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吸煙有害,誰都知道,每個煙盒上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吸煙有害健康”,可是我不再勸父親戒煙了,喜歡抽就抽吧。
關于父親的記憶,就是個大煙筒,只要一靠近,那濃烈的煙味兒混雜著汗味兒就迎面撲過來。說實話,小時候還是很喜歡這股味道的,因為這是我爹的味道,是他身上獨有的味道。
多年的煙熏火燎,老樹根一樣的手指都發黃了,特別是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食指和中指自不必說,夾煙夾的;大拇指被熏黃都是彈煙灰害的,因為彈煙灰的時候是需要拇指和食指夾著,中指去彈的。那些指甲也黃,扁平,厚實,里面還總有黑泥。
他的手堅硬有力,滿是老繭,似乎銅澆鐵鑄,握起木棍足足能打死一頭咬人的騾子,當然這事兒他也干過,在他眼里,牲口只有兩種,一種是聽話的,一種是不聽話的。聽話的,留著;不聽話的,賣掉;不聽話還咬了他的,就要它命。
這不能怪他,在村里混,沒點脾氣,絕對是不行的,要不然一家老小只能被人欺負到去喝西北風。什么王道,大家都是種地的,不懂。在那個年代誰有力氣,誰能混到一家老小的吃喝,誰就是王道!而爹就是這樣的人。
在那每家最少四五個孩子的年代,他是個另類,一根獨苗。所以如果他再不狠點的話,真的吃不開。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什么那么喜歡要孩子,一要就是四個,直到我的出生,媽的,小子!
2
最初覺得他抽煙很好玩的。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從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慢慢打開火柴盒,拿出一根,在盒子的側面一劃,“嗞”一下,火苗就出來了。
倘若在屋里,點煙就很簡單,等到火苗燃燒到最旺的時候,移到煙上,猛吸一口,那煙就著了。最初是一絲絲火星,慢慢是小半邊,再然后是大半邊,最后是整個圓圈,那是我見過最炫目的顏色,紅彤彤的流金似火。
若是在外面,尤其是有風的時候,點煙就要難一些。背過臉去,擦燃一根火柴,雙手緊緊圍在一起,保護著那微弱的火苗,趕緊用嘴叼著煙卷去靠火。點著了,樂滋滋,點不著,嘆一聲,繼續擦那火柴。風太大的時候,點個四五次都不著,罵聲娘,尋摸個背風地兒,直到點著為止。
有時候還用嘴叼著煙卷去借火,拿別人點燃的煙頭,正對著口中的煙卷,深吸一口,煙就著了。熟識的,兩個人嘴里都叼了煙,正對著靠的很近,一手夾煙掌控方向,一手搭成帳篷擋風。煙頭互碰一下,吸一口氣,點著了。煙著了以后,借火的人拍拍對方的手,權當感謝,被借火的人心領神會,縮回頭去。
后來我想過為什么他們會有這種怪異的行為,一個是為了省下一根火柴,另一個是火柴點煙確實麻煩,最關鍵的是這一推一送能夠加深彼此的感情,簡直可以成為用煙來交流的藝術。
在村里,煙就是硬通貨,跟黃金和鈔票沒有什么分別。不管辦什么事兒,不管抽不抽煙,褲兜里都要裝上一盒煙,提前給人上一支,事情就好辦很多,這好像就是大人們口中所說的規矩或者禮貌。
3
他是個大煙筒,當然嗜煙如命,如果讓他在我和煙之間選擇,我覺得他會選煙。
我問過他:“爹,你為啥抽煙?。俊?/p>
“不為什么,看著老一輩兒的抽,自己也抽?!?/p>
我覺得他可能是因為憂愁和煩悶,當然還有迷茫和困惑,小孩子沒有抽煙的,因為他們很快樂,最起碼不用為了生活而奔波,也不懂世道的艱辛和詭譎。
快樂的時候抽,他那時候燒窯,夜里獨自一個人往窯洞里塞麥秸,沒有人說話,煙就是最好的伙伴,一天能抽兩條,嘴里一刻也不閑著。我能看到他那深紫的嘴唇,黃黑的牙齒,能夠感受到那濃烈的煙熏味兒,讓人窒息。
沒煙的時候,他就喊我,“小魚,給你娘要錢,給我去經銷店上拿兩條煙”。
我正在一旁玩,不打算理他,但又怕挨揍,他可是打死過騾子的人,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就真的成了兩半,以后還怎么說媳婦兒。所以,我就屁顛屁顛地放下手中的泥巴,找我娘要錢去了。
買回煙給他,他咧開嘴笑了,沖我臉上啃,我當然不喜歡,拼命躲閃,胡子太扎人了。
煩悶的時候也抽,他煩的時候,是能夠看出來的,什么也不說,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們害怕極了,一放學,看見他頭低低的,就裝作沒看見,一下閃進里屋,或者跑出去躲他。
我很怕他,我們都很怕他,但是我和姐姐們的怕有不一樣,因為他從來不打女孩子,但是會揍我。我是男娃,在他眼里,臉皮自然要厚些,屁股自然要硬些。
所以我比姐姐們更怕他,怕挨揍,但是他又很少打我,除非特別不像話,比如那次在河邊收拾晾曬的花生,眼看著烏云密布,狂風驟雨,姐姐們都大把大把地捧著往袋子里裝,可是我一個一個地往袋子里扔。他氣不過,一腳把我踹出去好幾米遠,嚇得姐姐們趕緊過來求情,用身體護著我。
所以我害怕他,更多的是精神性的,就像我們姊妹幾個打得再歡,如果娘喊一聲“你爹回來了!”,那肯定立馬消停。小吵小鬧更不必說,只要一瞪眼,立馬沒人敢說話了,他可是打死過騾子殺過豬的人??!
在這個家里,沒有人敢跟他的眼睛對視,那里面充滿了殺氣,煩悶的時候尤為嚴重。可是那畢竟是我爹啊,吃的喝的都得靠他,總不能不認爹吧,所以只有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