍惚時光的流逝追人。我看見看見這位曾經為我遮風擋雨的英雄因為后來者的離開而滿鬢長滿糾纏不清的毛發,因為我的離開,他失去了臂膀,失去了生而為英雄的體面。我坐在那樽石碓上,除了追憶過往,別無他法。

在我回到村子后,我有很多次上山,但都像是故意為了避開房子,我都選擇了更不熟悉的山埡口那邊的路。從我離開這里的那天起,這座房子就像是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一般,我夢到無數次竹林,夢到無數次像森林一樣走不到盡頭的玉米地,夢到那些杉樹在秋天沙沙作響,掉落下干枯的枝葉,我們奔跑在每一課杉樹下撿拾每一根枯枝,夢到撿拾板栗裝滿手掌的滿足快樂。但我從來沒有夢到那座房子,沒有想到它什么模樣。

從山上搬家對我來說預示著一切美好的結束。離開這個地方之后,我從此長大成留守兒童,守在那棟父親引以為傲的新房中。那座新房將我赤裸裸地放進人群,讓我不得不去獨擋世界的紛雜。

父親是慣于彌補的。并且總也用一種無辜者的姿態。

他從腰間抽出那把鐮刀,從房子的左邊開始,挨著半尺來高的屋檐下,將青蒿的枯枝一根根連根割斷,堆在一起,積多再扔到路坎下去。他的鐮刀有意避開新芽,每一根枯枝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像是竹簽子抽出烤串一樣,留下平平整整的蒿叢附在地上。

“你割它有什么用?”我有些氣憤,但還是盡量讓聲音變得平和些,“明年它就不長了嗎?”

父親背對著我,彎著身子。他不理睬。在將成捆的枯枝抱起來時,膝蓋的僵硬讓他有些遲疑。在割到中間兩道梯子的地方,他才像是想起來回答,直起腰站著回頭看我。他的臉上帶著收獲的淺笑。

“長出來不會再清理嗎?明年你來?”然后半開玩笑地說:“你那懶樣子,回來這幾年有來清理過一次呢?”

“清理它有什么意義?”我想說要是清理的話,當初為什么要搬離這里。但是我不敢。生活教會我的東西告訴我,一些選擇似乎總不是那么簡單,但我也不知道它復雜在什么地方。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意義的事情在。”父親沒有回頭,又一次彎腰將割下來的枯枝聚起,將它們成捆壓在墻下。那些枯枝像是一根根插在松土皮膚上的絨毛,被一一拔除之后,那些成片的嫩草看著也是平平整整的。父親修完雜枝,又從遠在的一邊爬上房頂板上,將伸到房子上頭來的核桃樹的枝丫都切去。鐮刀碰撞核桃樹的聲音像破鞋子破裂的聲音。

我覺得所有的彌補都是因為有一種錯在先。我并沒有足夠的能耐,去否定父親自己一生做的那些東西的價值,沒有辦法說出從這里離開是錯誤這件事實,但我總是覺得有些東西是錯誤的,雖然那個錯誤更像是對一些東西不滿,發出來的怨恨。回憶的沖擊,在那時成了對我生活的最后的打擊,連同這幾年的不見一并糾葛在一起,我仿佛看見小時候在這棟房子周圍的一切,過往的生活像經由種種的影像彌漫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些影像從我十一歲那年開始便戛然而止,此后的漫長生活都是黑暗的。我們少見,見于我寫的許多文字,都帶著無限的怨言,之幸那些怨言都只在我自己的發泄中,從未讓父親看見。

父親砍完,重新回到院子里。我對這種彌補的模樣再熟悉不過了。這讓我不高興。那就像是卡在喉嚨里的一根魚刺,在我已經習慣它的存在之后,有人卻將鑷子伸了進去,大張旗鼓地想要將它取出來。然而魚刺似乎總是卡住的,但是鑷子的鋒利、僵硬和冰冷傳遍全身,反而比原本魚刺的難受更甚很多倍。但是每一個拿著鑷子的人總是有無數個理由讓你張開嘴,去攪動那已經跟肉體底色融為一體的骨刺。我為這樣的無用功感到為難,我也不喜歡那些總是試圖為自己的過去翻找到可剔除的骨刺,不斷在完整的皮膚下翻找,試圖彌補自己曾經的粗心大意。也試圖告訴每個人過去的無辜。

我就像那些小樹,在每年父親從廣東回家的那些僅有的相遇的時間里,我無時無刻不受著來自父親三言兩語的修剪,他下的每一刀都漫不經心,但又期待著我自發意識到自己亂長的毛病,自己砍掉一條多余長出的臂膀。

“你砍修了有什么用呢?明年又不是不長了。”我盡量將每一個字正常從喉嚨里發出來。

父親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他坐在我小時候玩耍的臺階上,朝著屋子朝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這里是個好地方,等我死了,也來這里。”他說的風輕云淡。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搭話。他起身去牛圈的地方。

十幾年不曾動過的犁掛在墻上方緊挨著房頂,農具也是整整齊齊排著隊伍豎立著,中間的隔板上,七八把已經磨到像月牙一樣二指來寬的鐮刀一把把疊放在一起。除了磨得锃亮,不曾受歲月侵蝕染上銹跡的刀鋒,每一件工具上都均勻分布著歲月留下的泥土黃色,它們已經蒙塵,泥土的顏色和灰塵融為一體,再無法區分。它們整齊站在從不更換的位置上,與時間歲月共流淌著。

父親總是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像是面對一件新鮮從未謀面的東西,帶著滿面的好奇心,在那個我輕易就能記起來,鐫刻著許多過往細節的角角落落,打量著那些已經蒙塵了的東西。甚至是新長出來的核桃樹他也是細心的修建每一條枝丫,對那些超過房子范圍的那些枝丫,每一根都像是面對流了很久的胡須,小心呵護著,不傷及任何一枝無辜。


爺爺住在更高的的山上,面朝著深邃廣袤的深谷和起伏綿延到天際的大山,那里是更老的老家,老得只在父親口中聽說過叉叉房,是用三根從另一個縣扛來的杉木支成,蓋上就地取材的茅草。后來新土地改革,才搬到山腰上去。山里每一個角落的歸屬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深深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哪一片山是屬于誰家,哪一棵樹。哪一叢刺梨從都是有歸屬的,外人想要新立足,就等于在那些歸屬的中間一點點置辦出生活的底子。最重要的是修房子的位置,其次才是開墾種玉米的土地。

山越往高處越貧瘠,入住的成本就越低。如今站在山里,四下已全是被丟棄的山旮旯。即使是房子坐落的平地,也都被更加茂盛的雜樹包圍著。

父親一到地方,就又拿出鐮刀來,從爺爺碑石前面開始,像釘耙一樣撈去一年以來的枯枝。墳堂在父親躬身打理下,很快露出整潔的姿態。

“我來吧……”在父親轉去四周打理時,我接過父親的鐮刀。他沒有拒絕,而是很認同一般,直接將鐮刀遞到我手中。

父親跪在地上,弓著身子靠近石碑,將帶來的貢品一一打開,包裝的塑料袋掖在食品下面。父親折得很慢,他盯著抱在手里的飯,兩只手沿著碗的邊沿緩緩走一圈,走完塑料袋掖都聽話地躲進碗下面了。

父親將長時間放在石碑下的瓷碗用紙錢刷干凈,跟貢品放在一起。才從包里拆出兩個紙杯。他一只手握著玻璃酒瓶,用膝蓋往墓碑騰挪兩步。

“一年來看您一次,您老不要怪罪。給您斟滿酒,您老慢慢品嘗。”父親一邊說,一邊往瓷碗里倒酒。倒滿了,又拿出煙,抽一支放在手里點燃,煙蒂朝里放到墓碑臺子上。

我沿著已經形成明顯輪廓的痕跡,將那些雜草都一一割除干凈。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我靜了下來,但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做一件父親滿意的事情,這件事情在過去的時間中都在以一種難以被我接受的方式出現。我那時候還是覺得一些事情,去做是因為有一個久遠的目標立在即使看不見的地方,我們沒跨一步都在想那個目標靠近。我每一次揮動鐮刀,我似乎得不到什么收獲,但是我也心甘情愿去重復這個動作。

“那棵柱子就別動了,我們沒有新竹。”父親看我 要拔去去年掛用的竹竿,阻止我。“本來應該在老屋那里扛一根新的來的,但是呢……用這棵也是行的。”

我看看父親,還是將已經干了的竹子拔了出來,扔到一邊。

“我看谷底又竹林的,我一會兒去砍一棵好的。”

“那開始怎么還不在老屋扛著來呢!太遠了。”

“沒事,半把小時我就能回來了。”

父親沒有拒絕我的意思。

等我回來時,他已經將一切都準備妥當,那簇潔白的紙掛在枝干上,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父親又坐回原來的地方,半靠在爺爺的石碑前,躬身去拿兩個紙杯子,“我聽人說你在外面喝酒很厲害……喝點沒事吧?”

“噢……沒事。”

我坐到父親前面。父親倒完酒,先不遞給我。他從身邊的草叢中抽出兩根蒿枝,折成兩雙筷子,用鐮刀微微修去表皮后遞給我,又去修第二雙。

我端起放在石板上的一杯酒,等著父親。

“吃。”父親朝我揚揚筷子,又用筷子將那碗雞蛋蓋飯從中間劃開分成兩份。“各自一半吧。要說這碗貢飯,在我們小時候都是一年里頭最香的。”父親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里。

“要說好吃,那時候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兩個雞蛋,這一碗貢飯就占了兩個。”父親向我微微舉杯,我雙手端正杯子迎上去。

“吃。”父親又吩咐。?

我先下了一口酒,也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里,已經涼了的雞蛋幾乎只有鹽油的味道。我記得小時候唯一的兩次跟父親和哥哥上山掛紙的經歷,依舊是這個地方,我們圍在一起,那一碗雞蛋飯分成三份。父親先喝酒,我跟哥哥只有飯可吃。飯自然是很美味的,加上爬山消耗了很多體力,每一口飯帶著蒿枝淡淡的香味,我很快將我的那份吃完,看著他們。父親等哥哥再吃一些,就將整個碗塞給我,然后高興地說:“你真是飯量大呢!”

那時候,會說些別的什么,以怎樣的方式相處,如今全然忘了。我只記得每個人臉上的笑臉,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歡喜,如那春天滿花的陽光一樣,帶著香味。在后來長大之后屈指可數的相見中,再也見不到。回想時,那時的記憶已經像是無根之木,找不到起處懸在空中,好似沒有發生一般,連回憶起來都有些奇怪。我們都像是奔跑在各自的生活中,從來鮮有機會互相照應,那時長在生活中的相處的底色也隨著奔跑被落在過去。不僅是我,父親除了有人時,才例行一樣將我開玩笑一番,但我除了附和著笑一笑,早就失去了那份已經過時的相處。

有些時候,我站在自己的世界里,為琢磨不透的父親感到傷感,我從那些別人的故事和看過的電影中,知道我與父親的相處并不屬于父子,但我不知道什么樣的方式是父子。我們各自奔跑,每一個人都是落下的那一個。前面的世界就像是一個篩子,我們從不同的篩孔里穿出去,就是咫尺天涯的相隔了。

但這對我來說沒有辦法。對父親更是。

“不好吃?”父親看我一直不動筷子,問道。“真是不行呢,不如我們那時候。”他又有些打趣地說。“不過你們這一代了,清明節掛紙的機會也少了。”

“我小時候和我哥跟你來掛過的啊,飯都是我吃的!”

“噢噢……是有那么兩年,那時剛修完新房子,過了兩年家境才好了一些。”父親呷一口酒,吃一塊雞蛋。“那時你們小,都不懂。修房子,有了些手藝給村里修了幾棟,慢慢有了些錢。開始時一個磚幾分錢,再到一毛,后來幾毛一個。”

下了些酒,父親一直擺著的姿態慢慢軟下來。他看著深邃的峽谷,又看看我,眼睛里像是松動的春天的枝條,泛著點點花骨朵,在風里輕輕搖晃。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人說話,也沒有這么近距離去看一個人,更何況這是過去很熟悉的父親。那鋪面而來的沖擊讓我一度不知道說些什么,只得也咀嚼著,看著遠處。

“其實你要是一直在家給人修房子,就好了。”過了很長時間,我說。

“那時候覺得你是個人才,準備要給你掙錢讀大學的。”這不像玩笑,父親沒有笑。

“讓你們失望了。”

“失望是談不上,人各有命,你成不了才也不是誰能把握的。”

父親說得很輕,那張臉幾乎沒有變過。我記得剛回到家的那一年,坐在火爐邊喝酒,跟他一起長大的好哥們信誓旦旦地跟他說:“我家那個考起了,做牛做馬都是要扶著他讀下去的。”那天我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從那一次之后,我們的見面就屈指可數了。

有些時候人的失望就是那么一瞬間,在那一瞬間,曾經為之堅持的東西如齏粉般瓦解,成了泡沫。無言便是最好的結局了。那一次,我從父親的無言中讀出了他的失望,但沒有讀出那份無言。

成年人的自由在于一切都可以選擇,我們可以避開一切想要避開的,無非是代價和值不值得。有時候讓別人失望,是比自己失望還要痛苦的。這就像是我們看著一個人無能,但自己更無能一樣。想來一些自己造成的對他人的失望,是一種無法通過自己對自己的游說就能熨平的。

“有些時候雖然嚴格些,但是還是希望你能做好自己的。每一代人都是奇怪的,但是希望都是一樣,走不上一條路,但同時也踏上另一條路的。”父親說。

父親很少去說很長的話,那種飄忽沒有所指的空洞的話更是難得的。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想憑著一磚一磚壘出自己的名堂,但是生活的路子不是靠腦袋想出來的,要靠腳去走。”

我聽著,看一眼父親,吃一塊雞蛋,下一口酒。

“那些事情不是不讓你去做,只是你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不堅定,別人但凡輕易說動你,就不要做也是正確的。堅持要有堅持的理由,但是這些年我沒有看見你堅持的理由,只嘴上說著,腳卻踏上別的路程,這不是能靠嘴將你栓住就行的。”

如今想來,那時我是沒能聽明白那些話的含義的。但就我中學看的那些故事,我滿口答應別人,“是的,我明白,明白他寫的是什么了。”這就像是一顆石頭落在湖中間,激起的漣漪靠著意識一直存在,到最后雖然不是那顆石頭的功勞,卻也艱難維持著波紋狀了。

我只記得酒精讓我迷糊,像是做夢,只有恍惚是真實的。

那是第一次坐在父親身邊,舉著杯子。雖稍有些緊張,但緊張之余,卻也是歡喜了。

如今,我才發現,斷了線的紙鳶在風的作用下依舊可以翱翔藍天;埋得很深的落葉依舊可以在來年的新枝上重顯光輝。

那一代人的生活里的一切都是與生離不開關系的。就像他們的名字,以及那些生命中在外面扮演著極其美好名字和角色的植物。父親總是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餓怕了。”像是一種懊惱的嘆息,說出這句話都是對生活的不敬,對那些過往的苦的一種辜負。那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恐懼,而在我還是年少的那個年代,似乎是活在一種象牙塔中,我感受到自己的對一切吃食的渴求,但那渴求明明不是饑餓,但那又是什么呢?

下山時已經是下午,太陽掛在西邊的山頂上,父親沒有像像往常一樣嘮叨,坐在門口斜看著我那靠前的凌亂的書架。他說:有個卸下來的貨架,放你這些書剛好。

我早該料到,父親不再管我抽煙喝酒,到只問我有沒有談對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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