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比幺媽更苦命的女人了。
她是小叔的媳婦,嫁過來那年虛歲十八,有著林妹妹的嬌羞和靈秀。十五年過后,幺媽從少女到少婦,再到兩個孩子的媽媽,最后到失去丈夫、失去兩個孩子。
2003年7月24號,武漢的天氣奇熱,一天內有七個男孩溺亡。有三個是我們村的,均是我一個族里的,其中兩個是兄弟倆、就是我的堂弟。2002年他們的父親遭遇一場車禍后去世,幺媽在鎮上打短工供養兩堂弟……
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幾乎達到了極限,把自己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扯掉卻毫無疼痛感……之后的三個多月里,夜夜驚叫,夢見兩個堂弟的點點滴滴,像小尾巴一樣跟著我小姐姐前、小姐姐后的喊……我長輩的悲痛更是不可想象,父親在兩個孩子面前顫抖了一天一夜……之后,左耳幾乎完全失聰;小姑姑一夜之白了整個頭頂的頭發;母親則因為手術后不久,連痛哭都是奢望……
面對這樣的噩運,所有人以為幺媽非瘋即死時,幺媽沒有瘋,也沒有尋死。
幺媽娘家的家庭的情況,也是格外不幸:姐姐有點癡呆,好在嫁出去了;大弟弟鬧離婚,媳婦跑了,大弟弟常不歸家,留下兩個侄兒,由幺媽六十好幾的老母拉扯著;小弟弟也莫名其妙地神志不清。
幺媽自顧不暇,還要幫著老母親供給兩個侄兒。到了那一步,沒有瘋,沒有自殺——無法想象是什么支撐著她活了下去,孓然一人,形影相吊。對幺媽,生活原來不過是一個天大的惡作劇。而幺媽還要面對的,是周圍人對她寡婦身份的同情、質疑,甚至還有刁難。
事故發生后,幺媽不過33歲,人生還沒有走到一半,余下的日子艱難無比……夜里常有下作的男人敲破門,還有些翻了院墻進屋里沒得逞。走到哪都有人指指點點,要么同情、要么說她命硬,克死男人,克死了兩個孩子……我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扯斷那些人的舌頭。
好點的男人看上她,請了人說媒,幺媽卻始終堅持一個人過。在報上得知幺媽的悲慘遭遇的老板,開了小車來接她去公司上班,她也拒絕了。
回了家,見了幺媽,我怎么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幺媽勉強地笑著,說總覺得他們都還在,只不過是小叔去上班了,兩小孩去上學了,說要把這個家撐著,哪怕只是天天開門關門……我痛苦得心都在抽搐,淚如泉涌,終于放聲大哭……幺媽卻仍然笑笑,說莫哭,我都不哭,你哭什么,當他們都還在一樣……
幺媽最終還是沒能在村里呆下去……她離開村子,去了別的地方,也好,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不會對她指指點點的地方生活。十二年了,我不知道幺媽在哪里艱難茍活……族人有的說她嫁人了,有的說她還是一個人過……我一直希望幺媽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一個男人,安穩平靜地過完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