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初,我終于正式參加工作上班了,奉命帶上鋪蓋下鄉征收超生費。二十天后,我們大隊人馬拔營起寨回到了鎮政府。從鄉下回來的那天,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冒雨騎車,搭著鋪蓋回到鎮政府大院。別的干部職工在鎮政府大院都有家可回了,我和其他六個新畢業分配進來的大中專生卻無“家”可回,無房可進。
從家里搬出的被鋪和日常用品后,就不打算再搬回去,因為我參加工作了,我得有一間可以安放被鋪和日常用品的房間,我得有一個“家”。可是,雨一直下,我的“家”又在哪里呢?在綿密的雨中,我邊卸下鋪蓋邊茫然自問,心也感到同這深冬的天氣一樣寒冷。
這時,一個一起畢業的年輕同事在樓上叫我,說如果我愿意,可以暫時和他搭鋪,睡在他堂哥的廚房里。我一口就答應了。那間廚房放有一個空床架,原先是他堂哥住的,主人最近結了婚,搬了出去。床架就閑置著。廚房里免不了會有一股油煙味兒,逢上炒辣椒,就嗆得人直打噴嚏。盡管是間別人的房子,盡管空氣中混著怪味,但我依然自我慶幸道:“謝天謝地!”
住同事的房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一有空就物色大院里空閑的房間,以期通過努力能夠如愿以償。經過多次探頭探腦地窺視后,我發現只有一間小小的八平米左右的房子是空閑的。它不是在熱鬧的前院,而在荒蕪闃靜人跡罕至的后院,在干部職工飯堂后面,在一間黑暗的廢棄的牢房的上面。水泥樓梯又小又窄,只能容一個人上下。房間里沒有電線和電燈,也沒有窗玻璃,門窗都十會地破舊。房子的南墻壁上開有一扇門,連通外面一個一點五平米的露天的圍了圍墻的小陽臺(或者說是沖涼房)。小陽臺里丟了一地的保溫瓶的碎玻璃片和瓶子的殘骸。墻壁上的磚縫里長滿密匝匝的雜草。
院子里雜草叢生,齊人的膝蓋,院子的中央是一眼用磚砌壁的水井,這是單位的水源所在,院子的圍墻就是一排破破爛爛的沖涼房。環境和條件是如許的不如人意,該不該入主這間在二樓的小閣樓呢?我想,這頹敗荒寒的后院沒有一個人住的原因,大抵就是嫌這里太安靜,受封建迷信思想的影響駭怕鬧鬼罷。如果我自告奮勇地住進來,那做管家的領導一定會應允的。單位的住房不是格外地緊張?
我琢磨了好幾天,最后決定住進去,我不能長時間地沒有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讓夜晚的時光白白流逝。我去問了領導,他欣然同意了。有人愿住進后院,當然是他料想不到,甚至可以說是他求之不得的。過了幾天,我再去問他。我怕他以后說我沒問過他,做領導的事情特別多,萬一忘記了就有口難辯了,說你不尊重領導。
再次征得領導同意后,我去看了一下小屋,準備抽個時間去搞一下清潔。但我發現有人用鎖頭鎖了門,里面放了木炭和方木條。我的心里一片冷涼:居然還有人先我得到它。我向管家匯報。結果,物主來搬出了東西,我也一同幫忙。
這時,恰好一個新同事也向管家領導要住房,管家就信口開河,叫他和我同住這小房子。可是,我和物主搬出屋里的東西的時候,他卻袖手旁觀。我就不悅了,說:“這間房子太小了,只能住一個人,是我先問,我來住得了。”物主也趁機附和。片刻,他只好悻悻地走了。一間如此簡陋破舊的破屋子,居然費盡周折,如許來之不易,真叫我無法不為之感慨啊。
我喜歡安靜,從小就沒有哥哥們那么活潑調皮好動,那種滾豌豆掏鳥蛋騎牛背的壯舉從來沒有我的份,我不愿也不敢。我的童年少年幾乎沒有形影不離的玩伴。從入學至今,我都害怕上體育課,害怕體育老師布置體育活動項目,能躲我就盡量躲回宿舍或教室,或者溜到校外去玩。自從十八歲那年熱愛上文學,喜歡寫作后,閑時更多的時候我是待在家里,做些我喜歡做的事情,不愛到外面訪朋會友或找人閑聊,所以我的家里人是很容易找得到我的。
讀中專的四年,住的是集體宿舍,打工的近半年里,住的也是集體大宿舍(住二十六人),十幾或幾十人共用一張桌子,桌面上還擺滿了杯子瓶子。這種集體生活弄得我苦不堪言,想讀書寫作只能在自己的床上,或趴著,或偎靠著,或墊在膝蓋上。
可如今,我有了工作單位了,我必須要改善我讀書習文的環境了。我不能沒有這間小屋做陣地,不能沒有這里的幽靜,我發覺我是多么地熱愛這里。當我刷白了墻壁,安裝了電燈,從家里燕子銜泥般地運出長凳子和床板安放好床,坐到新購置回來的書桌前,捧起書本,我不禁淚如雨下。流吧,恣意地流吧,我忍了多年的淚水,此刻我希望你暢快地流淌。任何的喧囂嘈雜都關在外面了,一切找房的艱辛都留在昨天了,多少年夢寐以求的讀書習文的環境如今終于打造成了。我的這種擁有世外桃源般的感覺啊,怎么不使我幸福得熱淚洶涌?!
二
有安身的一隅,我的日常生活也從此走上正軌。白天工作之余那短暫的閑暇,我也用來讀書看報或寫東西;夜晚我盡量克制自己,九點之后就回到房間,開始工作,子夜時分便熄燈休息,常常因為夜深人困,一躺下就進入了夢鄉,想構思作文都打不起精神,只能粗略地計劃一下明天的工作,眼珠子一翻就謁見周公了。
我的小屋的北墻開有一扇小窗,正對著院子外面那片干部職工的家屬種植的菜地。菜地后面是單位的公共廁所,有一條弧形的小徑掩沒在菜地里,它是交通廁所的要道。后院沒有路燈,廁所也沒有電燈,夜晚來臨,這里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手執手電仍給人一種寒氣逼人的陰森感,死一般的寂靜令人發怵。當人們在寒冬的夜里,驀然地發現有一束亮光從我的小窗照射到菜地的時候,人們變得十分驚喜,這冷清荒寂的后院終于又有人住了,恐怖感頓時減少了幾分。
一扇黑暗多年的小窗,忽然間明亮起來,放射出耀眼的白光,自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和好奇的打探,這個問:“哎,誰住后院那間牢房了?”那個隨之也問:“什么時候被抓出來的呀?”另一個說:“聽說還是個男孩子。”有認識我的人便解釋道:“哪里,那人是剛畢業回來的,是住在牢房上面那間小屋。”我的個子不高,還被大家認為是個大孩子。其時,一個癡迷文學的小個子青年已幾經波折,不怕人誤解地擁有了真正屬于他的個人空間。這對于別人沒有什么,但對于漫漫長途中追求理想的他,它的意義絲毫也不亞于雪中送炭。
住在這幽靜如谷的后院里,我浮躁的心變得冷靜淡泊了,感覺是住進了北京的四合院里,暗香浮動,清風徐吹。清晨,喜鵲早早的飛臨屋脊開始晨唱;中午,一片寧靜明亮的陽光下,不時會有飛鴿撲啦啦飛來,灰色的,雪白的,在瓦菲中靈動地覓食;黃昏降臨了,橙黃色的晚霞把后院映照得一片輝煌燦爛,似有熠熠生輝的五彩光環。
夜晚,我一個人在燈下讀書寫字,沒有打擾,室里室外,靜謐安祥平和。文學不是熱鬧事,我感到這里的一切于我的工作很有利,我覺得這樣的環境和我是和諧的,書也常讀常新,文章也寫得比以前更順手更具神韻了。稿子接二連三地往外投寄,發出來的卻很少,我覺得發不發是編輯的事,寫不寫是自己的事,認真與否是我的態度。我在這種情境和氛圍里,漸漸地有了一顆平常心。寫作也是一種勞動,一種生活方式,我既然選擇了文學作為我終生的事干了,我就要以一種淡泊的心態去對待屬于我的一份日子。
寂寞嗎?寂寞又何妨?有人曾言:選擇了文學,也就事實上選擇了寂寞。寂寞是人生的另一道風景。
我的稿子沒能發出來的時間里,我入主小樓的原因是諱莫如深,不為人知的。他們以為我跟許多同事一樣,僅僅為了有一間房子而上下求索,得到了也只是欣然地搬進去,之后呢?無非也跟其他的同事一樣,招朋引伴,搓麻將打牌喝酒行令來打發時間,清耗精力。因而很多人將人比人,將心比心,以為我是出于這種目的,才匆忙地住進這庶幾不是人住的地方。
“你干嗎這么傻呢,這樣著急地搬進去?” 我的一位嬸嬸對我頗為不解和惋惜地說,“你住進去后,以后有了更好的房間也輪不到你,你就再也別想挪窩了。”
“是這樣嗎?”我有點不信。
“怎么不是?跟你一起畢業進來的一幫年輕人的住宿問題,領導總要解決的,你應該與他們一道,同甘共苦,有鹽大家咸,沒鹽大家淡,反正天旱有眾,又不是你一個人。你住進去,要小心啊,以前住的那個人,連床板都被偷了。”
我聽了唯唯。唉,如許的心計與世故我何曾沒有呢?可是我這樣的情況又有幾個人有呢?設若一切事業都不被時間限制,我也完全可以和年輕的同事一道,等待多久我都會奉陪到底。
可是我二十二歲了。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啊。”我不求自己大紅大紫、高官厚祿,但我的青春有限,我不能在不知猴年馬月才得到房子的等待中浪擲我有限的青春年華。所以我不奢求什么高樓大廈,我知道我還沒具備那樣的條件,現在有這間小房子我就感到很滿意了,對它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藝術是不擇地而生的。沈從文先生就是住在一間發霉的小屋里寫下《邊城》的。
盡管我不在意住的是舊屋陋室,但我還是感到時時有人對我居住的小樓心存鄙夷,他們的眼神分明在告訴我:那也是人住的地方?
曾有人對我戲謔地說:“你住的后院死過幾個人呢,你不知道,我們卻是親眼見到的,那地方鬧鬼。”
我不以為然道:“有鬼好啊,《聊齋志異》可以多幾個故事題材哩。”
哪里來的鬼呢?在呼嘯著凜冽的寒風的冬夜,小屋后面不時會轟轟地響,初聞者膽戰心驚,再聞再細細地辨別,就會知道那是北風刮過高壓電線的摩擦聲。鬼呢鬼呢?在下倒想瞻仰一下它在傳聞中極為恐怖的面目。
上級部門的領導來檢查指導工作,進飯堂里用餐,看見我從外面回到房間,便驚訝地問單位的領導:“這地方也有人住?”對他們而言,我的樓下那扇鐵銹斑斑的鋼管鐵門,是太“驚心動魄”,太煞風景、太令人悸怕了,簡直是望而生畏。
每逢這種情景,我就想說:尊敬的領導,你們別大跌眼鏡,這地方有人住,我住。我為了圣潔的文學住進來了,沒有絲毫的委屈和半句怨言。
三
曾幾何時,廁所旁邊的兩間小屋被改建成了鎮的定點屠宰場,穿過菜地的小路也被填寬了三倍,往日那彎曲纖細的小徑已蕩然無存,相隨而來的是每天凌晨被刀捅喉的豬的尖利的嚎叫聲,嘈雜的人聲,沖洗豬下水的嘩嘩聲。我尚在睡夢中,鼎沸的聲音就按時響起。我所居住的后院不再寧靜如井了。
不久,為了方便大家夜里去廁所,后院外面又安裝上了路燈。
后來的情形變得更令人懊惱,兩位和我同時分配進來的年輕同事,清理了后院的一間大房子,雙雙住了進去。
應該說,有人跟我一樣,愿住到后院里,我是可以從此免除孤寂之苦了。然而事實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美好。他倆住進來方兩天,就從家里拿來吉它和笛子,夜里大聲地說笑和吹敲彈唱,發泄過剩的精力。我原先擁有的那份寧靜一下子就被熱鬧取代了。天哪,我是這樣安靜地生活在這岑寂的角落,不曾影響過別人的情緒和生活,可我卻總免不了被人影響和打擾。我做錯了什么嗎?
我小小的陽臺的磚縫里,長著一棵半米高的小樹,是一種常青不落葉的植物,不知名兒。它生長得極其艱難,根裸露在外面,迎接陽光雨露清風明月,須就伸進磚縫里,靠里面的一點貧瘠的砂土存活下來,生發下去。在清除陽臺的雜草時,我被它的生存精神打動,不聽同事的建議,特地留下它。如今,小樹伴我經歷了一冬一春之后,在這初夏的時日里,長得蓬蓬勃勃,已經一米多高了。它長得這般兒地迅速,簡直讓我驚異,我不能不欽佩它頑強的生命力。它是太需要養分了,以致它根部的幾節節眼伸出許多白色的氣根,像小孩子伸到大人面前索要零食的小手。它的主桿長得十分獨特,像竹子般一節一節地往上長,在我二十二歲的青春歲月里,如許怪異的樹,我才第一次見到。我總感覺它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和毅力,維系它在此安身立命,那似乎是一種對陽光對藍天的向往和追求。
人世間太多的事變遷,它能默默地生長在這里,與寂寞為伍,和圍墻做伴,我們能說它不渺小卑微嗎?我能說它不偉大崇高嗎?樹尚如此,那么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呢?作為人的我的呢?能不“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嗎?
2000年6月1日至4日于鳳翔鎮政府小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