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瑞宋
寒風凌冽,人跡寥落,這是北方冬月的景色,孤懸海外的瑞宋島則不同,這里氣溫仍舊舒適,只要不碰到風口上去,便是著單衣也不礙得。
建武四年十月的瑞宋島北港各個碼頭上,便有許多賣氣力尋活計的在避風處猬集起來,一來閑聊,二來壯膽。他們望著港口內略顯寂寥的幾艘船只,眼神里多是失望和擔憂。
大部分高麗或者女真人的商船,此時節要么在母港中休息,要么趁著季風早早趕去雍、曹或更南方的諸侯國進行貿易。日本,往往是夏季回航時的必經之地,到時將南海貨物售給平氏一門的御商們,帶著換取的各色貨物和南海珍奇,也會在瑞宋島短暫停留,海商們會在漢人官員的組織下互通有無,也有得不樂意參會,補充水食,便就揚帆北上,返回家鄉。
和夏日時節熱鬧的瑞宋島相比,如今的瑞宋島是很冷清的。不過亦有一樁好處,因為冷清,港口內的酒色行情便就滑落,而且募工也節省,漢人官員們往往趁此時節進行公共設施的維護和建設,比如道路、燈塔、官賃房和驛鋪。
中原氏規將雙手搓熱,試著活動著手指。船艙里還算暖和,但他方才去甲板逛了一圈,海風侵襲之下,手指有些冷。前番他去姑蘇城,因為事關重大,所以只身前往,并沒有帶仆人。到了瑞宋島后,他見這里雇工便宜,便就在碼頭上雇了兩個聽差,一個被他打發去了買些酒來,一個被他打發去買了文房四寶回來。
兩個仆人俱是高麗逃人,不堪天災人禍,渡海來投漢家朝廷。此事原屬平常,在這里可不會有什么歸明人的優待,只好一般的掙扎求活。相較于中原氏規這種外族人雇主,同族人甚至高麗逃人中的前輩們對這些新來的高麗逃人壓榨尤甚,稍有不滿,便即打殺,因為他們還沒有本地戶籍,漢官亦管不到,而駐在此處的都監太監,又是圓目方瞳,更不可能為這些人做主。
中原氏規一番考校,見二人皆是本分百姓,并不識字,便就許下一個很低的價錢,雇了兩人來做聽差。這當然不是為了顧全四百年名門中原氏的體面,只是中原氏規并不想多招搖,有兩個人使喚,也免得被平氏密探認出。
中原氏在日本國把持太政局局務,世代出任大外記、少外記【1】等天皇機要秘書工作長達三百年,足以與平氏一門的重臣,壟斷法司刑律事務四百年的坂上氏相抗衡,實乃源氏一門在平安京殿上人中的要角,因此中原氏規的面目形容并非秘密。平氏控制的西國,多有探題所和太宰府散布的密探,他們往來高麗、瑞宋島、乃至雍、曹搜羅商事輿情,若是不慎被撞破,便就頗多煩擾:中原氏規是以去宣慰正在治喪的源氏將軍氏政的名義離開平安京的。
手指恢復靈活,中原氏規便就開始書寫密信。與宋人仰賴飛書不同,和人此時對文書傳遞的緊迫性并無太高要求,中原氏規所寫之事極為重要,卻也不會考慮使用漢人的飛書,相比于宋人定時前往京都的驛船【2】,他本能的認為飛書更容易誤事——絕不會有和人敢劫奪宋人驛船。這樣密信就能確保抵達京都。
中原氏規將岐國的條件和源氏此前的預想一一羅列,并在信末認為這次“機不可失”,強烈建議源氏將軍與岐國達成一致,“約成則援至,援至則事成。此吾得利先也。”
至于要源氏乃至日本付出的代價,中原氏規則用密文寫到,“事成則勢易,勢易則變約。變約不效,無能空許,則請漢家朝廷調停折沖,料必有所助益。此吾受害后也。”
中原氏規仔細的將密信封好,用約定好的畫押和印鑒做了標記,便將那年長老成的聽差喚來,問道:“你可識得驛鋪?”
“小民識得,主公只管吩咐。”
這高麗逃人講的漢話鄉音很重,語速又快,中原氏規便有些疑惑。好在對方后來連續說的了幾遍“識得”,中原氏規總算明白,便將密信交給他去投遞。出了船艙又讓另一個聽差取酒來,想起要在此地等候回信,少說還有三五個月,一時有些惆悵,待新酒送到,便打發了聽差,自斟自飲起來。
陸承義離開了驛鋪,回到了盛滿了海魚的馬車上,看了一眼不遠處猬集的窮苦人,搖搖頭便趕車往瑞宋島市舶司趕去。陸朝恩終歸還是沒躲過陶建豐舊黨的報復,或者說陸朝恩因為擅自進言博取圣眷與李丞祿反目成仇后,也沒有自保之力了。先是被挪到皇城司去閑置,卻又偏偏攤上了一樁禍事,松榆巷的火災案遲遲未能捉到元兇,宣德門軍巡鋪因為救援得力沒有受到申斥,開封府里倒是狠狠追究了一番,當值的勾押官被奪職,并且不許子侄繼替,這前所未有的嚴厲處罰,一度遭到臺諫的反對,但很快便偃旗息鼓,只因羅太后聞聽刑書孫振稟報后,說了“亂世需用重典”六個字。自然沒人去追究羅太后的“亂世”何指,但既然“需用重典”,臺諫便無由爭辯,此事便就如此辦結。開封府處置得宜,實際主持的錢緒倒沒有受益,反倒是權知開封府顧華因此遷轉一階,接替蘇博山出任御史中丞,算得上福星高照。
皇城司不比開封府,雞蛋里挑骨頭正是打熬多年的本領。陸承義看管兇嫌而沒有去救火,也成了一樁罪名。陸承義蒼白的辯解毫無益處,各位勾當公事除了陸朝恩,都更相信蔣達的證言:陸承義貪生怕死,所以沒有跟隨他進入松榆巷。
陸朝恩對離開汴京早有覺悟,他看著陸承義失魂落魄的樣子倒沒有開解,有些事情,比如背叛和落井下石,不經歷一遍,任別人說破天去也不得長進。若是今后陸承義能有所增益,也算有得有失了。不過二人所想還是不同的,陸承義沮喪的原因,的確有部分是因為被師傅蔣達暗算和污蔑,但他并沒有為此懊惱太久。他是鄉村里長大的,自小就知道“十衙九詐”的說法,只恨自己不小心。讓他持續沮喪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公職”被剝奪了,這不僅代表著一個體面的地位,還代表著穩定的收入。他沒法給娘老子和大哥寄錢了。
陸朝恩被李丞祿等人乘機打發到了瑞宋島,陸承義毫不猶豫的跟著義父一同赴任,雖然渡海很辛苦,但他更不放心冬天里義父的身體。相比于在汴京尋個營生,他還是覺得跟在義父身邊更合道理。好在陸朝恩沒有拒絕。陸承義與義父抵達瑞宋島后,很快就找到了驛鋪,問清了往棣州寄信的價錢,比汴京貴了好幾倍,到底多少倍,陸承義沒算出來。不過他又去碼頭問了去登州的船票錢,竟是差不許多,他仔細想想,若是夏天暖和時,拖人將信帶到登州寄了也不錯。大不了給人貼補些船錢。
從馬車上下來,陸承義便敲開了市舶司的角門,吩咐兩個力役將海鮮拖進去,他卻不敢就走,只在一旁盯著看。這卻是吃過虧的,初來時他不知道這些力役多非漢人,常有竊物的陋習,但偏偏片紙尺布,官府亦不好定案。上次便是他自己貼補了損失,心疼了五六日。
監督力役干完活,他便去井邊洗了面目手腳,這才去給義父回稟。
“陸都監騎馬出去了?”陸承義有些意外的反問道。
“是啊,已經快小半個時辰了。”市舶司的書吏回道。
“這卻是去了哪里?”
“不曉得。”
“好似往龍鼻窟去了。”另一個書吏插話道。
“多謝,多謝先生見告。”陸承義躬身道謝后,便就急急去尋陸朝恩。
所謂龍鼻窟,是一處飽含地熱的巨大洞穴,周圍山巒疊嶂,富有草木蟲蟻,原是瑞宋島先人所居。后來漢人開發瑞宋島,也在此聚集過,后來人口逐漸集中到南、北兩港周圍的地區,這里便就成了一處游覽的好所在,算是這海外孤島上少有的風光勝地。
陸承義趕到龍鼻窟時,便見到陸朝恩坐在龍鼻窟外的草地上,只墊了一張麻席,身后站著兩個小廝,一個牽馬,一個撐傘,免得后側來風吹到陸朝恩。
“我兒來啦。”陸朝恩高興的站起來,兩鬢的白發隨風飄舞起來。
陸承義看的心疼,義父的白發便是因他而生的,為了不使他吃牢飯,義父一定花了許多心思。
“怎地這般模樣?可是有什么壞事?”陸朝恩見陸承義臉色凄苦,便出言問道。
“沒有,沒有。只是方才看爹爹坐在地上,擔心爹爹受涼罷了。”
“咱家不是弱女子。”
“爹爹說得對。”
“朝廷的《新義報》取來了嗎?”
“取來了,還有幾份其他報紙,都是十日前的,我見便宜便就都買來了。”
“下次不要花這些錢,有《新義報》就夠了。”
“是,爹爹。”
“咱們里面說話。”陸朝恩接過一摞報紙,便就吩咐陸承義跟上,當先往龍鼻窟里走去。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并沒有挪動腳步。
陸承義到了洞窟內,便覺得更加暖和,仿佛喝了熱湯一樣,從腳底暖起來。他尚未來過這里,又知道義父看報不喜歡被打擾,索性四處打量起來。
這里本就是人住的地方,自然有許多痕跡,有的墻上鑿得有神龕,有的地上挖的有淺坑,其他石室石門更是屢見不鮮,讓陸承義覺得無趣起來。
他正摸著一處石室里墻上的石眼,忽聽身后陸朝恩說道:“那里可是造槍炮的地方。”
陸承義回身望去,才知道義父已經看完了報紙,正緩步走過來。
“爹爹說這里是造槍炮的地方?”陸承義好奇道。
“不錯。不過是二百多年前了。”陸朝恩看起來心情很好,難得為陸承義解說一次,“肅廟時東海巨寇華安隱伏瑞宋島時,便在此整備船料,造作槍炮子藥,這間石室就是造槍炮的地方。”
“爹爹見識廣博。”陸承義恭維道。他并沒有聽懂,二百年前的事情他亦無能掛念,只是覺得義父心情好,便就哄著義父多說幾句。
“談不上,不過是年少胡鬧時聽來的閑話罷了。”陸朝恩并沒有談興大發,反而揭過這事。
“爹爹今日來此可是要看實這處所在?”陸承義問道。
“愿不相關。”陸朝恩笑道,“不過是遇到高興之事,咱家便出來走走,總不好在官衙放聲大笑。讓人瞧了笑話。”
“孩兒也能一般高興嗎?”陸承義有些忐忑的問道。
“當然。我叫你進來,便是為此。”陸朝恩說道,“咱家大仇得報,于你也算是喜事了。”
“可是宮里的對頭壞了事?”陸承義有些興奮,若是能回返汴京自然再好不過。
“那倒沒有。”陸朝恩搖搖頭,“李大襠于我并非大敵,說到底不過是因緣際會,不得不交手罷了。我說的是害我流落街頭的大仇人。”
“呃……”陸承義明白了陸朝恩所指,“可他們不是已經死了嗎?”
“老的死了,還有小的。”
“小的也死了?”陸承義有些害怕的問道,他以為義父在中原使了什么手段。
“還沒有,不過應該快了。他自小體弱多病,又一心仕途。這次費盡心機,老師、同窗、老家伙生前的故交、朋黨都被他一一牽動,卻被咱家搞得壞事,不但自己被人記恨,還連累了幫他的人。今后仕途上便沒了想頭。內外交攻,何得不死?咱家昨日接到消息,已經喜不自勝。”
陸承義見陸朝恩有些瘋狂的模樣,有些害怕的退了一步。
“但總不好招人注目,只好今早出來痛快。”陸朝恩說完,面目又從狂喜轉為平淡,“來,隨我給你祖母上香。”
“是。”陸承義應完,便見到陸朝恩從懷中珍重的取出了祖母陸氏的神牌。
陸朝恩恭敬的將神牌放到了一間寬大石室的一個石制神龕里。他扭頭對陸承義說道:“兩個小廝都說,這里是華安當年女首領的閨房,亦是發號施令的場所。聽聞她亦是貧苦女子出身,如此也不算委屈你祖母。”
“爹爹說的是。”陸承義應完,跟在陸朝恩身后亦步亦趨。
行禮完畢,陸朝恩重重吐出一口氣,神色如常的將母親的神牌收起,喃喃自語一陣,才向陸承義說道:“我兒不必擔心,今后咱家就是為自己活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全憑爹爹做主。”陸承義說完又補充道,“爹爹,孩兒還想學寫字。”
“好。肯知道上進,不枉我保下你。”陸朝恩安撫道,“咱家已有成算,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我等便能重返汴京。在此之前,你須得打熬身體,學字習文,不要荒廢本領。”
“孩兒省得。”
秀州外港,甲字碼頭。
袁繼恩前來送別啟程回國的熊烺閣,兩人閑話一二,便互致珍重,袁繼恩身負要務,并不清閑。熊烺閣雖覺臨別匆匆,但到底沒有抱怨,只是略覺遺憾。
不料袁繼恩前腳下船,熊烺閣剛下令解纜,回身便看到袁繼恩去而復返,手中多了一封飛書用的信筒。
不消多說,定是汴京有重大變故,以時間算來,料是左右丞相已成定論,其余的朝局變動,岐國并不是很關心。
兩人便在綱首艙內解起了密信。
看過兩遍后,袁繼恩有些懊惱的說道:“這卻出人意料了。王梓公竟是沒去主持西府。”
熊烺閣倒是很從容,他從不認為有算無遺策這種事,因說道:“雖不中,亦不遠。既然王梓公出任左丞相,可見圣眷尤深,或許是宮內有什么變化,也未可知。”
“以王梓公之資歷手段,韓臨漳去西府,也不過是俯首聽命,無能相抗。”袁繼恩搖搖頭,“聽說此人外謙內傲,可不要搞得汴京朝廷輸的太快,黨項那里我們便就不好辦了。”
“世家子弟,總有短長,不至于無能如此。”熊烺閣倒是對韓延守有些看好,“未作內翰而直拜樞使,也算是殊遇。”
“殊遇,殊遇。”袁繼恩不以為然,“李典這人從未聽過,以內翰做天官倒是平步青云了。”
“這李天官乃是宣廟時宰相李隨公嫡曾孫,亦是有根腳的。”熊烺閣從汴京離開未久,人情掌故尚算熟絡,“他亡妻是陶吳公的女兒,繼室則是廣饒伯的甥女。”
“倒都是好家門。”袁繼恩笑完,卻見熊烺閣眉頭皺了起來,“可是有什么妨礙?”
“這李內翰在京中似乎有一妾侍,乃是當年做使節時所納。平氏的女兒。”熊烺閣搖搖頭,“這條先不做準,須得詳查。亦或是兵部侍郎管文廣的妾侍。”
“嗯。績溪侯那里可能說的上話?”
“既然紀大參轉任戶書,就不要再奢求他于這等事上幫忙。你的事,還是越快越好,以免夜長夢多。”
“好。我明日便啟程趕去瑞宋島,他們差不多也該到了。先把日本攪亂,再入河北去勤王。”袁繼恩當機立斷道。
“不等那鐘元回信了?”
“不過是誑他們罷了。便是真的簽了那《岐日睦親誓書》,也斷然無法持續。”袁繼恩搖搖頭說道。
“不錯。我等只要日本亂起來就好。說起來,你編的那二十一款太過貪婪,我若是和人,便是此時應允,將來也要食言的。”
“我倒盼他們有此膽量。”袁繼恩比比拳頭,“只怕他們到時縮卵子。真個要睦親友善起來,反倒是我等吃力些。”
“莫要大意。”熊烺閣勸了一句,“駱君安既然出任行右丞相,定然是要去前線的,朝廷對我等勤王持何立場,尚未可定論。在日本行事,勿以穩妥為上。”
“前要神速,后要穩妥。你這運籌之人動動嘴,便將我賣個干凈啦。”袁繼恩不以為意的打趣道,“何況安西府那里已經被圍住,隴右又頃刻間大變,蕃部動搖,渭水那里可抽不出援軍解安西府之圍。我倒不肯信了,他駱君安便是立地財神,還能撒豆成兵不成?”
“偏你口齒伶俐,快去辦差去吧。”
“行。你且順風順水去照看西岐,這東洋諸事,便擱我肩上。”袁繼恩當仁不讓的說完,便就告辭。
【1】類同唐代的門下起居郎,初時是少納言的下屬,在天皇設立藏人一職爭奪政局主導權后,少納言形同虛設,大外記、少外記反而脫穎而出,逐漸演變為天皇的機要秘書,為藏人和天皇直接提供政治服務。后來成為秉持太政局局務的主要力量。
【2】宋朝在瑞宋島的驛鋪可以收發與高麗、日本往來的信件。驛船較小,由大型商船攜帶,使用帆櫓結構,配槳,可以通行漢江與淀川等河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