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的是新書《向死而生》出版。來年,也就是1907年,他的又一本新書《雅致生活》面世。
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英國著名的散文家、詩人、作家,劍橋大學莫德林學院的第29任院長,著作等身。從他長得如一張購物清單的著作目錄里單挑出《向死而生》和《雅致生活》兩本來標注出版時間,不了解本森生平的讀者可能覺察不出其中的深意。可對本森稍有了解的讀者,在《雅致生活》營造出來的安謐、平靜、小確幸的氛圍里,回想《向死而生》里作者描述的生活給予他的磨難,真是感慨良多。
生活給了本森什么樣的磨難?在《向死而生》里作者公布了一個個人隱私,他是躁郁癥患者。除了自己的情緒不可控地忽而亢奮忽而消沉外,這種精神疾患還導致本森的身體一度處于停擺狀態,從天堂伸過來的那只巨手已經溫柔地搭在了他的肩頭……死里逃生的本森,會以什么樣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呢?
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簡體版《雅致生活》,選用了梵高的著名畫作《夜間咖啡館》做封面。梵高的這幅作品,取材于給他靈感、致他瘋狂的法國南部小城阿爾勒。本書的裝幀設計選擇《夜間咖啡館》做封面,除了因為百年以后特別是在此地,咖啡館已經不再是梵高當年創作《夜間咖啡館》時的傷心地,而是與小資生活畫了等號。那么,本森筆下的雅致生活,等同于小資生活嗎?
不是。
經過了《向死而生》所描述的磨難后,本森的人生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向諄諄教導他人的莫德林學院的院長,儼然矮下身子,開始仰起頭來觀察周遭,然后以特別誠懇的態度從自然界、他人的生活狀態中獲取能夠讓自己的生活雅致起來的養料。
只是一次“沼澤地上漫步”(第五章),《向死而生》以后的本森體會到的是“世間萬物仿佛都在靜候、沉默,擺脫了生活的困擾,不在乎生死,不再糾結,無憂無慮。”(第18頁)
只是在鄉間小路上悠閑騎車時邂逅了飛蟲,康復后特別敏思的本森感受到的是“上帝的無所不能應是體現在當他對世間萬物都寬容以待時,也可以從最低微的角度來公平看待微不足道的小事!”(第48頁)
只是聽了一場弦樂四重奏音樂會,除了莫扎特的作品非常悅耳外,本森還“聽”到了“他們的演奏不是在尋找快樂,也不是在創造快樂,而是在詮釋、表達某個重大機密,既激情昂揚,又莊嚴肅穆。”(第154頁)
……
實話實說,《雅致生活》并不是一本容易進入的書,倒不是因為本森的文字詰屈聱牙,也不是因為本森所要表達的內容深不可測,而是,他用明白曉暢的語言所描述的人物或者事物,都有著老生常談的嫌疑。假如沒有讀過他的《向死而生》,我會不會中途放棄《雅致生活》?當我瞥一眼辦公桌右手邊堆放著連薄膜都未及拆開的新書,這個念頭一次次地閃過腦際。可是,我信任本森,他是那種對自己非常嚴苛的作家,不會因為要趕新書而降低要求,于是,就在一遍遍地琢磨一句句看似相熟話語的間隙問自己:一個死里逃生的作家,怎么會將殘燭一樣的生命,用在沒有意義的書寫上?日思夜想的結果是,那天清晨驀然醒來,我突然領悟到,在天堂門外晃了一下的本森,一定諦聽到了所謂雅致生活的最好注解,那就是細致地、珍惜地、平和地把握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雅致就在瑣碎的褶皺里。
僅此而言,《雅致生活》頂多在提醒我們,警惕那些用溫詞軟語包裹起來的號稱小資實質在消解平凡但真實生活的雞湯文。本森的杰出,更在于110年前就洞若神明地告訴我們,該怎么面對直到今天都讓我們非常為難的局面。
第十六章“完美的殘缺”的主角是被醫生判了死刑的本森的老友。如此境況下的老友應該是苦度余日了吧,可是,在本森的筆下,老友一如既往地管理著生意過著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感到自己剛剛從圣地返回,我已看到了人性的蛻變,它是那么莊嚴、那么平靜、那么神圣”(第70頁)。老式住宅原本不可能成為本森感覺里的圣地,那是因為老友的樂觀讓老式住宅有了生命,不過,在我看來,本森的這一句記錄“他的太太對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過多關注”(第68頁),才是讓老宅躍升為圣地的關鍵。正如前文所述,《雅致生活》是本森逃脫了死神之手后寫作的一本生活感悟,“他的太太對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過多關注”,恐怕是本森由彼及此的由衷感嘆,卻沒有意識到,一句發自內心的感慨,卻創建了一種新的生活理念:與其給予一個病人過多的關注,不如任由他像健康人一樣生活——既然將此文收入了《雅致生活》,那么,本森覺得給病人這樣的態度才是雅致生活一種,應該是沒有疑義的,如此,我們可以揣測,本森所謂的雅致生活,是與小資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即便是一個余日無多的病人,在本森看來,他的雅致生活也應該是像健康人一樣衣食住行,而不是躲進咖啡館面對窗外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獨自憂傷、暗自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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