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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
(一)
出差在外,一人一張大床,我睡覺很老實,基本占到三分之一的床面積。今天早晨醒來,覺得有些不對:打開燈,床上鋪滿了莫名奇妙的東西,像液體又像透明皮膚。突然心懷恐懼,爬起來跳到地板上,這些惡心的東西竟然也跟著鋪到了地面,我雙手胡亂在身上亂撲,掀開睡衣,發現這東西連在我的身上,竟然是我肚皮的一部分!哦天啊!大腦一片空白,這一夜發生了什么?
我戰栗著,扶著墻,哆哆嗦嗦坐在床沿上,看著地上鋪著我一半的肚皮,告誡自己:冷靜、冷靜!我這是在做夢。這些東西是可以切掉的,不是我的身體,肯定可以切掉的!可是沒有剪刀!我在床頭柜上找到了出差必帶的指甲剪刀,捏起最靠近身體的一部分透明的皮膚,剪開一個口子:竟然在流血。忍住痛,一點點擴大傷口,畢竟和原來的身體接觸的部分是個小橢圓型,我只要把這部分剪掉,傷口不過是皮膚表面傷,應該可以恢復。可是真的很痛,汗水已經密細細地出現在額頭。差不多剪出了5cm的口子,出血量不大,滲出的是小血珠,擦了擦滿臉的汗水,拿指甲剪刀的手指都僵硬了,忍住痛長出一口氣:能剪掉就好,能剪掉就好。等等,我眼睜睜看著那5cm的口子在快速地合在一起,竟然連個疤痕都沒有。不可能!我再剪再剪再剪,早就忘了痛,可是愈合的傷口比我剪開的速度還快,扔掉指甲剪刀,我雙手插進剪開的口子像撕布一樣撕扯著這莫名的東西,直到痛得暈過去!
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那碩大的像瀑布一樣的恣意橫流的皮膚牢牢地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終于放聲大哭。在哭聲中摸到手機,沒電!不可能!我每晚必定充電的!抓起客房座機,一片忙音。世界盡頭?掙扎著爬起來,拉開窗簾。已經在這里住了幾天了,窗外應該是海灘,這個夏天據說是百年不遇的高溫,每天最高溫度都在40度,所以每天早晨都有戲水的人群,8點多以后海灘就開始35度以上,戲水的人群都回空調房間了。房間的時鐘顯示是7:13,這個時間海灘上應該有人的。
此時,窗外空無一人,連白色海浪都沒有,死寂!
(二)
這次出差是參加一個培訓,城郊的封閉式莊園,白?黑都有課。本來帶來一身運動裝,準備每天跑步的。天氣實在太熱,早晨6點,外面就33度,晚上8點,外面還34度,試著早晚各跑一次,2km下來就差點虛脫,徹底斷了跑步的念頭;海灘游泳15分鐘就曬傷,夜間不許海游,又徹底斷了游泳的念頭。一日三餐非常豐盛,我自恃常年茹素,每餐從水果到主食到甜點一道不落。昨天晚上和閨蜜通電話還說本來有馬甲線的腹部現在肚皮都要拖到腳面了。
等等!肚皮都要拖到腳面了?難道是這句話變成了現實?佛法講不可以隨便起心動念,可是每天無數念頭,也沒有都成為現實啊!我想了那么多次的中大獎,空中飄來1000萬,提前退休,怎么沒有實現?簇著眉頭,毫無頭緒。
電話突然響起,是座機。還有人在!我沖過去抓電話,多余的肚皮被自己踩到,一個趔趄差點啃上話筒。“是趙同學嗎?你怎么沒有來上課?”上課?每天8:30上課,老師要點名,我撇了一眼桌上的表:8:35。我思考了這么長時間?“我,呃,有點不舒服……”“是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還是堅持上課吧,要不等下老師去你房間看看你?”“別來,別來,我這就去上課。”我慌亂地抓著多余的皮膚,盡量保持聲音的穩定,對方放下電話。又是一身汗,老師要是進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估計要嚇暈過去。
抓著多余皮膚的手一直沒有松開,仔細捻了一捻,好像沒有正常皮膚下面的脂肪層,很薄,像紗。我必須去上課!把拖在地上的肚皮攏一攏,亂七八糟地抱在懷里,去看看衣櫥里面可以穿哪件衣服。哪件衣服都包不住這么龐大四溢的一坨。我又不能一夜懷上4個月的孕。重新坐回床上,松手,攤了一床。盤腿坐著,多余的皮膚搭在腿上,試著從底部向腹部的方向卷,卷到頭,有小手臂那么粗。不行,藏不住的,再換個方式,從底部開始折成長方形,折到腹部,差不多是30cm*20cm*2cm,有點像和服后面的包包,可是我要綁到前面。好在帶著一條腰帶,勉勉強強捆在腰間,找一件寬松的裙子套上。照照鏡子,腰間鼓鼓的,尤其上腹部,不管了。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匆匆洗了把臉,眼睛還是哭后的紅腫。
走廊無人,一路慶幸。走到教室后門,聽聽里面好像有老師在講話,輕輕推開門。沒有聲音,我覺得門肯定沒有發出聲音,可是里面的人幾乎同時轉過身來!
迎著他們的目光,發現他們今天的打扮----奇形怪狀!
(三)
50多人的大教室,分成了6組,組與組間隙很大,由于開著空調,除個別女同學前幾天都會多帶一個披肩,大多數都是短衣短褲,山高皇帝遠,沒有人穿平時的工作服。可是今天,他們的穿著好奇怪,有和我一樣長裙拖地,但明顯的臃腫,有戴墨鏡的,竟然還有戴帽子的,天知道他們哪里找到的帽子?仔細一看,帽子是房間里的毛巾改裝的,還有用背心纏包的,女生的長發都扎了起來,但頭發里好像混雜著什么東西。
我躡手躡腳地蹭到我的座位上,不敢快步流星:怕肚皮在裙子里面稀里嘩啦地攤出來。坐下后,同學們的目光才重新聚集到老師。我也看著老師,但她說了什么我完全沒聽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觀察他人。發現一個很怪異的現象:身體臃腫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戴墨鏡的人看不到他們的目光所視;戴帽子的人臉上都有一種很幸福的表情,老師說什么內容他們都頻頻點頭。到了分組討論環節,臃腫的人、墨鏡人幾乎都沒有聽,只好裝作討論。戴帽人拿起筆,在大白紙上寫下他們的觀點。我也只好裝作參與討論,探頭看他們在小組的討論紙上寫了什么,發現他們寫的全是老師PPT里講述的內容,沒有一點自己的觀點。
瞄著老師在每個組之間穿梭指點,我快速地看了看老師的PPT上寫的問題,說出我的觀點,也許驢唇不對馬嘴的,臃腫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有反應快的立刻參與了討論,可是我們無論說什么,哪怕前后矛盾,戴帽人都頻頻點頭微笑,揮筆在紙上寫下前后相異的文字。墨鏡人不僅看不到他們的眼睛,手都藏在桌子下面。我裝作不小心把筆碰到地上,一手捂著肚子,彎腰去撿,瞥見他們的手都厚厚地包起來,很顯然右手給左手包的很嚴實,一只左手包的像兩個拳頭那么大,右手估計是利用了牙齒輔助,包的像粽子沒有包好露出來米---露出來的是比正常手指小好幾倍的手指,像嬰兒一樣。
墨鏡人似乎發現我的觀察點,扭過頭似乎看著我。他們的墨鏡怎么那么黑?無底洞一樣,什么都看不清,但轉過來對我的注視還是讓我打個冷戰。環顧四周,昨天還談笑風生的小組成員今天被無形的墻隔開了,好不容易挨到課間休息。我正猶豫要不要站起來,旁邊一樣臃腫的人碰碰我,轉過頭,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肚皮位置。要死了!
他嘴邊一絲會意的詭異笑紋:“你是哪里多出來東西了?”
納尼?
(四)
一瞬間,臉上的膚色估計和眼皮一樣紅了,仿佛他是透視眼,仿佛在他面前沒穿衣服,腦海奔騰出千萬只草泥馬。本想起身躲開他,一轉念:他知道我是多出來東西了,怎么知道的?看著他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身體:“你是哪里多出來了?”
他臉上那撇笑紋不見了:“真的,肯定發生了什么。你能想起昨天發生了什么?”
“不知道,一切正常啊。”
他警惕地看著戴帽人,用眼神示意我:“防著他們點!”剛想追問,老師進來了,繼續上課。
我沒法上課,老師說什么都聽不見,拿著筆想寫出昨天的時間表。
上午,上課,下午,上課,晚上,團建活動,早中晚無一例外吃多了。上下午的課分別有不同老師上,下課有車把他們送回市里。晚上團隊建設活動,經過幾天,天南地北的都熟悉了,沒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腹部多出來的一大包用往日的坐姿非常不舒服,只好往后靠著椅背,發現班級里基本三種坐姿:墨鏡人都靠近桌子,似乎目不斜視,把手藏在桌子下;臃腫人都用類似我的坐姿盡量避免多余的部分添亂;戴帽人都眼神熱切,緊盯著老師,不時點頭應和。我很想知道他們帽子里藏了什么?
下課了,大家陸續走向餐廳,我尾隨在一個戴帽人后面,奈何他把腦袋有毛巾包裹得和快遞似的。
他居然回過頭來和我打招呼:“小趙,今天老師的課講得真好!”
我靈機一動:“是呀,你覺得他哪部分講得最精彩呢?”
“哪一部份?”他熱切的目光暗了一下,“都好,都精彩,尤其是對我們的實際工作有指導意義!”
“有什么指導意義?比如說?…”我拿出我循循善誘的本領。
“比如?比如什么?就是有指導意義!你平時做工作不看文件的嗎?你剛才上課干什么了?”他臉色開始陰沉,我的手臂被人拽了一下,回頭看見同組的那個男生暗示的眼神。我兩手捧著肚子,有意慢下腳步,回避戴帽人。
餐廳的景象又是匪夷所思:戴帽人看著都正常,端著盤子去夾菜,墨鏡人的雙手都抱在胸前,臃腫人一只手捂著身體的某一部份,另一只手把盤子放在臺面上夾菜,也有去幫助墨鏡人的。最終的結果就是墨鏡人幾乎都靠臃腫人喂飯,臃腫人偶爾能使用兩只手,戴帽人自成一圈。我坐在臃腫人的圈子里,背對著戴帽人。說實話啥都吃不下,幾天以來第一次覺得沒有食欲。面前的盤子放著兩片西瓜被我勉強吃完,起身去端一杯茶回來,將要落座的時候,原本背對著我的戴帽人突然站起來,把我的茶水一滴不漏地碰翻在他旁邊的戴帽人頭上。那個人被燙的嗷一聲跳起來,揮手下意識地去扯頭上的毛巾。毛巾被扯了下來,里面包裹的東西也噗落落掉出來。
——折的四四方方的大腦,像紙一樣,幾乎沒有褶皺溝壑的大腦!
(五)
多虧中午沒有吃東西!
我拋下身后此起彼伏的驚叫、干嘔、杯盤交錯的脆響,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三下五除二把長裙里面的腰帶解下來,肚皮嘩一下鋪到床上,有點像平時吃的涼粉,動起來顫悠悠卻一副顛撲不破的樣子,把空調冷風開大點,怕有折痕的地方起痱子。
肯定是昨天發生了什么!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
有人敲門!愣一下,拖著這一大堆挪到門口:門上竟然沒有貓眼!暗罵一聲:就差這點錢啦!
“誰?”
“小趙,是我,組長。”
我們有組長嗎?好像選了一個。我突然發現我的近期記憶在下降,上課時一直和我使眼色的那個臃腫人我應該很熟才對,難道他是組長?狐疑地開了一條門縫,防盜鏈還掛著。果然是他,后面好像還有什么人。他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我們能到你房間談談嗎?”莫名其妙,談就談嘛,怎么那么尷尬?我打開門,讓他們進來,才發現我比他們還尷尬:透明的像粉皮一樣的多余肚皮從床邊一直鋪到門口,像我的裙擺。
進來三位,除了組長還有一位墨鏡人和一位長發束起來的女同學。他們看著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肚皮,擠坐到窗邊的沙發里。組長突然說:“別收拾了,我們就不見外了。”邊說邊伸手進他自己的T恤,也抽出一條腰帶來,里面的東西從衣服下嘩啦啦地流出來,看著我詫異的眼神,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多了一部分,不過是胸部的。”我長出一口氣:多虧我多出的不是胸部,一念之此,竟有些小確幸。
組長一抬手把墨鏡人的墨鏡摘下來,怪不得我覺得隔著墨鏡像看一個無底洞:他的一雙眼睛連同眼眶全是黑的,被墨鏡一遮,漆黑一團。墨鏡人抱歉地裂裂嘴:“手就不讓你看了:每只手現在是10個手指,5個小的今天早晨發現,它們還在長。”束發女生也把頭發打開,夾雜在長發里的是比戴帽人短許多的紙一樣的沒有褶皺溝壑的大腦!
事已至此,突然想起來昨天下午心理學老師課上一句話:情況就是這樣啦。是呀,情況就是這樣啦!但是怎么會成這樣的?
房間里的四個人似乎是不同變異的代表,可是沒有戴帽人。我遲疑著:“好像還缺一種類型?”組長看看我:“他們已經基本無腦了。不管他們了,我們共同回憶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情吧。”
我已經回憶過了,拿出在課堂上溜號時列的時間表,四個人湊到一起,墨鏡人的視力下降得厲害,幾乎看不清我寫的字,組長念一個時間段,大家想一想,補充一下。平時小組復習好像都沒有這么認真,我們像過篩子一樣把昨天的時間一段一段地篩出。課程內容都拎出來復習一遍。似乎沒什么問題啊。
突然束發女生好像想起來什么:“昨天下午心理學老師的課,是不是要求每個人心中想一件目前心中最緊迫又最不想花力氣的事情后就被催眠了?”
最緊迫又最不想花力氣的事情?我記得當時的腦海里浮現是:一年鍛煉出的馬甲線眼看要沒有了,在床上試著做了幾組鍛煉腹肌的動作也沒堅持,跑幾步都能感覺到肚皮的顫巍巍,這樣放縱下去,不知會怎樣?
肚皮?
(六)
說出了我的回憶,組長也若有所思:“我當時想的是人到中年,也要開始健身了,不知道這樣放任下去會怎樣?”
墨鏡人突然紅了臉:“這幾天上課一直在玩手機游戲,昨天老師說這個要求的時候,我正好有一關要闖,當時想:手、眼都不夠用,不知道如果一直打下去.…?”
束發女生驚叫起來:“我當時想的是有些事最好有人替我去想去思考,不喜歡想太復雜的事情,如果放任自己不感興趣的不去思考.…?”
我和組長同時打斷她:“戴帽人是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思考?!”
“也不全對,我和他們有接觸,小組討論時他們誰的意見都聽,可是老師一說話,他們就聽老師的。”我沖著組長豎起大拇指點個贊:“他們流出來的像折紙一樣的大腦應該就是沒有思考能力的部分了,在腦殼里的部分估計還是有能力思考的。”
束發女生撇下嘴:“他們保留的那部分應該就是一個功能了:聽權威的,誰'嘴大'聽誰的!”
“嘴大?”墨鏡人的眼睛似乎努力睜大地表示疑問。
束發女生笑起來,這是今天經歷這么驚人的心悸變動后我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就是誰權勢大,我們東北話。”她說完,我才想起來我們這個班是來自全國各地的。
“那么,估計其他同學當時想的大體都可以歸為這幾類。”我話音未落,組長邊捻著他多出來的皮膚邊補充:“也不全是。我聽二組的人竊竊私語,他們組有個同學今天沒上課,老師敲門、電話都不應。叫服務員打開門,發現他在里面一直睡覺,怎么也喚不醒。他昨天可能想著要放任自流地睡下去會怎樣。”
“放任自己、放任自流、放縱,”我重復著這幾個詞,看來昨天有人針對我們這個人類的弱點做了一個小程序,抓住關鍵詞放大了功能。可是如何把這個程序植入到我們的身體里呢?
“組長,你為什么要我提防那些戴帽人呢?”
“是要提防。”束發女沒等組長回應:“他們想方設法消滅與他們不同類型的人。我同組的一個女生像我一樣束起頭發,把不能思考的那部分大腦藏起來。早晨上課前,幾個戴帽人趁她不注意,拽著她的折紙大腦往外拉,拉出來的大腦我親眼看見原本是有溝壑縱橫的,邊被拉出來邊變成白紙一樣了。然后這個女生慘叫過后就和他們一樣像迷妹似地聽課了。”
我腦補一下這個驚悚的畫面,用力搖搖頭,想把它搖出去。“你的那部分白紙怎么辦?可不可以剪短,讓他們拉不到?”我有些擔心束發女生。她站起來,重新把頭發梳起來,盡量把紙制大腦藏在頭發里面:“不行啊,我忍著痛試過。剪不斷的,它自己愈合的比我剪的快。”我想起早晨怎樣瘋狂地剪自己那部分肚皮:看來是你的就永遠是你的了,無論怎么變異!
“還有幾天這次集訓就結束了,我們要在結束之前想出辦法恢復正常。”組長說。
“但求自保吧。”墨鏡人的聲音很絕望:“戴帽人加上束發人有木有一半的比例?束發人防不勝防的,他們很容易和戴帽人成為一體。一群只知道唯權威是從的人,看我們都是'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除非你完全贊同他們,可那樣你的大腦存在又有什么用?”
死寂的沉默。
昨天在一瞬間每個人都有放縱自己一部分的想法,沒想到在放縱的世界里是這樣的痛苦。
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和失去對自己頭腦的控制,哪一個更痛苦?
門鈴又響了,在呼吸幾乎都能彼此聽到的沉默中,幾個人同時驚跳起來。
“誰?”
“小趙,老師問你們怎么不去上課?”我盡可能快地打開門。
門外,和我對過話的那個戴帽人一臉熱切地看著我,他眼里那熱情洋溢的光芒看得我一身冷汗。
—第一季完—
第二季
(一)
房間里的四個人略微整理一下魚貫而出,從戴帽人身邊經過,沒有人和他有目光的對視。下午的課是講創新思維。這個主題我是蠻感興趣的,可是這種情勢下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還有三天就結束培訓了,怎么能恢復原狀?帶來的長裙就這一件,明天穿什么?平時上課大家手里都把玩著手機,他們的手機怎么都不見了,和我的一樣沒有電了?n個問題在腦海里跑進跑出,沒有一個有答案。看到身邊的人站起來,才意識到課間休息。我站起來,挪到門口,想出去打杯水。剛到門口,就聽到外面一聲尖叫:
一個束發女生的漏出來白紙大腦部分被戴帽人扯拉出來,幾個戴帽人圍在她身邊,同時阻止其他人靠近。我遠遠地看著,束發女生似乎被拉扯的一瞬間很痛苦,大腦都被拉出來以后反而面色平和。看來沒有思考就沒有痛苦似乎是真的。其他人目睹她的變化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男中音:“小趙,未來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終歸是我們的!你愿不愿意加入我們?”我精靈一下回過頭,差點兒碰到他的帽子:“怎么加入?”那個一直如影隨形的戴帽人燦爛地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邊說邊拿出一條毛巾,熟練地給那個前束發女生包好頭。挽著她走進教室。
晚餐時間不敢去餐廳。回到房間研究手機為什么沒有電,可是打死找不到充電器。座機打給前臺,服務員說他們沒有準備充電器。座機只是內部通話,沒有外撥的功能。沒有電話、沒有網絡,在21世紀的現在,竟然這么輕易地就斷絕了和外部的聯系。
我把長裙脫下來,再不洗估計明天都臭了。洗澡是個大問題,那些多余的光溜溜的皮膚無處安置,在蓮蓬頭下沖好,洗后背的時候又嘩啦啦地落到地面。比平時多奮斗了半小時,終于裹著浴巾出來,多余的肚皮斜搭在肩上像印度的紗麗。
站在窗邊,昨天晚上外面的海灘還有人偶爾游泳,從今天早晨開始,一根毛都沒有。不對,好像有人從沙灘上過來,是的,走過來的,一行濕漉漉的腳印,這說明他剛才下海了,說明能下海。禁不住有些振奮。我迅速換上泳衣,緊身泳衣把肚皮都包進去,腹部凸出的部分不管了。出房門,走廊無人,到大門口,也沒人,看來這一天的變動都在心有余悸地接受ing。
出樓門右轉右轉再右轉,就能看見海灘了,身體的臃腫抑制了我的狂奔念頭,只想不被人看見,卻與一個人差點撞車:是中午到過我房間的墨鏡人,他滿臉的驚恐,殘存的視力也許能認出我,一把拉住我:“不要下海!不要去!”我剛想問為什么,卻發現他拉住我的那只手。
那只應該有10個手指的手,像被電炙過了,
只剩下了新長出的嬌嫩的五個指頭。
(二)
驚恐地扶著他回到我的房間。他苦笑了一下:“打電話給組長吧,省得我還要說第二遍。”隨口報出組長的房號。組長幾乎是立刻出現在我房間里,有些感激他的速度,我正不知怎么與墨鏡人溝通。東北的束發女生和組長前后出現,看來他通知了她。
墨鏡人的左手完全裸露在外,十個手指有些分工不明,似乎都想去慰問一下右手,又不知道怎么撫慰。我有些入迷地盯著那十根手指,墨鏡人似乎察覺了,放棄了左右手擁抱的努力:“吃完飯,我就按我們說好的去了海邊.…”
“我們?”
組長看著我狐疑的眼睛:“是的,我們仨。你沒去餐廳吃飯,我們就臨時碰個面,初步分了工,一會再說這個,先聽他的。”
“我去了海邊,空無一人,這幾天下海游過幾次泳,差不多200米之外有一個水上影視城,被城墻圍著,估計拐過那個小山坳就是拍攝基地。我有一次沿著山坳伸到海里的海岸線游了過去,拐過山坳果然有船,還有一些古裝扮相的演員。今天我們商量,既然無法和外部取得聯系……”
我又忍不住插話:“你們的手機也沒電了?”
“何止!大門也鎖上了。不許出去!”束發女生補了一句。
“既然無法和外部取得聯系,只有試一試海上這條路。我怕引起注意不敢換上泳衣,想著走到海邊,直接扎進去。一路沒人,到海邊以后,剛把鞋脫掉,手去摸摸海水,像觸電一樣,抽回來,就是這個樣子了。”他豎起手掌,五個手指斷面像燒焦了一樣,新長出來的手指鮮嫩如故,沒有一絲傷害。我們愣在那里:海水會有選擇地傷害?
束發女生站起來:“我去試試!”
“你試哪一部份?手?頭?你的問題不在手在頭,萬一把頭試沒了?”
束發女生聽組長這么一說,臉白了。
“我去吧,反正泳衣都穿好了。”
“算了,我這大老爺們兒還在,你當第二梯隊吧。”組長邊說邊站起身來,我對墨鏡人:“你在這等著。我們仨過去。”
一路還是沒人,太陽已經沉入海面。有些起風了,這幾天熱得身邊的空氣仿佛都能自燃,這微微的風似乎給人帶了些希望。走到海邊,幾乎同時停下腳步,組長把上衣脫下,胸前多余的皮膚還是用腰帶綁在身上,他解開腰帶,雙手托著這些多余的物質,猶豫一下,似乎在調整姿勢,然后像撒網一樣,把皮膚拋到海里。我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原本讓他拋出去一點,只要一點皮膚沾到海水就能看到結果。
皮膚拋到海里的一瞬間,他也像電擊一樣:直挺挺地仰倒在沙灘上,胸前原來的皮膚燒焦一片,多余的部分完好無損。還沒等我們手忙腳亂地去救他,他就自己坐起來,摸摸燒焦的部分:“沒有知覺。怎么會沒有知覺?”不敢猶豫,我們兩個女生扶他起來,返回樓里。在大樓的拐角處,戴帽人閃了出來:“實驗的結果出來了?”原來他一直監視著我們。無話,交錯他身邊,忍不住看他一眼,依然是熱切的笑容,似乎無法拒絕,透過他背光的剪影,那微風在海面上竟一絲波瀾都沒有。
(三)
房間里不知沉默了多久,組長開口:“你沒去餐廳吃飯,我們仨分了工,我和她”他目光示意一下束發女生“看看還有多少人和我們一樣,他”又指指墨鏡人“看看有沒有其他路徑可以離開。現在看來,海遁也走不通了。”
“像我一樣的人在餐廳里又被戴帽人復制好幾個,我明天干脆也戴帽子,讓他們少煩我。”束發女生接著說:“不過我看像你們一樣的人應該還有一半,真打起來,輸贏都不知道。”
“打起來?何至于此?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全國各地來培訓的學員,后天結束,各回各家。”組長詫異地看著我:“你以為還能順利地回去?”
第二天,果真印證了組長的判斷。
上午兩節課,內容本相異,但都有宏觀經濟形勢分析,第一節課的老師是個教授兼什么處的處長,第二節課的老師也是教授,簡介里面沒有官銜。第一節課聽完,戴帽人多呈興奮不已狀,第二節課當聽到與第一節課老師相異的觀點時,一個戴帽人站起來:“老師,你做的研究似乎不夠深入,剛才那位老師的觀點和你的不一樣。”
“學術么,允許觀點不同。我這也是一家之言。”
“同樣的數據得出的結論應該是一樣的。”
“公開數據還要有自己的分析…”
“數據既然公開發布,肯定是經過多人驗證過的。你是說你的數據比公開的數據還有價值?”戴帽人的話音剛落,陸續站起來幾個戴帽人,眼睛盯著老師。我們小組的組長也站了起來:“課后討論,請老師講完。”老師立刻變通:“對,課后討論課后討論。”
哪里有什么課后討論!老師結結巴巴地湊合講完,趕緊溜之大吉。我剛要起身,戴帽人走到講臺拿起麥:“各位同學,午餐前我們做個活動。不會耽誤大家太多時間。”墨鏡人第一個反對:“我餓了,下午再說吧。”大家紛紛站起來向門口走去,留在原地的都是戴帽人。我看見那個東北的束發女生今天果然用毛巾包裹著頭,原地未動。不知道她是真戴帽還是假戴帽,我路過她時捕捉她的眼睛,她撇了我一眼,熱切、狡黠。
每天下午為了防止大家打瞌睡,安排了不同的小組領大家做個小游戲,今天下午的課前活動被戴帽人領到了海灘。戴帽人要大家圍成半圓形,面向大海。他特意從我身邊經過,穿過半圓,走向海灘空地。我似乎聽到他問我什么,聲音太低,沒有分辨出來。只見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大家:“我們做個小游戲,來證明被自然接納的就是真理。”這個命題太大,且看他們怎么證明。
所有戴帽人都站出來,手拉著手,向海邊走去。哪里有些不對?我急切地搜索著那個東北束發女生,都用毛巾包裹著頭,一時辨認不出,他們手拉著手邁進海水里,走到齊腰的地方,那個戴帽人有發話了:“我喊123,我們屏住呼吸,把頭埋入水中至少10秒鐘。最后一個抬頭的小組獲勝加分。1、2、”沒等他喊出3,手牽手的戴帽人中突然有個人試圖掙脫開旁邊手:是那個束發女生。她知道后果的,她的頭不能沾到海水。“3-—”戴帽人的頭都扎進水里,束發女生的頭接觸海水的一瞬間,強大的電流一樣的東西擊得兩邊牽住她的人跌倒在水里。排好的陣型被沖擊得東倒西歪。
待所有戴帽人直立在海水里的時候,束發女生仰躺在海面上,和頭上的毛巾一起漂在水面的,是她七長八短白紙樣的大腦和燒炙后的頭殼。
(四)
喉嚨仿佛被卡住了,一聲悶哼,我委倒在海灘上。女生的驚叫、男生的呼喊剛發出半個音符,也像被卡住了一樣:海面上,束發女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默片中的慢鏡頭一樣,蹣跚地趟過海水,向岸邊走來。她的大腦不用束起來了,折紙樣的大腦披散下來,腦殼已經完全燒焦,面龐卻毫發未損。她笑著,眼里閃著熱切的光;“哪個小組第一?”
我渾身癱軟,站不起來,仰望著她從我身邊經過,試圖和她眼神交匯,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我,向我伸出手來,眼神中沒有了狡黠,只剩下了熱情,還有一絲瘋狂。
下午的課有點公開叫板的意思。戴帽人不約而同不再掩藏大腦,他們的無痕大腦在腦殼的三面七零八落地垂下來,讓我想起電視里孝子戴的孝帽。在課堂上極其活躍,爭著發言,但發言內容幾乎都大同小異地支持老師的觀點。相較而言,其他人沉默得似一塊鐵板,我強忍著,也不知道是忍什么:淚水、嘔吐的感覺、起身駁斥的沖動、難熬的時光、空氣中白慘慘的影像?
晚上,我的房間只剩三個人。按培訓計劃,明天就結束了。可我現在知道,順利回程已經是癡心妄想。組長看了看默默流淚的我,剛要說話,我啞著嗓子:
“讓我哭會兒,都忍了大半天了。”
墨鏡人突然笑了:“別哭了,我好像找到了方法。”
組長:“說說看。”
“你看,我們與海水接觸的時候,燒焦的是舊的部分,而且燒焦后沒有知覺,”
“怎樣?”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這要在平時,這樣的目光下,估計男生們早就不知所措了,可墨鏡人黑洞似的眼睛專注地看著窗外:“我想再試試。”
組長:“對。我也這么想。你看那個束發女生,燒焦的只是替代部分,我的也是,你的也是。反正已經燒焦了,難道還會有第二次?”
我有些振奮,“我們要再下一次海?”
“不是我們。你不要去。還有你,”他指了指墨鏡人:“等天黑以后,你的眼神不好,還是我去吧。”
“也好。我們在岸上看著你。”
我們三人擠在窗口,注視著窗外的海水。夕陽下,遠處的海平面泛著金光,尤其是墨鏡人提起過的山坳,U字口出去的地方一片波光粼粼,靠近我們這邊的海平面像黑洞一樣,吸入了所有的外界能量,沒有光的反射,沒有風的漣漪,平靜得像一塊熨燙得平平整整的黑布。
“我們不要等天黑吧。一點光線沒有,我們根本看不到你。”
“也好,他們發現就發現好了。”
我們還是靜等到太陽沉沒,三個人走出大樓,路上還是沒有人,走到沙灘上,組長脫掉鞋,手探出去,試試海水,這么熱的天,海水肯定是溫熱的。他赤腳往海水里走了幾步,回頭看看我們,結下胸前的腰帶,把多余的皮膚沾沾海水。
沒事。
毫無意外。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就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我們三個驚喜地互看,墨鏡人作勢也要下去,組長制止了他:“你們等著我,我游過去看看。”他又用腰帶把皮膚捆在胸前,向山坳的另一側游去。
太陽已落,余暉尚在,他劃著水,像劍一樣在平平整整漆黑的海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印痕,印痕沒有在他身后擴散開來,而是像一根線一樣筆直地尾隨著他。200米,或許不到200米,只要他能游到有海浪的地方,就能沖出去。
這一刻,充滿了希望。
(五)
組長游出去幾乎50米,突然停下,手臂還是保持向前游泳的姿勢,可角度不是平伸而是向半空中擊打。我和墨鏡人詫異地注視著他的動作,與空氣搏斗?又見他潛下去,在水底翻騰著。只一刻,他折返身,快速地游回來:“有墻!”
“哪里有墻?”他剛才的動作真像在擊打一道墻。
“就在50米開外,眼看就能游到正常水域了,有一道透明的墻。”
我倆拉他上岸,他的聲音中第一次聽到了驚恐:“一道透明的墻,看不出有多高,我潛到下面摸了摸,似乎一直到海底。”
“我前幾天還能游出去200米左右,那時沒有什么墻啊。”墨鏡人似乎不相信。
組長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有墻,翻不過去。”
“既然有墻就能翻過去,難道這墻還能頂天立地?”我的倔強心起。
“可是沒有工具,連個著手的地方都沒有。”
“我們回去吧,回去想辦法。”
其實,回去也沒有辦法。一道透明的墻,近乎無形,沒有工具,滑不留手,即便不頂天立地,也無處翻爬。
真真絕望。絕望到我們三人都沒有再進我的房間商量,而是默默地在大廳分道揚鑣。
明天是最后一天的培訓。這一天結束后,我們就可以回家,回到熟悉的城市。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時分,一切如常。
醒是醒了,是被低沉的敲門聲驚醒,“小趙,快起床。”是組長的聲音,我翻身爬起來,這幾天已經習慣將多余的肚皮安置在身側,突然爬起,肚皮像打翻的涼皮,撲落落地滑到地板上。我狼狽地拖著它們,打開門。
“墨鏡人出事了。”組長閃進我的房間,看著我“拖家帶口”的樣子,顧不得道歉:“快整理一下。”我迅速地找到腰帶,邊把肚皮折起來捆扎好,竟有習以為常的感覺,邊聽他說:“我們分手以后,我睡不著,半夜他過來敲門,說想再去一次海里。他說反正他眼力不好了,新長出的手指敏感度比原來的強,想去摸索一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組長示意我和他出門,拐到海灘上,空無一人,“他把另一只手先伸進海里,燒灼以后才下的海,半個多小時了,還沒回來。”這烏漆嘛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怎么找?
只有在海邊等,等到天亮。
破曉時分,看到墨鏡人靜靜地浮在海面,手腳似焦炭。那道墻,他沒有翻過去。
上課,最后一天,沒有安排老師來講,是學員們互相交流。戴帽人們,雖然他們已經公然不戴帽了,姑且還是稱他們為戴帽人吧。在這場互相交流的過程中,成了表白的鬧劇。他們采取了盯人戰術,一對一地與非戴帽人交談。總來找我的那個不出意外地來到我面前:“記得我昨天說的話嗎?”
“是在海灘做游戲時說的?沒聽清。”
“我當時說:你不是要知道如何加入我們嗎?”
“如何加入?”
“放棄你自己的思考。”
“誰來思考?”
“有人來思考就行了。這個世界太復雜,每個人都思考,每個人都主張,豈不亂了套?”
“那我們的腦袋干什么用的?”我腦海中浮現出墨鏡人的尸體。
“像我們一樣,起到它該起的作用。”
我搖搖頭:“我好像做不到。”
“你可以的。跟我來。”我這才發現,周圍的人在陸陸續續地減少,他們都去了哪里?
“在海邊。”戴帽人拉起我的手,他的手竟然不像他的主張那么討厭:手掌溫暖、手指細長。禁不住我這手控多看了他兩眼。他一如既往地熱切地注視著我,我也一如既往地打個冷戰。
海邊像昨天一樣站著一圈人,不同的是,披掛著白紙大腦的人越來越多。我身邊的戴帽人又一次占到了中央:
“今天的游戲是:只要你決定和我們一樣,你就可以不下海。”猶豫一下,我、還有幾個人向海邊走了幾步。
“等等。今天的游戲規則是,你決定和我們不一樣,就上不了岸。”
第二季 完
第三季
(一)
“上不了岸?什么叫上不了岸?”七嘴八舌的聲音。
“我們不會阻擋你們的,但自然的法則會阻擋你們。早晨你們不是也發現了尸體么。”
“是你們?”我掩飾不住自己的憤怒:“隨隨便便就消滅生命算什么自然法則!”
“順其自然,順其自然,順就是了,逆著,能得到什么?”戴帽人的理論竟如此荒謬。
“何為自然?這種封閉的空間、逼人的環境就是自然?”組長的聲音。
戴帽人走到他面前,“自然,是已經給我們安排的最好的生活環境。在這里可以吃穿不愁,健身娛樂,風花雪月,歲月靜好。”
“你怎么能認定安排的就是最好的?”組長在試圖下海的人群中走出來。
“因為我們不用動腦思考,不用考慮是是非非,自然已經替我們做好了。人生無非百年,思考那么多不還是需要吃喝玩樂、食色性也?”
“人生無非百年!只知道吃喝玩樂、食色性也,和動物有什么區別?”
“我們呢,本來就是動物,你以為你高級到哪里去?你以為你雙腿直立就不是四肢著地?你以為你現在站著就不是跪著?告訴你,自然想讓你站著就站著,想讓你跪著你必須跪著!”
戴帽人微笑著,邊說邊和其他幾個戴帽人將組長圍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想沖過去卻被已經變成戴帽人的束發女生攔住。幾個人圍住組長,用身體裹脅著他,直至海邊。“你可以去試試,看自然怎么對待你。”他們逼著組長步入大海。我忐忑地看著他,昨天晚上,大海還是安全的,可今天早晨就發現了墨鏡人的尸體,他們口口聲聲的自然,到底是怎樣變幻莫測?組長站到海水里,回頭看了看我,轉身縱入大海,他向昨天晚上50米的透明墻處游去。
寂靜,岸邊人們的目光追隨著他。他游到30米左右就又開始了昨晚的姿勢:手臂不是向前而是向上,遠遠的以為在與空氣搏斗:透明墻移動了,收緊了海面的范圍。他返回身,游到距岸邊還有1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
“小趙,”他大聲呼喊我,“墻在我們不知不覺間立起來,而且每天在縮減我們活動空間的范圍,前幾天是200米,昨天是50米,今天是30米,”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仿佛一根繩索越收越緊。他看到我的動作,竟然笑了,是開懷大笑:“甭害怕,這個自然不會勒死你,”他拍了拍水面,“它只會豢養著你,馴服著你,讓你最終成為他們。”他指了指那沉默的大多數,“而我們,成就了自然。我們忽視細微處,安慰自己不要斤斤計較;我們滿足于這200米的海面,以為足夠游玩;我們看著對岸穿著戲服的人們,以為他們在戲里,我們才是真實的生活;”他舉起自己多余的皮膚“我們放縱自己的歡愉,以為這是暫時的,早晚會恢復正常……”他本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水平面慢慢升高,不是,不是慢慢升高,是他漸漸下沉。
“你快上來,你在下沉!”我拼命喊他。
戴帽人拽住我,不讓我沖到海里:“這就是反抗自然的代價。”
組長不理會自己下沉的身體:“什么自然?這絕不是大自然的自然,是你們自己造出來,然后自我欺騙的自然。大自然是千奇百怪,參差多態的,是包容萬象而不是整齊劃一的,這絕不是我敬仰的自然,”海水已經沒到了組長下巴,他像沉入沼澤地一樣沉下去,他努力地留在我耳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敬仰的自然是: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
(二)
“'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羅素說的。還有一句話,不知你可知道?'紀律是自由的第一條件',黑格爾說的。”戴帽人面色平靜地注視著淚流滿面的我:“感動嗎?被他感動?還是被自己感動?'她被自己自殺的念頭感動哭了',托爾斯泰說的。”我詫異于他信手拈來的這些名言,詫異于他近乎變態的冷靜,詫異于我自己的軟弱無力。
幾乎是被那個束發女生和其他戴帽人拖離了海灘,我掙扎著回頭看,在我回頭的一瞬間,組長沉沒的地方騰地升起一個氣囊,是他胸前多余的皮膚,直直地鼓起來,像潛水救援用的象拔,豎立在靜靜的海面。這個戴帽人口中的自然,看來對多余的東西是不接受的。
默默地回到教室,已經成為戴帽人的面部表情都很平靜,也看不出他們心底是否有波瀾。一直和我打交道的戴帽人站在講臺前:
“自然不希望有暴力,它熱愛和平;它允許你保留自己的觀點,只要遵守紀律;它最希望的是安康靜好,其樂融融。我們大多數人的智商是低于150的,不過是烏合之眾。我們的判斷力應該依賴少數智商高的人,幸福的路徑都規劃好了,我們只要走下去就能得到幸福。整天胡思亂想,瞎折騰,不僅耗費你自己的精力,也產生了嚴重的內耗。'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你想做的、你所謂自己規劃的人生,其實都有人走過,你也走不出什么花頭。與其浪費生命在自己摸索上,不如踩著前人的腳印,他們重新規劃了自然世界,讓我們免于憂患。我們的歲月靜好,是智商高的人在負重前行。他們不求回報感恩,但我們至少不要添亂吧!昨天挑戰一下,失敗了;今天英勇一下,又失敗了。不要再做這些無用功了,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會淘汰一批人,但我們班這些剩下的同學,希望能一路單純到底,瀟灑前行,不要落下一個!”他說最后一句話時,看著我,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走下講臺。
我孤獨地回到房間,四個人,兩個亡了,一個變了,我該怎么辦?往何處去?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想象著自己的大腦成為折紙的樣子,翻出手袋里的口紅,在鏡子上寫下:接受安排。然后看到鏡子里面的我一副行尸走肉的豬臉。搖搖頭,擦掉,寫上:特立獨行。那豬臉仿佛和別的豬也沒有區別。再搖搖頭,擦掉,寫上:做豬也要特立獨行。鏡子里的豬臉仿佛有一絲笑意:做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做一只人人羨慕的特立獨行的豬!!
(三)
7天前,我們從全國各地來到這個海邊封閉的培訓基地,從陌生到熟悉,這個培訓期的前幾天一切順利,我們上課、游戲、抱怨炎熱的天氣、試圖趁老師不注意溜出去。到后期,畫風突變,出現了多余的身體、白紙大腦的戴帽人、黑洞洞的墨鏡人。我不知道他們怎么還能以平常心面對今天下午的結業式。
大家歡愉地合影、擁抱、留言,仿佛看不到彼此的異狀,臃腫人和墨鏡人的大腦雖沒有變成戴帽人的模樣,但他們的眼神都一樣的熱切、平和,沒有昔日的靈動和犀利,雖然外表長相不同,但就像一個流水線下來的一面千人,似乎編個號碼就可以區分開來。死去的人仿佛從來不曾存在,他們用生命追尋的東西最多成為若干年后眾人嘴里的茶余飯后,也許像剔牙一樣剔出來、啐出去。所謂烈士,在想紀念他們的人們眼中是烈士,可是又有多少人想紀念他們、能紀念他們!
境由心生,心能化境。
眼前的境是我們放縱的心生出來的,化掉它還需要我們自己的心。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的是身死心不死!心既不死,萬物可轉。
只要活著!用口紅在鏡子上寫下“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擦掉,看著紅彤彤的手掌,想起王小波在云南用藍墨水做過同樣的事情,他說過:“我們是一頭的。”有伴,不怕。哪怕這個同伴只存在于心里。
夜,一場雞蛋大的冰雹打在37、8度的高溫天氣里。被驚醒的人們聚在樓門口,眼神里有驚悸,卻悄無聲息。七月酷暑,冰雹砸地。
第二天,回程的日子。
早晨起來發現多日陪伴自己的多余肚皮不見了,身體恢復原狀,記憶卻恍恍惚惚。整理行李,前臺退房,心里有些凄凄惶惶,難道是我做的一場夢?誰能證明我沒有做夢?大廳里等不同方向送站車的同學們全部恢復原狀。沒有墨鏡人、戴帽人,看不到折紙大腦,也沒有多余的手指和皮膚,他們在用手機自拍,發微信群,和班主任老師告別,一切正常。在人堆里,我看到了組長!
扔掉拉桿箱、沖出大門,跑到海邊,海面微波蕩漾,我徹底糊涂了。我在做夢?沒有猶豫,我縱身躍入大海,向山坳外游去。
50米,有墻!
“小趙,要發車了,你在干嘛?”組長在岸上喚我。我濕漉漉地站在沙灘上注視著他的眼睛,接過他遞過來的毛巾,他眼睛里有戴帽人一樣熱切的光:“太熱了。我要彌補一下一直沒有游泳的遺憾。”他的手,機器一般冰冷。我不記得死去的墨鏡人的模樣,他現在也一定在等車的人群里。這群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被機器人所代替!
我們來自四面八方,我們回到四面八方。可是已經不是來時的樣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