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家里一直養牛。春種的時節,它行走在冰雪消融的泥土中,默默地耕耘,任憑塞外的狂風無情地吹打著它的皮膚,總是無私地為身后雙手扶犁的主人阻擋犀利的風沙。當犁鏵翻起的潮濕黑土一壟壟地將經冬的田野覆蓋,大地煥然一新。牛俯身穿行在這茫茫的大地之上,空曠的穹頂之下,陪伴著主人無數的輪回,只有它不急不躁,始終如一的背影和四蹄踩下的斑駁印跡,是整個季節里主人唯一的記憶。一天的辛苦勞作結束后,能夠犒勞它的恐怕只有美味的草料了,飽餐過后,它席地而臥,嘴里不停地倒嚼著,只有這時仿佛才能緩解白日的勞累。牛就像家里的一員,它承擔著繁重的農活,更像我們的伙伴,當小草泛綠時,就會牽著它尋找長勢好的草場,它就像個孩子一般順從地跟在身后,累了的時候,靠在它寬厚的身軀上,輕輕地閉上眼睛,體會它的血液流過的皮膚的溫暖,感受它的呼吸時肌肉的張馳。更多的時候,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看著牛一口一口地揪掉新鮮的綠草,有種滿足。寧可自己不吃飯也要放好牛,讓它吃飽,只有這樣它干活時我們才不會愧疚。家里的那頭母牛是純黑色的,因為平日里草料足,它的脊梁骨油亮油亮的,肚子總是圓鼓鼓的,渾身的皮毛黑亮發光。它已經連續為家中添了兩頭牛犢了,是個干活兒的能手,犁地,拉車……樣樣都行。老牛總是那樣溫順,憨厚,忠實,它的眼睛大大的,清澈透明,長長的睫毛在深邃的雙眸間閃爍,好似深情地打著招呼,只可惜我們聽不懂它的語言。那幽長的“哞哞”的叫聲總是緩緩地滑入寧靜的鄉野,如同對迷途的孩子的呼喚。在自然界,牛是通人性的生靈。一到節假日,我們這些孩子們最充實的就是放牛,村里的樹林,溪谷邊,草灘里,讓心愛的牛兒吃得飽飽的,然后趕著它們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呼吸著淡淡的青草氣息,信步悠閑,它們優雅地甩著長尾,在四蹄有節奏的“塔塔”聲中,不曾回首自己的路,如堅毅的舞者。也許只有我曾那樣默默地欣賞過它沉穩的舞步。每個暑假,我每天都會為家里的牛拔草,讓它們在夜間也可以吃得上青草。一輛破舊的老式二八自行車,一條綁繩是全部的裝備。那時我的個子只比自行車的橫梁高出一點兒,拔好的草整齊地碼在一起,等足夠多時,學著大人的樣子搓好草繩,將草扎成掍,然后吃力地抬到自行車上綁起來,騎行在鄉間的小路上,沉重的草梱拽得自行車搖搖晃晃,稍不注意就會使車把立起,人仰車翻。但想著牛的豐盛的晚餐,心里依舊樂呵呵的。每當日落西山,牛兒歡快地奔向圈舍時,它們知道那里有我隆重的獎賞。
八十年代末期,家里購置了拖拉機,從此牛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有個周末,我從學校返回家中,聽說要把牛賣了,晚上販子過來看了牛,作了價,準備第二天一早拉走。這時,牛好像知道了一切,忽然它的眼淚嘩嘩地流個不停,這是我和老牛相處這么長時間以來首次看見它流淚,也第一次知道牛原來是會哭的動物,只見淚水從它黑色的眼眸中淌出來,懸垂在眼瞼,一點一滴地掉在地上,我分明看見了它的傷心,失落,乞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真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大哭一場。我知道幫不了老牛,一頭牛750元錢,因為家里正等著用這些錢呢。那一晚,我給牛添了新鮮的綠草,想讓它再飽餐一頓。我的心里也特別不是滋味,想到這么多年它為我們家里所做的一切,勤勤懇懇地耕耘,默默無聲地奉獻,多想留住它,可也許這就是生活吧。
第二天早上,老牛依然“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哭得很傷心,它被販子買走了,在目送它上車的一霎那,它忽然掙了一下牽它的韁繩,艱難地向后回首,大概是依依惜別,這是我們的永別。
它為我們付出了全部,卻無怨無悔。吃的是草,卻奉獻給我們的是無盡的力量,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的皮毛,骨血,肉全部給了人類,這是多么高尚的品格。
而我,從此失去了一個忠實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