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著一盞梨花白,美酒入喉,辛辣過后胸膛升起一窩火,暖過春日和煦的風。他正是貪戀這一抹溫暖,才愛上酒的罷。咂吧咂吧嘴,唇齒間蕩漾著綿邈的花香,往事如氤氳的酒氣,滿園皆是回憶。
江湖事,最無趣,不過是愛恨情仇,財色權名。十九歲的年紀,正是對所有無趣的事都興致勃勃的時候。他的三尺青鋒殺過很多人,每一個人臨死前都會不甘心,睜著眼不可置信地盯著薄薄的劍劃過脖頸,然后在噴薄的血霧中倒下。殺人的理由很多,殺人的結果只有一個——死,要么殺死人,要么被殺死。
(一)曾記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又一個雪夜,他拖曳著血跡斑斑的長劍,穿過一片深林。那樣濃郁的黑,雪也映不亮的黑。他的布包里裝著一顆滴著血的人頭,這是要交給主顧的證物,憑著這個可以換取很多黃金。沒錯,他是一名殺手,一柄沒有思想的利劍。只要酬金豐厚,他可以殺掉任何人,無論是住在精美宮殿里的貴人,還是蜷縮在墻角的乞丐,無論是德高望重的老者,還是天真爛漫的孩童。江湖人都說他無心,叫他羅剎鬼柳無心。他無所謂,名號是讓別人叫的,叫什么都無所謂。
冬夜的風,那樣冷,呼嘯著要掀掉他所有御寒的衣物。他的腳步有些踉蹌,險些掉進雪窩里。杉樹疏朗處有一間小木屋,橘黃的燈火像毛茸茸的小雛鴨,細細密密的光就這樣流淌進他的眼里,滲進他的心里。他搓著手,一步一踉蹌行到門口,遲疑了一瞬,抬手叩響門扉。
“在下柳七,天寒地凍想借宿一宿。”他說道。
“屋外風雪大,兄臺快請進。”一個低低沉沉年輕男人的聲音回他。
“吱呀——”。開門的卻是一位姑娘,一把烏鴉鴉的頭發,松松垮垮地披散在削瘦的肩膀上。那姑娘抬著臉看他,一對眼睛比寒夜里的星星還明亮,卻盛滿了比盛夏驕陽還濃烈的愉悅。
“小沁,給客人倒碗熱酒暖暖身子。”說話的是一位年輕公子,背著光看不清面目,他似乎很怕冷,裹著白色狐裘窩在火塘旁。一雙瓊脂凝玉樣的手捧給他一碗酒,他接過一口吞下,溫暖從五臟六腑里漫出來。
柳七坐在火塘邊,紅紅的火光映在臉上,他向那年輕公子瞧去,但見他雖面有病容卻掩蓋不了通身氣度,有彬彬君子之質卻不羸弱,曠達豪俠之風卻不粗鄙。
屋外風雪呼嘯,似乎要卷了這簡陋茅屋拋到天外去。年輕公子看出他的窘迫,留他在這里過夜。柳七捏著一截枯枝在手里把玩,屋里只聞得柴火的劈啪聲,他突然對這個溫暖的地方生出一絲眷戀來。
年輕公子似是困乏至極,不多時,閉上眼睛,悄無聲息。少女面有憂色,一時握握那年輕公子的手,一時又去探探他的頭。見那公子無甚反應,又拈起一縷頭發輕輕掃過他的眼睛。年輕公子終是忍不住,噙著笑意睜開眼睛,捉住姑娘的手,無奈地喚道:“小沁,你若乏了就去睡吧。”這聲音似江南的水,帶著無限的繾眷。
“尋隱,我怕你就這么死了,丟下我一個人。”那姑娘似有無限委屈,有一絲哽咽,“你總閉著眼睛,不聲不響。”
那公子笑著捏捏姑娘桃花一樣粉嫩的面頰:“小沁,我只是困了。”
“那你睡吧,呼吸得重一些,讓我聽到。”
“好。”那公子似在笑。
柳七隱在角落,二十多年來從沒有此刻這樣孤獨過,他聽到自己心里冰雪消融的聲音,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那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烏鴉鴉的頭發,乃至那一朵茜紅的絨花都落進心里,揮不去。他突然厭倦殺人和被殺的日子。
那一夜似是極漫長,又似是過于短促。他一早就離開這里,屋外依舊是漫天飛雪,刀子一樣的冰凌。那溫柔繾眷的一對璧人,恍似海市蜃樓里的仙人。
他依舊回到自己的世界,拿錢,殺人,殺人,拿錢。
(二)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又一年杏紅梨白的時候,他真的厭了,決定結束這一單生意就歸隱。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也許能遇到一位明眸皓齒的姑娘,養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安靜的過日子。他叼著春天多汁的草莖,按照主顧提供的線索找到那一處木屋,明澈的小溪蜿蜒流過,一樹嫣紅的桃花臨溪灼灼盛開。這人倒是尋了一個好住處,他心里思忖。他越過低低矮矮萌發著新芽的柴扉,正要拔劍。卻見院里一樹淺白梨花下坐著一位年輕公子,擁著白狐裘衣,似是極其畏寒。那公子轉過頭來……
怎么會是他?柳七拔劍的手滯住了。
那公子依舊是當初的樣子,見到是他也不見震驚,依舊喚他:“柳兄,春光葳蕤,陪小弟飲杯薄酒吧。”
柳七挨著凳子,如坐針氈。
“小沁不讓我飲酒,今日她不在,咱們飲個痛快。”他的笑,如沐春風。
柳七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有一絲花香入喉,人似乎已融入這滿園梨花。
“梨花白,需取陽春三月之梨花為引,選紹興粳米七蒸七濾后再紅泥封口埋入梨樹底三年,取出時酒色清白,花香四溢。小沁知我愛飲酒,不嫌繁瑣,釀了這梨花白,”他低頭細細端詳著那棗紅酒壇,似是不舍,似是無奈,“可惜我等不到三年以后了。”
“我偷偷挖出來,可巧遇著柳兄。”那公子抬起頭來,云淡風輕的笑。
柳七將劍置在凳子上,捧一盞酒細細品,慢慢咽下。他不知這酒埋三年會是什么滋味,只覺此時已是極香。
“陸尋隱!你又偷酒喝!”一抹鵝黃帶著春日的熏風撲進來,小沁插著腰,怒目圓瞪。
“小沁,今天難得柳兄來訪,你去炒幾個小菜,我們跟柳兄喝一杯,好嗎?”陸尋隱停下杯盞抬眼看著小沁,帶著笑意哀求。
小沁好像在此刻才發覺這里還有外人。她歉然一笑,依依然去下廚。
待小沁行過花木扶疏的庭院,轉過偏廈,進到廚房,陸尋隱才收回目光,突然俯身極力隱忍地咳著。他似是極痛苦,顫著手將那一方洇成血紅的帕子收進袖子里,他有一些狼狽,抬起手拭去嘴角的血漬:“我自知已經時日無多了,柳兄可否寬限我幾日?”他看向小沁離開的地方,哀切而溫柔,“我想多活幾日。”
柳七此行的目的并沒有向外人透漏,他不知陸尋隱是如何得知的。“羅剎鬼柳無心,第一次見你還可以說是偶遇,第二次遇上便沒有那么簡單了。”陸尋隱目光似能穿透人心,他斂了所有笑意。可是這樣聰慧的人卻活不久了。柳七未等小沁的小菜端上桌子便離開了,他并未走遠,而是在臨近的小鎮住了下來,說不清為什么。他平生第一次失手,也是最后一次。
暮春,桃李落盡,結出青澀的果實。柳七迎來了意料之外的客人——小沁。她一身縞素,面容憔悴。柳七站在門內手足無措,她像一枝冷冷清清的梨花,眼里的所有生機都死寂了。她說:“柳七,你來喝杯酒吧。”
柳七沒有理由不去,就如同他沒有理由去一樣。他站在當初的木屋前,小沁一身紅衣坐在當初陸尋隱邀他喝酒的地方,空氣里彌漫著梨花白特有的香氣。小沁斟了一杯酒遞給他:“我釀的梨花白,他還沒喝完就去了,你是他在這里唯一的朋友,你來陪他喝了這壇酒,他總不至于太過寂寞。”一樣的芊芊玉指,一樣的小沁,卻再也不見她眼里的歡愉。柳七接過酒,有一些不舍得喝,這薄胎素白的杯子還留有她手上的溫度。
她突然拉著柳七跌跌撞撞行到房內,扯過一支螺絲黛,細細的描著眉,又點一抹絳紅勻在嘴上。她轉過頭來,笑著,仿佛那些歡愉又回來了,“我好看嗎?”她問他,突然又垂下頭,“今天是我的生辰,他答應過我過了二十歲就娶我。可是有些人總不允許他活到我二十歲,”她偏過頭伸手指著他道:“柳七,你也是。”她盯著他,“柳七,你是來殺他的對不對?”柳七僵在原地,他想出口說話,可是他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她在酒里做了手腳。
“柳七,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她飲了一些酒,面色酡紅眼睛亮的像寒星,顧盼之間華光滿室,有一絲不經意的嫵媚。她問他:柳七,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她那樣篤定,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想,她終是覺察到了,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魂有所歸了。他閉上眼,等著那一把冰涼的劍刺入自己的身體,像無數次刺入別人的身體那樣,引出一篷血霧。他聽到利器刺穿肉體的聲音,疼的卻不是自己……
小沁臉上帶著笑意,如同她每次捉弄那個人得逞,含著笑嗔那個人:尋隱,你這個木頭。她眼角滾下一顆淚,輕輕地滑進鬢角:“殺了我自己,是不是令你痛苦得多一些。”
“柳七,我要你活著。”
他癱軟著身子,無力嘶吼,甚至不能起身去扶一扶她傾倒的身子。她似一朵海棠攜著一身嫣紅在疾風驟雨里跌落進泥淖中。
(三)悠悠長生夢難尋
他曾經聽過一個潦倒書生對著枯木一哀三嘆:“從別后,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那時還嗤笑書生的酸儒,如今卻是真的幾次孤夜夢回總見到她:一身海棠紅羅裙,細細地描畫了眉眼,涂了脂粉。菱花鏡明晃晃地照在她芙蓉一樣嬌美的臉龐上,她就那樣笑吟吟地問他:“我好看嗎?”
酒涼了,他倒進嘴里,香氣過后滿口苦澀。陸尋隱騙了他,珍藏三年后的梨花白沒有那一年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