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轉(zhuǎn)角的咖啡店燈光調(diào)得極暗,太太把鹽當(dāng)成糖倒了進去,從此先生喝了一輩子鹽咖啡。路旁的老郵筒脫漆一層層,視線模糊了地址,多的是無處安放的心事。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誰又能夠在輪回里永生呢?唯江河,川流不息。唯日月,暮暮朝朝。其中的我們算什么呢?過客罷了,微塵而已。時光他不敢騙人,所以在重復(fù)的路上,有拓荒者的足跡。我們清晰地看見了過去,栩栩如生,從不挽回,給予今天的我們一個堅定的支撐。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知道馬王堆,半個月前我專程去了墓葬遺址,一個人受著墓底的風(fēng),呆呆地出神,那些風(fēng)蝕腐化的殘沙已經(jīng)無據(jù)可考,莊生曉夢,冷月無聲。兩千年以前,美人獨立,名曰辛追。
? ? ? ? 那是長江中游的江陵,號為東南重鎮(zhèn),擁納江漢平原,享譽魚米之鄉(xiāng)。西漢初期,這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年代,劉邦坐有天下,百廢待興,寬松的國家政策,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這一年的稻香沉甸甸,廚房里下了新米,飯香飄上了少女的閣樓,舒展了辛追俊俏的輪廓。開明的父親從來不會約束女兒,她系上了圍裙,洗手作羹湯。直到壞了許多食材,燙出幾處紅斑,終日忙碌,依然樂此不疲。
? ? ? ? 好水養(yǎng)好魚,長江邊的人們應(yīng)時令吃魚,是一種古老的習(xí)俗,這一年鱖魚肥了,父親午時宴客,辛追拘謹(jǐn)?shù)脹]有吃盡興。趁著天色尚早,她換上仆人的短裝,窸窸窣窣地越過庭院,挽著曲回的廊腰,驀地鉆出城外,江水泊泊而出浪花,騰躍競游的魚兒自在開懷。姑娘心里高興,也顧不得十分驕矜,就挽起袖子往淺處捉魚。魚兒滑溜溜的身子才由不得她擺弄,折騰好一會兒還是兩手空空。少女額頭的細汗更密了,蕩在地平線的太陽開始裂變成晚霞,附上她的臉龐掛上紅暈,她有些惱了,臉蛋急得圓鼓鼓的。江邊樹影婆娑,一位執(zhí)卷在手的少年公子看呆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不由得吟出聲來。辛追警惕地回頭:你是誰?你要做什么?少年低頭深揖:利蒼,江陵人士,身長八尺。辛追噗嗤一聲笑了:你這人可有意思,不如來幫我抓魚吧。利蒼紅著臉不敢怠慢,很快就抓了好幾條鮮活的魚。晚了,月亮要出來了,姑娘趕緊用布袋裝了魚,急匆匆地要走。利蒼疾步上來,一時語塞。我叫辛追,是城北辛大人家的小女兒,她笑著跑了。留下利蒼一個人持久地站在原地。這時的辛追當(dāng)然不會知道,利蒼于她有著長達一生的緣分。兩千年后的我們,終于撥開歷史的迷霧,見證她當(dāng)年的絕代風(fēng)華。
? ? ? ? 兩年后,十六歲的辛追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求親者寒來暑往,而她一個都沒看上。直到有一天,父親收到一卷簡牘,上面畫著一個少女捕捉鱖魚的身影,辛追看了心頭一亮。湖心的蓮花暗生,利蒼家的門庭鑼鼓喧天,辛追成為了利夫人。而利蒼早已走上朝堂,是一顆耀眼的政治明星。他沒有許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陪伴新婚的妻子。他把家里的廚房布置得足夠大,天南海北的食材應(yīng)有盡有,各式各樣的耳杯食壺精美絕倫。一旦空閑下來,他就悄悄潛入廚房,擇菜燒火,眉眼流連。生活啊,就是要說許多話,吃很多飯,費無用的功,愛走心的人。年輕的辛追,她以為幸福就是這一種模樣。第二年,生子利豨,其樂融融。
? ? ? ?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邦的成功,是無數(shù)人殫精竭慮粉骨碎身換來的,為了收買人心,于是裂土封王,公元前202年,立吳芮為長沙王,以長沙、豫章二郡及將趙佗據(jù)有的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封給吳芮,千里迢迢,利蒼帶著妻子來了,就任第一代長沙國丞相。由來名位輸勛業(yè),劉邦總在擔(dān)心有實力雄厚的功臣割據(jù)一方與他分庭抗禮,他處處猜忌。不久,鄰國淮南王英布叛亂,利蒼勸說第二代長沙王吳臣誘殺姐夫英布。進一步贏得了劉邦的信任,惠帝四年封轪候,夫人也被封為辛追夫人。而韓信、彭越等七個異姓諸侯王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們被廢被殺,劉邦又裂土分封九個同姓諸侯王。唯獨吳芮及其子孫世襲的長沙王善始善終,成為最后僅存的異姓王。
? ? ? 劉邦晚年寵幸戚夫人和趙王如意,甚至有改弦更張的想法。呂后深妒,后惠帝孱弱,呂后掌權(quán),混亂的朝政最終壓倒了利蒼。他與這世界永遠地訣別了,而此時的辛追,尚不滿三十歲。 辛追的生命再也快活不起來了,廚房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有利蒼的氣息。他喝過酒的耳杯,他愛吃的藕片,他搜集的各種食療秘方……思念噴涌化作食量,利蒼愛吃的每一樣食物她都要仔細品嘗,狼吞虎咽,她開始發(fā)胖,開始有了老態(tài),開始神志不清,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旁人喚她是不應(yīng)的,直到兒子跪在門外,他要接過父親的責(zé)任,成為轪候第二任,辛追強打著精神梳妝,身影早已負(fù)重臃腫,她戴上了假辮子,總不能叫外人笑話的。
? ? ? ? 她躺在床上,她渾身不自在,機靈的繡娘獻了一件49克的素紗禪衣,上等的蠶絲,獨一無二。她稍稍睡得安穩(wěn)了些。春去秋來,兒子體弱,中年喪子,她感覺自己什么都沒有了。三年后又一個星光璀璨的靜夜,她已經(jīng)疾病纏身了。什么都吃不下去,時令的甜瓜熟得透了,仆人哄她好歹吃了幾口甜瓜,睡了。吃得太多,沒有痛苦,猝死。50歲。
? ? ? ? 她富庶的家族不敢怠慢,把她所有喜歡的衣物20多件全部給她穿好,她喜歡的漆器炊具全部陪葬。一層一層精致的棺槨。吸附力好的木炭,厚厚的白膏泥。密封良好,歷史的機緣,當(dāng)我走進湖南省博物館,第一次見到了她安詳?shù)娜蓊仯瓴桓摹L热衾n不曾湮滅,他們會一起永生嗎?倘若靈魂可以輪回,重新遇見的時候,是鱖魚叢生的江邊嗎?我要拿什么去猜測了,一念執(zhí)著,一往無前。如果愛,請深愛。
? ? ? ?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