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零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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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

幺零幺的老母親顫抖著伸手去她兒的臉,然后打開自己帶來的包袱,“你老娘也沒什么可留的東西,這里面都是我種的一些黨參,我兒自己好好補補。”

“咋了啊?”

“我兒啊,我想在走之前多看看你,這樣才能安心去陪你爹。”幺零幺這下又犯糊涂了,好端端的老母親咋就說這話了。

“娘啊,你是不是又犯糊涂了,你這身子骨好端端的,咋會活不久呢。”幺零幺扶著自己老母去藤椅上坐下,讓她歇了口氣。

“我兒啊,前日個我去鎮(zhèn)上買肉,被鎮(zhèn)上出了名的長守法師給看到了,她說我五行犯煞,今年命中必有一劫,活不過八十咯。誒。”

“那這長守法師有找你要錢不?”

“你還不信他了?他在鎮(zhèn)上可出名了,在生你之前其實我還生過一個女兒,就在要生的前夜個夢里,我夢見一條巨大的蟒蛇圍著我叫娘啊娘啊,嚇得我渾身發(fā)顫,第二天去找那長守法師,他說我這孩子必定保不住。我問為啥,他說你爹受不起這轉(zhuǎn)世的孩子,享不起這孩子的福。除非不認這個爹,倒是可以活下來。我之后回去告訴你爹,你爹氣得抄起家伙要去打他,說他就是個騙子,騙我送去的臘肉。可沒想到,那孩子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把我那是哭的呀,長守法師全給說中了,現(xiàn)在他好心提醒我,我怎會不信。”

“我的老娘啊,那他有告訴你怎么化解劫難不?”

“他說這劫沒法擋,除非把它轉(zhuǎn)接到家眷身上,替自己擋災(zāi),你說我活也活了這么久了,我就想來看看我兒,萬一真走了也嘚讓你送啊!”幺零幺的老母親咽了口嘴角的唾沫花子,又低頭瞅了瞅黑欠的手背,和那黃垢的指甲蓋,嘆了嘆氣,搖了搖頭。

這幺零幺看著老娘跟中邪似的,心里也沒轍,這事肯定要和玉梅商量商量。隨即便把老母親接回了家。

王玉梅知道幺零幺的老娘突然來了,火急的買了只老母雞竄回家,幺零幺把王玉梅扯到一邊,說了今兒個的事。這下王玉梅不高興了,“人家算命的話都信了,萬一你這老娘要是沒事,豈不是一直住在這了。”

“瞎說,當(dāng)然沒事了。她現(xiàn)在心情不好,就讓她先住下,你幫我好生照顧點。”

“你娘我還敢得罪啊,真是不要命咯,婆婆媽媽。”王玉梅斜了眼幺零幺,“你就趕快想法子,怎么讓你老娘安心。咱這好日子還要過呢。”

王玉梅看著幺零幺的老母親,一個人握著包袱坐在小板凳上,心里倒也寒磣得很,便點頭應(yīng)允了,隨即去收拾角落里的雜物堆給老母親開鋪。

家里安頓好后,幺零幺跑到賣豆花的老王那,買了三份豆花,隨即又跑到市場里,給老肖送了一份,隨即又把另外兩份遞給了我母親,母親接過豆花,把兩份都給我倒在飯缸里,我坐在小抹凳上,端著飯缸,一邊聽一邊吃著菜花豆腐腦。

“春桃,我沒讀過什么書,也不識幾個字,你平時沒事不是喜歡看些什么算命的書嗎,你說你能不能去給我老娘算算,看她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幺零幺誠懇的看著我母親。“我那看的都是算財運的書,在南方做生意都是要敬財神爺?shù)模艺Χ切┌。闲ぴ谶@邊呆的時間長,他應(yīng)該知道些”

這老肖年紀比較大,見識得也比咱們多,他倒是提了個好主意,他叫幺零幺到市場周邊請個比較知名的道士,讓他給你老娘做個法,只要說是做法消了災(zāi),你老娘信咯,不就可以讓她安心回去養(yǎng)老了嗎。幺零幺一聽,對啊,在這邊做個法不就可以了。

隔天,幺零幺便打聽到了軟腸子家的大伯,聽聞他大伯讀過些書,還懂得些占卜。幺零幺買了塊羊腿肉,提了些水果,找到了管理市場的軟腸子。

“阮大哥,來來來,我娘從鄉(xiāng)下給我?guī)Я诵┖脰|西,給你分點。”這軟腸子之前便聽市場上的人在議論幺零幺家有事,這下看到幺零幺手里提的羊腿肉,立刻懂了他的來意,問道:“你說吧,你母親什么事找我?”

被軟腸子這么直接一問,幺零幺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誒,我老娘不知道怎么了,被算命的說自己中了煞,活不過今年了,聽說你大伯會點這類的東西,我想讓他給我家老娘做做法,讓我老娘也安安心。”

“我大伯?他好多年沒干這事了,輕易幫別人消災(zāi)是會給自己折壽的,我大伯也是個會想的人,現(xiàn)在也就自己沒事種種些花草,就想平平淡淡的過日子。”軟腸子取下手腕上戴著的桃核,大拇指一粒粒撥弄著。

“阮大哥,你人好,好說話,我這扛包的也沒掙著啥子錢,干脆這樣吧,今天晚上麻煩叫上你大伯,咱們一起去聚旺園吃一頓好的,怎么樣。”

軟腸子聽到要去聚旺圓吃一頓,立馬兩眼笑開了花:“兄弟啊,你太客氣了,我這待會就去邀我大伯,只要他答應(yīng)了,我立馬來通知你。”說完,軟腸子立即起身,戴上了那串桃核。

“兄弟,你就等我好消息啊!”

這幺零幺第一次被別人叫兄弟,心里總感覺怪別扭的,還沒別人叫他幺零幺來得實在。他轉(zhuǎn)身拍了拍自己的錢袋,把手伸進去摸了摸,心想,這請軟腸子去聚旺圓吃飯的話真不該說,但這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攤在地上了怎么也收不回。這要想點法子才是,隨即跑去市場后門的菜市場,買了只土雞,剁了個魚頭,稱了些肚絲,又去酒窖里打了兩壺酒,急匆匆的便往家里趕。

正在埋頭理賬單的王玉梅看到幺零幺提了這么多菜回來,徑直走到灶前,準備做菜。

“嘿,我說幺零幺啊,你今天腦子里抽什么風(fēng)呢,買這么多菜”幺零幺抽出菜刀,朝著魚頭中間一剁:“媳婦兒,我請人給咱家做法呢,今晚出去跟他們吃頓飯,自己做些帶過去,這樣可以省點。”

王玉梅聽了,習(xí)慣性的伸出右手,對著幺零幺的屁股就是一拳。

“誒喲喂,媳婦兒你干嘛呢!”

右手拿著菜刀的幺零幺掂起腳尖往前傾了下,然后伸出左邊的手來揉右邊的屁股。

“你說你錢有多是吧,你隨便找個人糊弄下你娘不就得了,還真請人來做法了。”

“媳婦兒,這種事咱就不懂,但是也不能不信啊,你說這世上沒鬼,可咋就有鬧鬼的怪事呢,萬一我娘真被說中了,那咋辦,你說呢。做完法了大家都安心。”

以前家里的事都是幺零幺媳婦兒做主,自從幺零幺送了那件大紅的胸罩后,他媳婦兒也都還讓著當(dāng)家,這萬一真出事了,自個兒也擔(dān)不起這責(zé)任,于是王玉梅搖著頭也沒吱聲了。

東西準備好后,幺零幺回到市場等消息。不一會,便看到軟腸子領(lǐng)著一個穿棉綢緞子的老先生走了進來。這老先生滿臉溝壑條紋,下顎留著幾根泛白的胡須,瘦癟的鼻梁兩側(cè),鉗著一雙魚泡眼。還未介紹,這軟腸子的大伯看到幺零幺便向后退縮了一步,指著幺零幺的鼻子說:“孩子啊,你家中的是天煞啊!”

這話嚇著幺零幺了,立馬弓了個腰應(yīng)聲到:“大師,我家能不能躲過這一劫就靠你啦!”

“孩子,我會盡力,但能不能成,就要看你怎么配合了。”阮大師一邊搖頭一邊挺腰摸著胡須。

“大師,這沒啥比命更重要了,咱先去聚旺園吃個飯,我啥子也不懂,大師就當(dāng)行行好,讓咱家順順利利避了這邪。”

阮大師沒應(yīng)聲,仰頭半瞇著眼,軟腸子和幺零幺就這樣半攙半扶著把阮大師請到了聚旺園。

這聚旺園平時都是些大老板宴客的時候才來的場子,剛進店一股火辣的酒臊味徑直撲來,阮大師的魚泡眼瞬間一瞪開了花。幺零幺看著周圍一個穿金戴銀,闊手招攬的生意人心里滲摻得很,再瞄瞄店里費了些功夫的裝飾,連上菜的小丫頭,都把小嘴涂得像臘腸,臉上那兩塊腮幫子遠瞅著還真像開了眼的猴子屁股。

阮大師的魚泡眼雖鼓得大,但這黑眼球小,只能四處打轉(zhuǎn)溜,進了好店,被頭頂洋氣的新式吊燈照得直晃眼,和這軟腸子笑著滿嘴老牙,扳直身子,昂首闊步,立直了腦袋瓜子。

“喲~大老板來了呀!來來來,這邊請。”

幺零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火紅旗袍,頭箍亮黃發(fā)帶的貴婦人,滿臉笑意的招呼著過來。幺零幺小退了一步,站到阮大師身側(cè),這阮大師把那瘦癟的臉皮子又向上拉了拉,眼神聚中,用力向下掃視,伸手指向一旁,正經(jīng)威嚴。

“咱坐那?”

“老板,小店今天生意旺,不知到大老板現(xiàn)在才來,我這著實驚喜,就剩這張桌子啦,四方四正才配得上大師的氣概啊!”

這話說到了阮大師的心坎里。

“行行行,行善之人不挑。”

老板娘扭著老鴇似的身子板引大家入座,笑著又招呼了遍,要大家好生開吃。軟腸子跟在一旁沒說話,直勾勾的盯著老板娘的下半身。

“大師,你看看你今晚想吃些什么啊?”這阮大師接過幺零幺遞來的菜單,瞇著眼掃視了一遍。

“你們看,來個紅燒魚頭?”

“大師,我怕咱來的時候人多,上菜慢,就提前點好了些。這道菜我已經(jīng)點好了,再看看還吃些啥子。”

“哦,這樣啊。”阮大師又仔細打量了下菜單。

“那就再來個香菇雞塊?”

“這也點咯。”幺零幺松了口氣。

“那就來個酸菜牛腩吧,你再看看隨便炒個啥子小菜,行咯行咯。”阮大伯把菜譜遞給了幺零幺。幺零幺傻笑了笑:“我也不認識幾個字兒,那就再隨便炒個白菜葉子沖沖葷。” 這肚子咕嚕了,也不想再多挑。

“行,上吧。”

幺零幺起身把菜譜遞給了站在一旁的小丫頭,偷偷給她塞了十塊錢。伸頭在她耳邊搗咕了聲。隨即,又拿出事先準備的黃酒,坐了回去。

這菜沒出一會兒便端了上來,只見這紅燒魚頭變成了水煮魚頭,香菇雞塊變成了爆炒雞塊,嘿,還冒上來個油淋豬肚。這剛準備伸筷的阮大師乍了眼。

“這紅燒的咋變成水煮的了?”軟腸子撥了撥碗里的魚腦袋。

“阮大哥,它這紅燒就是拿火過了邊,你說這魚再怎么個還是要煮的嘛。”

“那這香菇雞塊呢?香菇去哪了?”

“這家店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因為它做的東西和別家不一樣,我聽說這香菇是在燉雞的時候用的,切成沫沫,只管燉入味,這味出來了,香菇渣還留著干啥。”

“那酸菜牛腩呢!牛腩被豬肚給拱了?酸菜被油給澆沒了?”阮大師一臉詫異的揮動著手里的筷子。

“阮大師,這店生意好,剛才那小丫頭說牛腩賣完了,我就換成了豬肚,這豬肚白凈,吃了大補呢,先趁熱嘗嘗先。”

這軟腸子一邊看著,也不想多問,咽下去的涎水都比幺零幺說的話多了,聽到招呼著吃起,第一個把筷子伸了過去,一摁撮了個魚嘴巴。像是憋久了的耗子,咕咚一口咽下,閉著眼,嗯嗯著回味了翻。阮大師看到自個兒侄子這般陶醉,捋起袖子要干起大活,插起魚尾巴,含著韻神。這阮大師立馬笑著瞪大那魚泡眼贊美到: “好味道啊,做得有新意,吃得更樂意,不愧是聚旺園!”

聽了這句話,幺零幺竊喜的放了心。看著軟腸子和他大伯盡興的吃了起來,是該提提正事了。

“大伯,你說我娘中了天煞,這東西我也不懂,你說咋樣才能化解啊?”

幺零幺給軟腸子和他大伯倒上小杯黃酒。阮大師楸嘴酌了一口黃酒,泯了下小嘴,打嗝哈了口氣,說道: “這天煞啊,也就是北斗七星中的天煞孤星,這天煞非常殘暴不吉,是兩大絕命煞星之一。級別高,位置深,萬籟俱靜,獨煞孤星。這煞很難消,如若不孤傷自身,那周遭的人必定連其禍害!”

“啥意思?大師是讀書人,說的我也不懂啥啊。”

阮大師把喝空的酒杯推到幺零幺面前斟滿。

“就是自己不倒霉,旁人倒霉。”

聽了這話,這幺零幺心想,這阮大師從未見過那長守法師,竟和他說的一樣,看來這事還真有可能被說中了。

“大師啊,我娘年紀也大咯,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我這都沒給她享上福,她要是就這樣走了,我咋對得起我死去的爹啊。”

幺零幺急了,喝兩口酒上了勁,兩個紅眼珠就在眼眶里打轱轆。

“孩啊,你先別急,這樣吧,你今兒個回去,買只活的叫雞,一對紅燭,三株朝天香,再準備些燒給孤魂野鬼的錢紙,多買點小紙人,煞星就是要人陪,我算算日子。”阮大師隨即翻了個眼白,來回捏了捏右手指尖……然后伸到嘴里摳出卡在牙縫里的菜渣,搓成球,朝著前方一彈。

“就在下個月陰歷初六吧,萬順皆可六的日子去給你做法。那天你們可都要把身子洗凈了,全天吃素。足不可出戶,你就在家里等我,我讓我侄子把我給領(lǐng)去。”

“誒,好嘞好嘞。”

幺零幺聽到阮大師肯幫忙,心里也放下了塊石頭,酒足飯飽后,把阮大師送了回去,自己就伴著黑燈瞎火往家里走。剛一進門,就看到自己老母親坐在門口張望著。

“我兒啊,終于回來啦,聽媳婦說你去找法師給我做法了,法師答應(yīng)沒?”

“答應(yīng)咯。”

“我兒啊,那法師什么時候來?”

“下個月初六。”

“唉呀,太好了,我兒沒騙我,真答應(yīng)了?”

“娘啊,真答應(yīng)了,你兒不會給老娘撒謊的。”幺零幺的老母樂開了花,踱著步子去給兒子燒水洗澡。王玉梅看著幺零幺不說話,坐在床邊疊著散亂的衣裳。

“媳婦兒?生氣啦?”

“我怎么可能會生氣,現(xiàn)在家里的事都是你管,我插不上嘴。”

王玉梅低著頭,用力摞衣裳,像是搬著千斤頂,嘴縫瞇得老緊。

“媳婦兒,我這不也是怕你受災(zāi)嗎,這法師和我老娘說的一模一樣,你說我能不信嗎,如果不消了這個災(zāi),我也安不了心啊。”

王玉梅轉(zhuǎn)向幺零幺。

“那你就有錢在這事上瞎折騰咯。”

“媳婦,咱現(xiàn)在啊,身上沒擔(dān)子,”幺零幺握著媳婦兒的手,在腰間的褲口袋上拍了拍。

“咱不怕,咱只要有錢,讓鬼也不敢來磕咱們!”

(六)

自打幺零幺老母親來后,他干活干得比以往更多了。成天看到幺零幺扛著各類貨包,在我面前竄來竄去。這老肖少了個嘮嗑的伴兒,就開始沒事在我面前瞎念叨,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阉凶鲧哿沌郏乙膊桓覐埧谌枺蝗眨闲ぬ稍谔僖紊希珠_始想著找人扯淡,瞅見坐在門口看店的我,便感嘆道,“這都半個多月沒和幺零幺嘮嗑咯,沒生意還真是無聊。”

“肖大伯,他為什么要叫幺零幺啊?”

滿心好奇的我終于還是問出了聲,老肖看到平時不怎么說話的我今兒個還叫了他聲大伯,到起了和我聊天的興致。

“我也不太曉得,應(yīng)該是他剛來扛包時的編號吧,他人很隨便,你想叫啥就叫啥。這幺零幺多好記啊,要不你也取一個,你干脆就當(dāng)她干女兒叫幺零貳算咯。”說完老肖咯噔的笑了笑。

“幺零幺不是有女兒嗎,她是幺零貳啊。”

“他丫頭有名兒啊,人都嫁出去了,沒在這市場干活,你這幺零貳的名號沒人跟你爭啦,”老肖翹起來他的二郎腿,“就幺零貳了,這等幺零幺閑下來咯,我加他收了你這小丫頭。”這鬼老肖,只要聊起勁了就沒個停,一個人開始了喃喃自語,我倒沒怎么搭理。

做法事的日子就要到了,這段時間的扛包量讓幺零幺的身子有些吃不消,肩膀都凹下去了好大塊印子。隔天市場關(guān)門后,幺零幺就跑去菜市場把該買的都準備好,回到家里,燒了一大鍋熱水,仔仔細細給自己搓了個澡,渾身像燙豬皮似的,一遍遍過水,平日里沒怎么洗過的耳后根都搓出了油膩膩的黑噶子,自個兒弄好后,又叫上王玉梅和自己老娘洗澡換身衣服。隔天一早就坐起在家里等著軟腸子的大伯。

這阮大師不愧是得道高人,晴空萬里,扭曲石子路處,只見他身著一襲黑白道袍,腳套一雙黑色棉布單鞋,加上那下顎的幾根胡須,迎著罡風(fēng),闊步前行,還真有幾份架勢。這幺零幺的老母親看到風(fēng)塵仆仆前來相助的法師,激動得兩眼直泛淚花。

“大師啊,您終于來咯,今天就有勞大師了。”

說完合上雙手,像拜菩薩似的給那阮大師拜了幾拜。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阮大師回敬著彎了個腰,沒多說,轉(zhuǎn)身走進這擁擠凌亂的矮房子。

他看了看這四面貼墻的小屋,又打量了下窗戶的朝向口,點了點頭,隨即讓幺零幺在自家門口點上之前準備的紅燭,和三柱朝天香,將那青溜了的叫雞用繩子綁住腳掌,另一端系在幺零幺老娘的食指上。然后在家門口朝北極樂的方向挖個坑,開始燒紙錢。

幺零幺領(lǐng)著媳婦兒和老娘,三個人跪在自家門口,朝里燒著。阮大師掏開自個兒提來的布袋,拿出事先畫好的符令,貼在了房里的衣柜上,隨即開始瞇眼繞著屋子旋轉(zhuǎn)走動起來。他一邊細步打轉(zhuǎn),一邊嘴里嘀咕,碎碎叨叨的哼著小調(diào),阮大師皺著眉,不一會來個踉蹌,把幺零幺的老娘嚇得陣陣哆嗦。

坑里的火焰一陣陣躍起,深色的死灰,漫延巨蛇般,驚險而灼烈。幺零幺看著阮大師的掙扎的神情,開始擔(dān)心起來,這王玉梅本來不太相信這軟腸子的大伯,可看了這陣仗,自個兒心里也沒了底。

“幺零幺!”

突然一陣吶喊,阮大師甩開衣袖,瞪大雙眼,指著幺零幺面前的火炕。

“快把那只叫雞的血放了,滅了這最后的火焰。以命抵命!”

幺零幺驚慌失措,跑去廚屋,操起最平日剁肉的老刀,火速摁住那只臨死的叫雞。幺零幺的老娘哆嗦著摟著兒媳,像是傷天害理般,捂著老臉。幺零幺左手掐著雞脖子,右手揮起菜刀,火焰的閻氣扭曲了幺零幺的身影,瞬間,鮮紅的雞血,噗——。

“雞滅,人存!”

聽了這話,大伙兒都舒了口氣,但這阮大師的神情還是緊繃著。

“大師,那東西都驅(qū)走沒?”

“你這屋里的煞氣太強了。我有些扛不過來啊。”聽到這話,幺零幺的老母連忙跪著向那阮大師磕起頭來。

“大師啊,我就這條老命咯,我不要了,只要別影響到我兒,我干啥都行啊!”幺零幺的老娘抖起手背,擦了擦快流出來的鼻涕花子,一下子沒忍住,放開嗓子似嚎非嚎的哭了起來。

“老天喲,俺沒干過壞事啊,就饒了我吧!”

幺零幺扶起她老娘,讓她坐在一旁緩口氣,王玉梅托著老娘半截要倒下的身子,“大師,你再想想法子吧。只要消了這災(zāi),我絕對再給你腌十斤臘肉。”

阮大師看了看他奄不住氣的老娘,又繼續(xù)開始在房里打轉(zhuǎn),看到了那木頭衣柜,站在衣柜前頓了頓,說道:

“估計這里面有不詳之物躲著,我請它他不走,我只能先用神符封住他。”

“那封住咋辦,總不能留在屋里啊!”

“這衣柜里只要不放紅腥之物刺激他出來即可,關(guān)于您母親自身的煞氣,還是要自己來抵抗啊,“阮大師閉目皺眉,韻了個回神。

“這樣吧,你把你老娘十個手指腳趾上的指甲各剪一點,放到一個小人偶里,然后壓在床下,別動它,我現(xiàn)在的道術(shù)沒有年輕時的剛勁,今年能不能熬過這劫,就看你娘自己的了!”

眼看著大師也沒啥轍子了,幺零幺的老母親又哀嘆了起來。

“我兒啊,要是你老母親走了,記得要和你爹葬在一起,知道不!”

“我兒啊,到時候記得給娘多燒點紙錢,你娘怕沒伴兒,還是要去看看死了的老鄉(xiāng)。”

“我兒啊—”

幺零幺看到老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沒多說,拿出了一把小剪子,細細的給母親剪起了指甲,這老人家的年紀大咯,這指甲仿佛也結(jié)上了老繭,幺零幺握著老母親硬嗒的腳丫子,泛黃的老指甲半天才剪下來一小塊。王玉梅雖說不喜歡和幺零幺的老母親住在一起,可看著老人家心慌的樣子,倒也過意不去,王玉梅打開衣柜,琢磨著找件舊衣裳給老人家縫小人,恰巧翻到衣柜里鮮紅的胸罩。

“罪過,罪過,這紅欲之物最為不吉啊!”阮大師一眼盯住了那件內(nèi)衣罩子,立馬瞪開魚泡眼,

“不該有它啊!不該有它啊!”

幺零幺聽了,一口怒氣哽了上來,拍著放下手里的剪子:

“這咋就不吉了!現(xiàn)在的女娃娃都穿這東西,怎么我媳婦就不能穿了!”

“現(xiàn)在的年輕人精力旺盛,陽氣重,受得起,你媳婦兒是四十大幾的人了,正是轉(zhuǎn)陰衰,再加上你老母,更是極陰,怎還擔(dān)得起!”

一聽到說自個兒媳婦受不起這話,幺零幺更是來氣,拉開王玉梅,用力砰上柜門。

“既然你自個兒要這樣選,那后果你自個兒擔(dān)!”阮大師看著氣沖的幺零幺,抓起地上布袋子,“你家的臘肉我不要十斤了,隨你給,要是之后出了事,你可別來找我!”

說完,甩袖揚場而去。王玉梅托著幺零幺老娘佝僂的身子骨,踱步追到門口:

“大師,大師啊!我兒不懂事,勿怪啊!大師!”只見這阮大師越走越遠,也沒了轍,幺零幺的老母親又嘆起氣來:

“誒!”

“我兒啊!你怎么能得罪人家阮大師呢!”

幺零幺攙扶回老娘,一邊聽嘮叨,一邊繼續(xù)給老娘剪指甲。

“你這個混賬東西,真是,”剪子卡擦一聲,一節(jié)又厚又黃的腳趾甲給剪了下來。

“誒!”幺零幺抬起頭,看著老娘的眼眸子,自信滿滿:

“娘啊!那大師算個啥,我也就是想讓你安心才找的他,”幺零幺低頭,用手把捏著剪下來的指甲沫,“只要你兒在啊,會給你趕跑小人的!”

(柒)

這幺零幺家中了煞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在市場里傳開了,這做生意的都講究財運,幺零幺犯了天煞,誰家還敢讓他扛包啊。第二天來了市場,大家老遠的都躲著幺零幺,幺零幺以為閑著沒事可干,就跑到了老肖店里。老肖看到幺零幺來了,連忙抽出店里的藤椅讓幺零幺躺著。

“這段時間辛苦了吧?”老肖伸手摸了摸幺零幺的頭。

“干啥呢,老肖,和我一樣大還把我當(dāng)小孩呢。”

“這不好久沒和你說話,逗你呢。”

“這幾天不知道怎么,沒活兒接,難道大家看我前幾天忙,現(xiàn)在想讓我好好休息?”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啥?”

老肖看著幺零幺睜大的眼睛,慌忙解釋到:

“沒啥,大家心疼你,不想讓你干活。”這幺零幺笑了笑,又摸了摸干癟褲口袋。

“這就快入冬了,也要準備點錢過年咯。”幺零幺看著上方的天花板,慢慢瞇著了眼睛。

北方的冬天,來得比南方早,一旦下過雪后,市場就沒什么拿貨的顧客了,一些老板閑得無聊,便開始湊桌打起了紙牌。老肖牌癮粗,這三鄰五舍要是缺了牌友,第一個就會叫上他。一日,對面賣內(nèi)衣的劉一偉從外面上貨回來了,組織著大家打牌聚聚,一看就是賺飽了錢袋來瀟灑瀟灑,牌注下得大,沒幾個敢上的,隔壁老街的賭手聽說有人要打大牌,關(guān)門了門店就趕了過來,劉一偉再隨即扯上了老肖,三個人用裝貨的紙箱子,壘起了一個牌桌。

這打起大牌來了,周圍看著的人倒是不少,當(dāng)然,愛熱鬧的幺零幺也湊了上來。這做生意要用腦,打牌要用巧,運氣更加少不了,剛開打沒幾局,輸贏就立馬顯了出來,劉一偉和老肖明顯打不贏這賭場老手,兩個人都輸了不少錢。旁邊看牌的人怕自己壞了風(fēng)氣,又轉(zhuǎn)了邊,換個地方看牌,就那幺零幺還蹲在老肖和劉一偉的中間。這劉一偉看著自個兒手里起的差牌,又看了看蹲在一旁的幺零幺,搖頭道:

“真是煞氣!”

幺零幺不知道劉一偉說的自己,任就蹲在原地,老肖懂了劉一偉的意思,也想換個邊轉(zhuǎn)轉(zhuǎn)手氣,便提醒幺零幺說:

“幺零幺,你去扛你的包吧。”

“現(xiàn)在這天氣沒包扛,我就在這看會兒打牌。”幺零幺傻笑了句。

“你不知道你蹲在這影響我手氣了嗎,把把都輸,你自己是個掃把星就不要跑到別人面前來顯擺咯。”這劉一偉看著自己輸了那么多錢,忍不住了,硬把火氣栽到了幺零幺身上。

“我咋就成掃把星了我?”幺零幺倒是納悶了,自己又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看來看周圍的人,又看了看老肖,老肖沒說話,其余的人都把臉背了過去。

怪不得自己最近接不到活,現(xiàn)在幺零幺都知道大伙兒都在排擠他了。他轉(zhuǎn)身站起了身子,落寞的走到了一邊。我看著幺零幺壯碩的背影兒,今個顯得格外渺小,他看著老肖店里的藤椅,最后還是坐到了一旁的臺階上。

年前大家都要早早的開始收回貸收款,單子在王玉梅手上管著,大家就還沒對她使出臉色,只想早早的就把單子給理回來,那日碰巧王玉梅準備去給老肖算貸收的錢,正好看到幺零幺一個人低頭坐在冰冷的臺階上。

“幺零幺,你坐這干啥呢?”王玉梅用腳輕輕的踹了一下幺零幺的大腿。幺零幺用手捂了一把臉:

“媳婦兒,我聽他們打牌呢。”

“聽牌?你咋不湊攏去看啊?”

“都知道我家中了煞,走近壞了手氣,誒。”

看到幺零幺今兒個這副慫樣,王玉梅的老脾氣終于爆發(fā)了,她把手里拿著的計算機還貨單往幺零幺手里一塞,隨即卷起那棉衣袖子,叉著腰,一把沖到牌桌前。

“誰說幺零幺就不能站這了!你買了這店面,可沒買這地!別以為自己是老板就了不起,有種你自己扛包試試!”王玉梅雙手撐著胖腰桿,一臉不平的看了一圈周圍站著的人。這輸了牌的劉一偉看到暴脾氣的王玉梅,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摔下手里的紙牌,昂著脖子蹭了起來。

“關(guān)你屁事,你個晦氣佬,別在這亂插嘴。”

“嗨,我晦氣?你個賣胸罩的男人你好意思?整日個就扭著屁股抱著自家的奶罩摸啊摸,常年在外面上貨,怕是在外面摸多了吧!”

這劉一偉似乎被說中了軟肋,看著站在一旁的胡小芳,那氣更是火大,用力一掌拍垮了面前的紙箱子,凌亂的紙牌撒得滿地都是,幺零幺見勢,連忙摟住了媳婦的腰桿子,拉著要媳婦回家。

“你們兩個掃把星,都給我滾蛋,小心我把你著賤嘴巴子給打秧了。”

“有種你打啊,來啊,你敢動老娘一下,我詛咒你全家!”

“你個王八羔子,別以為老子不敢!”

王玉梅朝劉一偉跳著身子,幺零幺樓得直喘粗氣。劉一偉看著朝自己瞎趟的胖子,伸手就要去煽她耳光子,看著要較真了,老肖一把抓住劉一偉的手,這劉一偉雖說人小,但氣力大,拖住老肖的手一把抓住了王玉梅的頭發(fā)。

“你個臭娘們,老子今天晦氣,看我不打死你!”這周周圍看熱鬧的覺得情況不好了,急忙跑去叫軟腸子。

王玉梅被揪著頭發(fā),又是搖又是扯,疼得直喔喔叫,蓬松的短發(fā)立馬被揉成了瘋婆子。這劉一偉打了自個兒媳婦兒,幺零幺可忍不下去,跳起身子,一把按倒了劉一偉:

“打我媳婦兒,你姑奶奶的,今天別想給我走著回去!”幺零幺坎著劉一偉的肩,正是伸手去打劉一偉的賤嘴巴子,劉一偉翻不起身子,對著幺零幺的胯兜就是一踢。

“嗷~”幺零幺狼嚎似的倒抽了口氣,楸起了嘴巴皮,拱起下半身,兩眼直冒圈,讓旁邊看熱鬧的大老板一同擰了擰眉頭。

劉一偉順勢直起身子,一拳打到幺零幺的腦門兒,劉一偉身子板瘦,這一拳頭下去,可把自個兒手板疼怏咯。

兩人互扯的在地上打滾,老肖叫著周圍的人幫忙拉開他倆,看這架勢沒人敢上。幺零幺平日扛包力氣大,回過神來,把劉一偉的腦袋反壓在地上,劉一偉看著打不過,用力哽了一口痰,呸到了幺零幺的眼眼睛里。

“別打了別打了,”這老肖蹲在打上,怎么也扯不開這抱團在地的兩漢子。

“不好不好,這王玉梅倒在地上抽經(jīng)了!”周遭看熱鬧發(fā)現(xiàn)忽略在一旁的王玉梅,不知什么時候倒地上去了,慌忙去扯幺零幺。

“幺零幺,快看你媳婦兒,你媳婦兒口里吐泡泡了。”

這幺零幺以為別人在糊弄他,仍舊抱著劉一偉不放手,這軟腸子跑來,看到地上這鼻青臉腫的倆人,又看躺在一旁打顫轱泡的王玉梅,用力朝地上抱團的兩人踢了一腳。

“你媳婦兒翻白眼打泡了!”兩人回過神來,扭頭看向躺在一旁的王玉梅。

“媳婦兒!”幺零幺立馬跳起了身子,沖到一旁,摟住了躺在地上吐白沫的王玉梅,劉一偉慌了神,淌下來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股悶腥味讓他抖了兩抖,心想,完了,這下犯事了,看著這王玉梅像剛撈上的秧鯽魚,全身抖著嘴里鼓泡,也跟著湊上去叫喊著王玉梅。周圍的人見勢,趕忙遞來店里的毛巾給王玉梅擦泡沫花子。

“快送醫(yī)院,估計是犯了羊癲瘋,這要一直抖下去沒氣了可不行。”軟腸子叫來了貨車司機,組織著大伙把王玉梅扛了上去,劉一偉怕自己脫不了干系,也跟著幺零幺和老肖去了醫(yī)院,其余看熱鬧的又各自回到門面上等著消息。

一路上,幺零幺抱著媳婦兒的腦袋,細細的擦著媳婦兒嘴邊吐出的白沫子,貨車的抖動震得幺零幺一顫一顫。這劉一偉安靜的坐在一旁,打量著幺零幺的神情,心里希望著沒啥事就好。

貨車開到醫(yī)院急癥室的門口了,護士門迅速抽出擔(dān)架接應(yīng)任在昏迷狀態(tài)的病人,擔(dān)架有些小,王玉梅的身子板大,幾個小護士抬得直氣踹,幺零幺和老肖接過擔(dān)架,扶著王玉梅隨時可能傾斜的身子,挪到了推車上。

到了急癥室,三個大男人就低著頭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候著,等著醫(yī)生出來。老肖搭著幺零幺的肩,拍了拍:

“沒事的,估計就是一時心急,抽了個羊癲瘋,過了就好了。”幺零幺不說話,繼續(xù)低著頭。

“兄弟,對不起咯,我這人也就是財大氣粗,裝得很,”劉一偉怕自個兒犯了事,雙手捂在大腿上,正襟危坐著,“你這是個好媳婦兒,時刻想著為你撐面子。”劉一偉輕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子。

“兄弟,你就別怪我咯。”

幺零幺仍舊沒說話,繼續(xù)低著腦袋。不一會,醫(yī)生從急診室走了出來。

“醫(yī)生她咋樣啦?”老肖和劉一偉沖上前問道。

“情況穩(wěn)定下來了,”劉一偉舒了口氣。

“你們哪位是病人家屬,跟我來趟門診室。”醫(yī)生看來看身邊的倆人,隨之兩人把目光投到坐在一旁的幺零幺身上。

幺零幺坐在門診室里,看著眼前穿著白大褂的小伙子,“醫(yī)生,我媳婦兒沒事吧。”

“現(xiàn)在是沒事了,但不知道以后有沒有事,還要做個全面的檢查把病因給查出來咯,你是他丈夫?”

“是。”

“她這犯的可能是癲癇,病人以前有犯過嗎?”

“啥是癲癇?”

“癥狀多種,病人的情況簡單來說就是意識模糊,渾身抽筋,嘴里吐泡。”

“她這以前也沒這毛病啊,被嚇出來的?”

“我現(xiàn)在不能給你確切的回復(fù),你先去登記信息,等檢查完了再說吧。”

幺零幺出了門診室,看著仍坐在一旁等著的老肖和劉一偉,心里倒還是覺得暖暖的,幺零幺摸了摸自己的褲口袋,伸手撓了撓,翹著眉頭問,“老肖,你有帶多的錢不?我這身上只兜了三十幾塊,你先借我點。”

“我有!”劉一偉立馬揮了下手。從皮夾克里掏出厚鼓的錢包。幺零幺和老肖看到如此熱情的劉一偉,突然有些不適應(yīng),幺零幺接過劉一偉遞來的幾張紅票子,嗆了嗆鼻。

“這個錢等我回去還給你,謝謝了!”

“沒事,不急不急。”

安排好王玉梅的檢查后,老肖就和劉一偉回了店里,幺零幺獨自留下等著檢查結(jié)果。等待的過程總是如此漫長,拿著照好的光片,幺零幺找到之前檢查的醫(yī)生。

“醫(yī)生?我媳婦兒咋樣啊?”

“看來還真被我猜中一半咯。”醫(yī)生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受光的腦部CT圖。

“她的腦袋里很有可能長了個東西,要動手術(shù)啊。”

“啊?動手術(shù)?那我媳婦兒要把頭發(fā)剃了不?剃了不成尼姑了!”幺零幺瞪大了眼睛,似乎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焦躁不安的撓著褲口袋。

“做開顱手術(shù)肯定是要剃光的。”

“什么?開顱!”幺零幺倒抽了一口氣,嚇得直哽在喉管里,擰著眉頭,像是一塊陳舊的汗?jié)n方巾,擰轉(zhuǎn),咯得有些生疼。

“你以為這東西長在頭皮上?從光片來看,這東西在左側(cè)額葉上,這次發(fā)的癲癇很有可能是并發(fā)癥,所以說,這個腫塊有可能是腫瘤,但也不能斷定具體的性質(zhì)類別,依照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手術(shù)風(fēng)險有點大,你看——”

幺零幺聽不懂醫(yī)生的話,也不想明白手術(shù)風(fēng)險究竟會有多大,拿著檢測報告結(jié)果單,他仔仔細細的看著上面那些小字,怎么拼也拼不出一句話來,那密密麻麻的小螞蟻圍繞成一團團旋轉(zhuǎn)的麻繩,把幺零幺捆得緊緊的,仿佛就要把他勒窒息般,不知道是夜里幾點,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就來到了媳婦躺著的病床前。

幺零幺看著媳婦兒熟睡的模樣,很久沒這樣看過自個兒的媳婦兒了,圓鼓鼓的腮幫子,肉嘟的翹嘴皮子啊開了條小縫,自個兒媳婦兒還是那么漂亮,幺零幺伸出了糙滿老繭的大手理了理媳婦兒蓬亂的發(fā)梢尖,哽在喉管里的那口氣,呼了出來。他放下手中被掌心的汗水侵透了的檢測報告單,托起媳婦兒的右手,捧到自己胸前的襖子里,輕輕摸了摸媳婦兒的手掌,低頭湊到媳婦兒耳邊:

“媳婦兒,好好睡一覺啊。等你睡好了,咱回去吃肉。”

(八)

北方的大雪,下得孤獨又寂寥,呼嘯的北風(fēng)吹紅了幺零幺的耳朵,吹腫了他的鼻尖,也吹紅了他深陷的眼眸子。

幺零幺扶著迷糊的媳婦兒,坐著深夜的大巴車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老遠就看到屋里還亮著燈,推開門,桌上擺著熱騰的飯菜。

“我兒啊,你干啥去咯,這么晚才回來。”幺零幺拍了拍身上的寒氣,

“媳婦今兒個在市場上摔了一跤,我?guī)メt(yī)院檢查去咯。”

“誒喲喂,我兒媳婦沒事吧,咋這么不小心呢。”

“沒事沒事,就是一下子把人摔糊涂咯,現(xiàn)在好啦。”王玉梅攤開四肢跳了跳,又用力拍了一拳幺零幺的屁股,

“看,好好的呢。”

幺零幺看著媳婦兒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沒說話,就這樣吧!媳婦兒不知道也挺好。

深夜,隨便吃了點飯后,幺零幺打開貼了符咒的衣柜,一眼便看到了那件嶄新的紅色胸罩,看著它烈焰般的火紅,吸引焦灼著他,幺零幺把它拿出捏在手上,猶豫了會,偷偷放在懷里兜著。隨即他抽出藏在衣柜底下上了鎖的小鐵盒子。整出里面的一沓子散錢,數(shù)了數(shù),隨后捅進了泱癟的褲口袋。和上衣柜門,看著那道顯著的黃色符令,幺零幺一把扯下,撕碎甩進了煤爐里。

那日夜里,幺零幺一直睜著眼,出租屋的四周一片沉寂,唯獨聽到孤寥的寒風(fēng),和媳婦熟睡的呼嚕聲,參雜混合著,陣陣發(fā)酵。幺零幺緩緩起身穿起蓋在被窩上的外套,蹲在床邊,摸黑穿上棉鞋,輕聲細步的摸索著出門,瞇眼打量四周。

黑夜的天顯得更加暗沉,細碎的星晨像是窺探的鬼眼,幺零幺找到自家墻后邊的煤炭堆,狗刨似的扒出了個小洞,他小心又謹慎的拿出那件夜里泛著腥紅的內(nèi)衣罩子,把捏著,里面仿佛充滿了消糜的欲罪。幺零幺沒再猶豫,一把將它丟進了幽暗的洞里。那夜,孤寥的寒土地上,燃起了一絲渾濁的光亮,火光映紅了幺零幺的臉,凄白的墻面上陣陣晃動著影子的波瀾,直至他眼中嬈動的那團火光熄滅。

燒了那件罩子,這日子還是要向往常一樣過,第二天,幺零幺早早的就去了市場,他先跑到劉一偉的店里,把錢還給了他,劉一偉硬說不要,這幺零幺把錢扔在桌上就跑了出去。老肖看到幺零幺這么早就來了,關(guān)心問了問王玉梅的狀況。

“幺零幺,你媳婦兒咋樣了?查出什么病了沒?”

“沒事,好得很,就是昨日個急著了,堵了口氣,一時喘不上來咯。”幺零幺露出了慣有的笑容。

“老肖,以后別叫我幺零幺了,我有名有姓,叫我余長樂。”

“怎么,媳婦兒病了一場,就要改名了,不是,咋就叫回那名了?”老肖叫習(xí)慣了幺零幺,一下子適應(yīng)不來這余長樂,“我說幺零幺,不不不,那誰,這都叫了十幾年了,我也改不了啊!”

“沒事,你叫錯了,我會提醒你的。”

老肖看著幺零幺堅定的神情,不知道是吃錯了藥還是干啥,這名字換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時半會讓老肖心里不是滋味兒,雖說幺零幺人在,但這距離仿佛遠了不少。

市場里的人想著那日的事,心里都覺得挺不好意思,又都開始叫著幺零幺扛包,大伙每喊錯一句幺零幺,他便要回復(fù)一句“余長樂”王玉梅看著幺零幺叫回了自個兒二十多年前的名字,也覺得奇了怪,就問幺零幺:

“我說幺零幺,你咋又叫回那名了。”

“幺零幺這名兒多難聽,余長樂多好啊,長樂長樂,咱就在一起長長歡樂,實在!”

王玉梅一聽,也是有道理,就應(yīng)允了幺零幺的要求。這余長樂啊,為了讓媳婦兒過得歡樂,就攬下了媳婦兒所有的活,讓媳婦兒和老娘在家好好享受享受,這自個兒就每每天還沒亮就跑去托運部接貨,等到菜市場要準備收攤了就趕了點尾買點菜回家。

這一年就快到頭了,余長樂的老母親就越發(fā)的算著日子過,每過完一天心里就舒坦一天。但這王玉梅整日閑在家里到憋不住了,嚷著要去市場幫忙,余長樂拗不過媳婦兒,就讓他回市場繼續(xù)給別人算貸收款,只是每日最多算十家,王玉梅看著余長樂這么關(guān)心自己心里越發(fā)覺得幸福。

“長樂啊,你也用不著這么拼啦,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好好的,你也休息會。”王玉梅看著余長樂日漸消瘦的身子版,給他揉了揉肩。

“媳婦兒,你不用管我, 我只想把日子過得更好,再拼個十年,咱們就回鄉(xiāng)下,起棟小房子,種點小地。”余長樂搭著媳婦兒放在他肩上的手。

“明日個,我把咱女兒小紅叫回來,讓她陪陪你。”

“是啊,都好久沒看見著咱家的小紅了,不知道過得好不好。”王玉梅想到自家的丫頭,心頭酸了酸,這么久電話都沒打一個,這世上唯有只有瓜念子,都沒見子念瓜。

余長樂的女兒名叫王小紅,王玉梅是家里的獨種,當(dāng)初跟著幺零幺跑到了大北方,覺得對不起父母,又怕給自家斷了種,就說生下來的娃隨她姓,余長樂疼愛王玉梅,也就隨了她意。

余長樂家里沒電話,隔天一早就鉆去了老肖店里,用他店里的電話機給小紅打了個電話,余長樂熟悉的按出了那串心里頭念叨了無數(shù)次的號碼,雙手握著聽筒,等待著女兒的聲音。

“喂?”

“喂!小紅啊!”余長樂興奮的朝著電話機大喊,在對面整理貨物的我也都聽得清清楚楚。

電話那頭清脆響亮的叫了聲爹,像極了余長樂那渾厚的嗓子。

“小紅,你快過來看看你娘吧,多陪陪她,你娘親可想你了。”

“爹,我過年了就會去看你們的,我還趕著給岳父岳母制襖子呢!”

余長樂一聽給岳父岳母制襖子,氣不打一處來,對著電話聽筒吼道,“你個沒良心的娃,你知道你娘帶你多不容易不,打小怕你沒吃著,天天跑出去撿破爛給你換點小面糕,你倒好,嫁出去就只記得人家的父母,自家的都不認了?”

這小紅聽到父親這樣說自己,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我娘又不是再也見不到我了,就這半個多月了,還急個啥!”

“你咋就知道以后還見得著,你若是不來,我就再也不認你這個女兒了!”余長樂一把大火的把電話給掛斷,又看到坐在門口的老肖,然后不好意思的扯下衣袖,把電話機給輕輕擦了擦。

電話那頭的小紅倒是從沒遇到過爹對自個兒發(fā)這么大火,這怎么會見不著呢。心里想想是覺得有些不對,便和丈夫了下,自己年前回去陪陪父母,過年就一直在這邊陪他。丈夫同意了,小紅就隨便收拾了幾件衣裳,提了罐鄉(xiāng)里的蜂蜜就去看自己爹娘。

余長樂的女兒我是頭一次見,雖說搭了兩天的綠皮火車,臉上透露著疲倦,但一看就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這定是像了余長樂的神態(tài),那濃眉大眼,紅潤的小嘴,怪不得這王玉梅當(dāng)初跟著余長樂跑咯,年輕時候的余長樂肯定是個俊朗的漢子。

余長樂看到回來的小紅,身型飽滿了些,心里也安慰了不少,這王玉梅看到女兒回來了,趕忙接回了家,進屋就開始收拾屋子,準備著做飯,她低著頭,淚水鼻涕直流,小紅看見母親慌張的深色,從身后摟了王玉梅的腰桿子。

“娘~”王玉梅吸了口鼻子,轉(zhuǎn)身托著女兒的臉:

“你也知道回來啊,電話都不給咱打一個。”

“你 不是沒電話嗎?”

“你可以打給那市場上的肖叔叔啊,唉,只有你過得好就好。”余長樂的老母親看到孫 女兒來咯,也樂得直咯噔。余長樂給小紅放好了行李,招呼著紅鼻子的玉梅喊到:

“小紅她娘,今兒個你就別做飯咯,咱上聚旺園吃頓好的。走!”

“誒,好。”

這一個多月來,余長樂就今日個吃得最自在,吃得最舒暢,大手大腳的像極了城里的闊大爺。他啃了截蹄子,蘸了些牛肉,嚼了段蕨菜,又喝了斤黃酒。他醉了,醉得樂呵,他紅著眼眶,瞅著媳婦,竟坐在館子里嚎啕大哭了起來,嘴里嚷嚷著:

“媳婦兒~”這哭聲有些殘破,干咳的嗓子眼帶著些許沙啞,這是余長樂最舒坦的時刻,他想就這么一直哭下去,醉著哭下去。

王玉梅看著周遭瞅熱鬧的眼神,害羞得臉了紅。

“行啦行啦,幺零幺!你要哭回家哭去,別在這丟人。”余長樂伸手抹了把鼻涕,“我要長樂,我叫余長樂。”

“好啦好啦,咱叫余長樂,咱不叫幺零幺啊!”

小紅看著自家爹娘的樣兒,滿足給坐在一旁的奶奶夾了些菜。

“您老就多吃些菜,她倆自己曉得就行。”

那日夜里,余長樂不知道自個兒哭了多久,不知道自個兒紅著臉在聚旺圓喊了多少聲媳婦兒,更不知道他這大男人是怎么被小紅和玉梅扛回去的。他只記得自個兒摟著媳婦兒,蜷在被窩里,他把頭埋在媳婦兒豐腴的胸前額,貪婪的吮吸著媳婦兒身上的味道。

他緊緊箍著媳婦兒粗壯的腰桿,感受著她每一次呼吸的律動,像極了故里的麥穗,微風(fēng)蕩漾,暖心實誠。他瞇著眼,讓媳婦兒輕拍自個兒的后背,那一刻,他希望自己永遠停留在這個夢里,真實而又恍惚的夢。

“噗~”暖暖的被窩里蹦出一個屁聲。

“今兒個晚上吃多了,”王玉梅像摸小孩似的捋了捋余長樂的耳根,“你不嫌棄我啊。”

幺零幺沒有把頭抬出來,反倒是跟著在被窩里躥了個屁。

“你干啥呢!”王玉梅拍了掌余長樂的后背窩子。

“笑話我啊!”

幺零幺喃喃自語的在被窩里叨叨:

“我...要做......媳婦兒...的...跟..屁..蟲..”

“啥?”

幺零幺和著屁味,漲紅了臉。

“做媳婦兒...的....跟屁蟲...”

(玖)

日子往常,生活老樣,余長樂樂呵著過日子,倒是開始學(xué)會了發(fā)呆。看著綠色的編制貨袋,瞅著老肖店門口的藤椅。一不留神,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嘿!我說長樂啊,你瞅啥呢?”老肖見著幺零幺溜神,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余長樂瞇著眼睛,一動不動,似乎聽到了老肖的話,小聲嘀咕到:“老肖,你說這附近哪里有菩薩廟啊?”

“啥?你說你要去廟里?”老肖咧嘴,把耳朵湊近到幺零幺的耳邊。

“你要去當(dāng)和尚啊?”

余長樂一個踉蹌,打了一個回神顫。

“什么當(dāng)和尚,我要去拜菩薩”幺零幺板正身子板,半仰著頭。

“拜菩薩?你拜財神爺就行了,沒事費這錢干嘛。”

“你甭管啦,給菩薩上香的時候我也給你拜拜!”

“得了,我只知道在沙依縣里有個觀自廟,我也就去過一次,在山頂,你真要去就準備多點食糧,早去早回。”

“行咧!”

余長樂一問,可不是說笑,她安排好貨物的交接,給家里人打了招呼,隔天清早就獨自一人背著挎包趕去沙依縣。沙依縣不遠,坐著大巴三個小時候左右就能趕到,那日天還沒亮,余長樂就爬起來沖了個澡,吃了個前夜里剩下的饃,伴著零曦的街燈,余長樂坐上了趕往沙依縣的首趟大巴。

大巴上坐著十來個人,大都是五十來歲的模樣,但人手都點著一跟檀香。

“你是去觀自廟的吧?”余長樂身后的一位老太輕拍了他的肩膀。

“是啊,你們都是去廟里?”

“阿彌陀佛,你怎么不點香啊?”老太虔誠著身子,朝著前方車窗弓了個腰。

“我不知道啊,為什么要點香?”

老太沒說話,從身旁的竹籃里,抽出了小把檀香。

“你拿著。”老太從口袋摸出火柴盒,劃開,晃動的火光照亮了幺零幺疲憊的神情。

“我和你說,去拜菩薩,要的就是誠意,這一路上,菩薩都看著呢。路雖然有點遠,你點一柱檀香,萬丈高山,千尺瀑布,也抵不過你這一顆誠心。”

“來來來,你握好,別讓它滅了,這柱香滅了,你就換一柱,直至登上山頂,廟前自有香爐。”

余長樂拿手里的那一打檀香,似乎讓他心頭有了緊迫感,這一炷裊裊的燃煙莫名讓他手腕顫抖,重似千斤。

登山的路途總是莊嚴而又漫長。坑洼的石子路,抖動著大巴車上的每一顆沉重的心。余長樂難得安靜的看著窗外。聞著靜心的禪香,他要洗凈自個兒在塵世的罪惡。

戈壁灘的遠處,閃耀出若隱的光芒,大巴車到了山下,司機說正午十二時,傍晚六時他都會來接客,停靠半小時,要趕車的大家計劃著下山。幺零幺琢磨著正午趕車,提了提包,一柱檀香,昂舉著開始登山。

山間的氣息有點清涼,干干凈凈。余長樂腳間的塵土眷戀而依賴這厚實的大地,透徹的晨光淋浴著登山的每一個人,向上仰仗。余長樂有些氣喘,扛包的落下的病根兒又犯了,那一張張罪惡的紙張,變成萬根明針,深扎腰間。他擰著眉,手心握著香柱,滲出陣陣虛汗。倘若他在世間的罪惡如此,那他媳婦兒呢?究竟是媳婦兒自個兒選擇的結(jié)果還是菩薩給你的施戒!

余長樂不服!

余長樂不服!

咬著壓根,余長樂從未如此累過。

菩薩啊!菩薩啊!你是讓我多扛了幾個包啊!

可笑!可笑!

我換不上氣!抬不起步子!我咽不下糧食!喝不下白水!我哭不出,笑不足,我問天!問地!問良心!我余長樂不奢求也不敢求,但為何,我這歷經(jīng)滄桑的老身子,還要這般被你折騰!

余長樂一路伴著升起的落日追逐著穹頂之光,五柱香的時間,余長樂頹廢的登到了山頂。寬宏的鐘鳴,余長樂成了上香的第一人。他看著山頂?shù)膹R宇,漆紅的正門前掛著寫了三個字的牌匾,又見.....余長樂不識,但知道這就是觀音廟。余長樂累了,山頂?shù)暮髁钏邼竦膬?nèi)衣稍許冰涼。看著仰頭叩拜的梯階,余長樂在門前的香爐前插上了手中最后的一柱檀香。

臺階前的廟宇里有僧人在誦經(jīng)。余長樂整了整衣裳,拍了拍四肢的塵土。

“菩薩啊,余長樂今天來給你上香了!”

余長樂一步邁兩層臺階,壯實而迅速。

上了臺階,跨過門檻,兩旁的僧人為之誦經(jīng),木魚陣陣,梵唱禪音。余長樂看著蓮坐之上佇立的觀音,手持凈瓶楊柳。余長樂不知道這是哪位觀音,他仿佛像是取經(jīng)之徒,前來洗塵的俗子。他徑直的跪在桌前的圓塌上,夯實有力。這一跪,是余長樂,也是王玉梅。

俯首,磕頭!

俯首,磕頭!

俯首,磕頭!

余長樂心里念著的,滿是王玉梅的救贖,他信了,觀音啊!他信他的命了!無力的自己,只能用這亢長的磕頭聲來叫醒菩薩,救救自己媳婦!救救王玉梅!救救余長樂!我今天來請罪,俯首倒地,來世愿為牛馬,只求余生太平!

時間化成了淚水,模糊了余長樂的視線,嬋嬋經(jīng)文,鐘鳴陣陣。金光顫顫的大殿,稍許苦澀。不知磕了多久,迷糊的余長樂身后多了許多上香的人,她們雙手合十,從左往右圍著菩薩一圈圈走動,余長樂的撐起了乏了腰桿,顫抖的合起雙手,像是偷腥的小孩,救贖在人群里。

那日,余長樂沒有趕上正午的班車,傍晚才趕至家里,家里人沒有多問,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這王小紅白日里幫著父親去市場扛包,夜里就和王玉梅整理些家務(wù),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時間呆久了心里就念起了另外的家,一日,春桃和他爹給老肖整理完貨包,春紅拍了拍手說:

“爹,我后日就回去了,你就安心的在這過日子,過年我就不過來了。”余長樂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才呆這幾天就走啊,”又想了想。

“給我過完年了才能走!”

“為什么?你和我娘不都過得好好的嗎,我這都嫁出去,老是呆在這,家里那邊就要說閑話了。” 小紅似乎有些不樂意了,余長樂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理著散亂的貨包。

“閑話你隨他說,今年你必須給我陪著你娘。”

“我娘又不會死,干嘛守著啊!”

“咚!”余長樂沒有說話,猛地揮手,一把推倒了手前碼起的貨堆。灰塵像是破碎的美夢,陣陣縈繞著這緊張的氛圍。聽到貨物倒地聲的鄰里老板驚得從店里站出來看發(fā)生了什么。余長樂看著女兒執(zhí)拗的神氣,終于忍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會死,萬一明天她就走了呢,你再也見不著她了就知道后悔了?”

王小紅有些茫然,看著和往日不同的父親,淚水奪眶而出。

“你胡說!你就想騙我!”

“你就當(dāng)我胡說!現(xiàn)在你啥也不用干,你就給我守著你娘!”

“我不干,我是你潑出去的丫頭,我就要走!”王小紅滿臉恨意,趁著來氣,轉(zhuǎn)身就走。

“你娘腦袋里長了個瘤子!”

余長樂用力指著小紅的后背,緊閉著顫抖的嘴皮子。

王小紅驚愕的轉(zhuǎn)過身來,紅潤的眼睛睜得格外的大,仿佛開械的洪閘,他相信又懷疑實誠的父親,她哆嗦著蹲到地上,埋首痛哭起來,早有預(yù)感的真相竟如此可怕,或許這是大家一同隱瞞的事實,那為何還要選擇去戳破。

她怨她爹怨她自己,怎么現(xiàn)在才讓自己知道。余長樂看著蹲在地上抽搐的女兒,自己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旁看著的老肖嚇走了神似的,踉蹌了好一會。

“幺零幺,就是上次暈倒去醫(yī)院的時候查不出來的?”余長樂這次沒有糾正老肖的話,他無奈的用胸腔笑了笑,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幺零幺,呵!”

他抬頭看著驚訝的老肖,認栽似的點了頭。

“余長樂,幺零幺。” 余長樂嘴里碎叨的念著。

“我的大哥喲,你咋不早說啊,難怪你最近扛包那么拼,你是急著要錢不?”

老肖從錢包里掏出了兩張紅票子,放到幺零幺的手上,一旁圍著的老板們看到蹲在地上啜泣的春桃,又看著一旁坐在地上愣神了的幺零幺,紛紛學(xué)著老肖給幺零幺塞錢,給得多的,就丟在了幺零幺的面前,給得少的,就撮進了幺零幺的衣兜里,幺零幺茬著兩條疲憊的大腿,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紅的綠的,又摸了摸自個兒口袋,看著自個兒那雙操滿老繭的臟手,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他撕心裂肺的嚎叫著,仰著頭像個要喝奶的三歲大娃娃,眼淚嘩嘩的灑在他的領(lǐng)口,鼻涕滑進他啊開的大嘴里,迷糊的眼睛看著頭頂上那盞似明似暗的白熾燈,像太陽又像月亮。

余長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他求了觀音,求了菩薩,求了自己,他是個漢子,一個踏實自在的漢子,他喜歡老肖,喜歡看牌,喜歡跟著湊熱鬧,自己的圈子不熱鬧了,都赤裸裸的看著自己。他握著手里的票子,他知道自己一張也不會要,自個兒的媳婦兒,就要自個兒來養(yǎng),他要為自己媳婦扛包,扛肉,扛起太陽和月亮。

他和小紅就這樣哭著,不知哭了多久,人群散了,太陽落山了,白熾燈關(guān)了,時間仿佛過得很快,媳婦兒也就這么無聲無息的走了。

(拾)

打那之后,余長樂再也沒有哭過,家里低調(diào)的給媳婦兒辦了喪事,聽說余長樂把媳婦兒生前用過的東西都給打包燒了,遺體就埋在了觀音廟的山腳下。

出葬那天,余長樂請了三個抬棺材的漢子,租了一輛面包車,半開著后車廂的車門,天還沒亮就送去出葬了。幺零幺自個兒當(dāng)送葬隊伍的頭兒,像是平日里扛包似的抬著棺材。

那天的清晨,比以往都凉,那天的太陽,比以往都大。仿佛是冬日里的暖壺,雪白皚皚的大地,泛著耀眼的白光。余長樂沒流一滴眼淚,像往常一樣,灑脫而自然,余長樂最喜歡他媳婦兒,都猜他不難過,是因為傷心過度開始犯傻了,我也這樣認為。

直到最后一刻,王玉梅的父母也沒有原諒這個無能的女婿。余長樂的女兒在家守了七天喪,又回到了自個兒丈夫身邊,說等過完年了就回來看看母親,這畢竟嫁了出去,上輩子的債也就少還了。而余長樂的老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整好了東西,帶著壓在床底下變形了的小人在夜里悄悄的回了鄉(xiāng)下。

打那后,余長樂依舊在市場上扛著包,有人叫他余長樂,有人叫他幺零幺,他都應(yīng)聲,現(xiàn)在,他依舊經(jīng)常跑到老肖店里找他閑談,他依舊愛湊熱鬧,愛笑。穿著大襖子,幺零幺不喜歡躺老肖的藤椅了,反倒躺在了那綠色的編織大包上,這包很沉,但是軟和實在,灰撲撲的幺零幺也只能躺在那坑窩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幺零幺脫下身上的襖子,細細疊好放進了泛黃的衣柜。

打開銅扣的衣柜門,疊得整整齊齊的寥寥幾件衣裳上面還摞著那件媳婦穿過的花裙子。

原來,你只適合穿灰衣裳。

因為外婆的身子不適,母親放不下生意,我被安排回去照顧外婆。那天我去菜市場買點帶給外婆的干貨,看到幾日未見的余長樂站在老王的攤子前吃豆花,他的身子瘦了很多,濃密的黑發(fā)讓鬢角新生的白發(fā)茬格外明顯,他的褲口袋也小了不少,仿佛里面什么也沒放。我走向前,買了杯豆花,他認出我是春花家的女兒,朝我笑了笑。

那日,我鼓足了膽子,看著眼前的這個老男人問出了疑惑許久的問題。

“大伯,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余長樂似乎知道我會問這個問題,他泯了一口稀糊的豆花,在嘴里咀嚼了會,朝角落里昂了昂頭。

“你看那大貨包就知道了。”

“什么?”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那張嘴笑起來的滿口嫩白老牙,深邃又明亮的大眼,堅韌而又決絕的對我說:

“我叫幺零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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