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花配好名，古人愛花，但凡有點知名度的花，多半好名好姓地伺候著。茉莉芙蓉芍藥玫瑰荼蘼蒹葭，一水兒的連綿詞，看起來是難分難解，讀起來便唇齒纏綿；杜鵑梧桐合歡虞美人，或者洋氣一點的曼珠沙華，一聽便叫人豎起大拇指"果然是有故事的人吶"。桃李杏梨，直接以果命名，好花不常開，倒不如綠葉成蔭子滿枝，帶著一股子“我能生”的驕矜。便是俗氣一點的鳳仙花長壽花金銀花，也跟東村的福貴金鎖長生一樣寄托著小戶人家的念想。便是賦形而名的一串紅金盞花雞冠花繡球花，總也算花了眼力費了心思聚集了勞動人民的智慧。到她這里取名，便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樣子，你花像桃，葉像竹，叫夾竹桃得了。我想對于名字耿耿于懷過的人一定在少數，張愛玲也寫過一篇《必也正乎名》呢。君不見隔壁的紫薇，色澤樣貌體態身姿樣樣不如她，就沾了好名字的光也能紅遍大江南北成為一代人的記憶。
? ? 夾竹桃不但沒有好名字，也沒能分得世人的青眼。幼年從書里讀到此花，便知她深藏劇毒絕非善類最好敬而遠之。《甄嬛傳》寫過群美搖花簽，日邊倚云的紅杏，溫存解語的海棠都給了嬛嬛，潔白清香的茉莉給了淳兒，羅宅含香的菊花給了眉莊，就只有夾竹桃給了陰狠刻毒的安陵容。國學大師錢穆，也和夾竹桃有個小小的過節。據說山西一座古廟的道士，要清除枯死的松柏改種上夾竹桃，理由是自己風燭殘年看不到松青柏翠，愿衶夾竹桃次年便可看到開花。錢穆多次對學生說這個故事，說道士沒有遠見，該道觀怕是遠景不妙。
?有毒的花并不只獨夾竹桃，罌粟銷魂蝕骨教人欲罷不能，更像是深諳風月覆雨翻云的歡場女子，不僅能讓人骨髓和荷包一起干枯，還賺走了少年的眼淚，騷人的文章，浪子的余生。曼陀羅該是因愛生恨的蛇蝎美人，譬如《天龍八部》里住著曼陀山莊的王夫人，恨不能殺盡天下負心人，總歸是讓人又愛又恨。恃美行兇雖然可恨，但只要美就足夠讓人原諒。不似夾竹桃，就是壞，也只能是上不得臺面的陰狠刻毒，仿佛她只有毒，就沒有美。其實看看她的樣子，哪里有差？
?夾竹桃到底是惹了誰？要我說，怪就怪在她又像桃來又像竹。
?要知道竹和桃都是歷代文人的心頭好，一個篩月籠煙宜雨宜風是絕俗忘機的好寄托，一個嬌憨明媚宜室宜家是洗卻衣塵的好歸宿。二者豈能兼得？你又想要詩和遠方，又想要糧食和蔬菜；又要務虛又要務實；又要愛和自由美和深刻，又想要華服美食名車豪宅；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你夾竹桃長成這樣，不踩你踩誰？你看隔壁阿桃，開花就開花，結果就結果，守著一窩粉團兒似的孩子再不管體態臃腫，心無旁騖安分守己，娶回家性價比多高。去陶潛處便息交絕游武陵攜隱，在崔護處就堪映紅人面生死纏綿，去唐寅處還能風流不羈折換酒錢。你再看隔壁竹君，目下無塵清冷絕塵胸無點塵，能與王維彈琴復長嘯，能伴蘇子芒鞋輕勝馬，還能鳳尾森森一世清涼去襯托林妹妹如煙如霧的茜紗窗。你夾竹桃憑什么可以兼得？你沒見紅樓夢里唯一一個兼具黛釵之美的秦可卿落得一個什么下場？你要做紅玫瑰，又要做白蓮花，難怪世人都要狠狠啐你一個癡心妄想。
世人習慣于給萬事萬物貼標簽，從評價斷定他人的過程中獲取安全感。什么軟妹子女漢子90后文藝青年莫不如此；筆者也每每對“臥槽你一個人民教師怎么能說話爆粗口買衣要砍價？”無言以對。我的一個朋友會一本正經地說：“雙魚座就是出渣男！”更有某次飯局，一領導酒過三巡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女文青就該會耍流氓，不會耍流氓算哪門子女文青”嚇得我噤若寒蟬。況且標簽不找人，人自找標簽，看看多少姑娘自稱女漢子就可窺一二。我上大學那陣子，文學社一個姑娘憤憤地說“什么美女作家，不就是下半身寫作么，老娘也會！”后來她真的寫了一首抒情長詩發表在社刊上，題目富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峰與谷》。
?不能歸類定義的事物，讓人深懷恐懼，所以豆蔻就該是裊裊婷婷，蓮花就該是寶相莊嚴，牡丹就該是國色天香，丁香就該是云恨云愁，水仙就該是仙子凌波。梅蘭竹菊，本來各有習性，卻被人為地捆成一團，一個個都不拿正眼瞧你，幽幽地嘆一句"你自不懂，誰要你懂"，一桿子文人騷客便為她發了情——詩情。梧桐三更雨，木槿朝夕間。芭蕉春猶卷，海棠夜未眠。刻板印象就在人們心照不宣的合謀中形成了。我對你的人品脾性愛好觀點通通沒有興趣。你本來是誰并不重要，我覺得你是誰就行了。
?其實，所謂二者得兼，是每一個但凡有點理想又有點情懷的人共同的奢望，上帝問，你要做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還是要獨立自由不折不從？你說一句都要，大抵便長成了不徹底的夾竹桃。你沒有猜錯，從某種意義上，我也是這樣一個不徹底的邊緣人，我想，我的同類，還有很多。
?12年夏天曾坐車去南方，高速路上隔窗而望，夾竹桃一路從杭州開到溫州，烈日炎炎下香風艷骨熱烈張揚。春天的花事，始于迎春，終于荼蘼。那里并無夾竹桃的身影，美麗或許遲到，但美麗從不缺席。待到五月，極易成活的夾竹桃便次第開放，顏色艷，身姿軟，花期長，能在艷陽下不管不顧地一路開到十月份。我自開我的，真是快意！記得西川曾回憶，詩人海子在昌平喝醉酒大喊：“放開！放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熱愛胡作非為！”按照套路，我是不是該在此處端上一碗“哪怕無人欣賞，也要開得漂亮！”的心靈雞湯，并且先干為敬？
?你會長大遠去，走下大學的列車，城市的夏天像沙塵暴撲面襲來，欲望和打擊藏在你想到想不到的一切地方對你虎視眈眈。你的同窗，有人修學歷，有人修美貌，有人修人脈，有人奮斗一年也不夠買一個衛生間，有人什么也不用做就被百般嬌寵。你頸窩有黏膩的汗，眼睛有朦朧的煙。我送你一朵夾竹桃吧，在冷酷無情的世界里，要便士也要月亮，要婚禮也要愛情，要愛派也要鋼筆，要腳底的一片硬，也要你掌心的一點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