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鈴
柳永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賞析
沒說出口的情話,如宣紙上的留白,靜默無聲,卻攝人心魂。萬語千言,竟然不知該從何說起,唯有眼神中的情深意長,稍能表達(dá)內(nèi)心的不舍、無奈以及種種。
深秋已到,處處透著蕭瑟,每片從樹枝上飄落的葉子,似乎都帶著一段無人知曉的塵事,還未向旁人一一講述,就已經(jīng)乘著寒風(fēng)降落到底端,與泥土為伴,直到變成泥土,守護來年新春的嫩芽。
秋末的蟬藏躲在某處,發(fā)出陣陣凄涼又急促的叫聲,隆冬即將降臨,在熱鬧了一個夏天和秋天過后,終究是要度過漫長的寒冷,想要躲,怕是無處可躲。
正值傍晚時分,一陣傾盆大雨剛剛停歇,空氣中彌漫著絲絲涼意,包裹在身體四周,讓一顆火熱的心都涼了幾分。
都城外,長亭旁,帳篷里,一場餞別正在進行中。美酒香醇濃烈,芳香四溢,在座的人卻完全不在意,若換做平常,怕是推杯換盞間,好不快活,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接一杯,暢飲到天明。
如今,同樣的人,同樣的酒,卻懷著別樣的心情。分別在即,讓美酒都變得索然無味,酒入愁腸,徒留下苦澀,叫人久久無法釋懷,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如果別離是注定的因果,那么是否可以讓這最后的相聚變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不舍的情緒在蔓延,別離的苦悶在持續(xù),一不留神便陷入難舍難分的境地,時間行走的時候悄無聲息,卻以不動聲色的力量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它沒有任何聲響,卻讓一切為之改變。
依依惜別的兩個人,手握著手,沉默不語,只能從彼此閃爍著的淚光中追尋逝去的短暫相聚。醞釀了許久的道別,竟在最后關(guān)頭哽在喉嚨,說不出也道不明。此時此刻,無言卻勝過千言,無聲卻勝過有聲。
因為某些心緒,不用說,其實心知肚明,這就是彼此長久以來形成的默契和情誼。
此次一別,不知何時何日才能重逢,甚至也許沒有歸期。一路向南,千里迢迢,走過一程又一程,仿若走在時間無涯的曠野之上,沒有盡頭,不著邊際,唯有不停地走下去,駛向一個又一個的開始或結(jié)束。
煙波浩渺,夜幕四合,沉甸甸地落在心頭,驅(qū)趕不開,只得讓身心一同去體味,一望無邊的楚地天空,沒了繁星璀璨,竟有說不出的落寞。
自古以來,世間多情的人,最能令其傷心的時刻便是離別,細(xì)膩敏感的心,要經(jīng)受別離的痛與苦。寂寥冷落之感,似乎要將人吞噬,在暗無天日的光景中獨自徘徊、感傷。
悲涼的秋意啊,讓一切離愁別緒無限放大,擴散至每一條神經(jīng),醉了卻更清醒,醉了也更是痛。更何況今朝一醉,待到明日醒來,又有誰會知道他身在何處。也許唯有岸邊的楊柳作伴,去面對凄厲的晨風(fēng)與黎明的殘月。
此去經(jīng)年,近日向別,不知何日再見,在漫長的光陰中,不論是晴朗明媚還是鳥語花香,怕是無人一同分享,一個人的好時光又有什么意義呢?
縱使?jié)M腹的深情厚誼,無人回應(yīng),也只是無聊之談罷了。
北宋的詞人眾多,群星薈萃,隨意一指,便堪稱大家,柳永就位列其中,開創(chuàng)了婉約一派。他是宋仁宗朝的進士,曾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人稱其為柳屯田,他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并以“白衣卿相”自詡,以詞為生,以詞過活。
每一句詞,都隱藏著他的情緒和心思,不知如何與外人道,便揮灑成文字,寫就一段段風(fēng)花雪月,朝露是纏綿,黃昏是留戀,一草一木皆有悲喜。
多情的人擁有更為細(xì)膩敏感的神經(jīng),他的歡喜,他的悲涼。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以神秘的魅力吸引著他去感悟體味,尤其是歌妓的喜怒哀愁,以及羈旅行役之情,筆筆生輝。
用筆將故事臨摹,鋪陳刻畫,沒有無情的景,也沒有無景的情。南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記有“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將濃烈或委婉的感情以淡淡的口吻慢慢道來,在不知不覺間,觸及人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或哭著追憶感傷,或笑著品味甜蜜。
世間一個情字,最復(fù)雜也最簡單。
柳永出生在崇安五夫里,這里盛產(chǎn)荷花,在他家門前,便是一片偌大的白蕖之象,滿目盛開的荷花,給人的是一片好心情。鐘靈毓秀的山水,給了他飄逸的情懷,在人生的苦短中,成為他內(nèi)在修正自我的標(biāo)準(zhǔn)。
走出家門之后,柳永再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輕盈舞動的荷花,久久存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每每憶及,都帶著純粹的思戀和想念。
少年時,柳永來到汴京應(yīng)試,城市的繁華和風(fēng)光的綺麗,豐富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擅長作詞作曲,在花街雨巷,游游走走,結(jié)識眾多歌妓。
一時間,風(fēng)流倜儻,浪子作風(fēng),好不快活。
有人賞識他的才華橫溢,在仁宗面前大力舉薦,滿以為他會是平步青云的結(jié)局,卻沒有料到,仁宗得聞此人后,只是批了四個字:“且去填詞。”
沒有預(yù)想中的順風(fēng)順?biāo)瑢λ允莻€沉重的打擊,君主只看到了他表面的紙醉金迷,卻沒看到藏在文字下面想要大展雄風(fēng)的一顆心。
他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透著瀟灑不羈,看似不在意,實際上,誰能體會他壯志未酬的苦澀和不甘心,這個表面隨性、實則糾結(jié)的名字,浸滿了他的無奈,一句簡單的自嘲罷了。
汴京、蘇州和杭州,是他經(jīng)常輾轉(zhuǎn)的地方,在這里,開始了一種流浪似的生活。失意又無聊,大把大把的時間無處安放,此時,樂坊就成為一個打發(fā)閑暇的理想之地。
是逃避,還是解脫,也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索性就不要再說,順其自然就好,何必強求無法擁有的東西,對自己也是一種折磨。
樂坊的樂工和歌妓對他尤其擁戴,他們愛他的每一首小詞,清麗別致,流暢悠揚。賞識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感激他們的捧場,愈發(fā)刻苦,創(chuàng)作出大量適合歌唱的新樂府詞曲,伴著婉轉(zhuǎn)的旋律,傾聽一段故事。
坎坷仕途路,每走一步都如此艱辛,使得生活潦倒,沒有保障,過著捉襟見肘的日子。曾經(jīng)一心想要功成名就,在官場有所作為,他日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也不算辜負(fù)家門。
殘酷的現(xiàn)實卻將美夢擊個粉碎,偌大的官場卻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一身才華無處施展,落寞之余,愈發(fā)感到官場的黑暗,與其在旋渦中苦苦掙扎,不如早日脫身,暢游旖旎繁華的都市生活,流連花叢中,推杯換盞,低吟淺唱。
一生不羈,一生潦倒,種種紅塵是非,得過且過,何必糾纏太多,擾得心神不寧。只是,生活就是生活,比起浮光掠影的詩詞,它有更強的真實性。郁悶不得志的柳永,去世時,甚至要靠歌妓捐錢安葬。
落魄文人的痛苦,是他的切身體會,所以他的曲調(diào)更凄切,而悲愴之余,更真實感人。他以嚴(yán)肅的態(tài)度,溫柔的口吻,將離別的不忍、思念的濃烈噴灑到紙上,一覽無余。
一首詞,是他的往事,也正是每個人的往事,歷歷在目,久久難以釋懷。
誰無年輕氣盛的歲月,柳永更是如此。就在準(zhǔn)備大展宏圖,一試身手的時候,光怪陸離的汴京將他牢牢吸引住,從青樓歌館里飄來的濃情蜜意,讓他暫時迷失了方向,他骨子里的瀟灑倜儻被完全釋放。
“近日來,陡把狂心牽系。羅綺叢中,笙歌筵上,有個人人可意”,他的心思被固定在風(fēng)月場里,“知幾度、密約秦樓盡醉。仍攜手,眷戀香衾繡被”,享受不盡的溫存。
他是有才之人,對此自己也深信不疑,所以將應(yīng)試看得過于簡單,還曾夸下海口,“定然魁甲登高第”。
世間萬事如意少之又少,事與愿違卻比比皆是,他的豪言壯語并未成真,以名落孫山收場,這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的預(yù)料,是他難以接受的結(jié)果。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他的選擇,“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無冕之王,也未嘗不可。
漂泊不定的一生,看慣了離別,也最恨離別,想求個安穩(wěn),卻始終未能有個結(jié)果。他鄙視功名利祿,擁著自己的叛逆一條路走到底,卻又向往功名,渴望一個機會。他說“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又道“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所以才有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應(yīng)試之路。
漫長的希望與寂寞中,他試圖將周身的浪漫與現(xiàn)實相融合,情場與仕途,都是他難以舍棄的。
浮生一世,充滿失意、落寞。
他對自我命運的剖析,對生存苦悶的探察,對純粹愛情的向往,以及對功名利祿的追求,構(gòu)成了他完整的一生。
不愿分別,卻總在分別。究竟要以何種面目示人,恐怕他自己,也是矛盾糾結(ji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