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卷·第五十五章】名繼

第五十五章? 名繼

右丞相的青羅傘蓋漸漸遠去,喧囂一時的董太師巷一下安靜許多,駱君安舊宅對面,隱約傳出幾聲哭號,皆都壓抑著,并不敢聲張的樣子。

桑府側門緩緩打開,三個身著喪服的青年男子,送一名消瘦的賓客出來,滿口感激,賓客則好生勸慰兩句,又惹來幾聲悲嘆。

“守道英年早逝,府上開銷定然不小,白水潭那里我當繼續籌措。”焦向南面色悲痛,強打精神說道。他此時渾似換了個人,半年前稍顯富態的模樣已經完全不見,只余眉目間稍有相似,臉頰也凹了下去,更不消說手足軀干。

“有勞子任賢弟。”

“子任兄方乃真朋友。”

“義士,義士啊。”

焦向南并不當真,只是愁容滿面的說道:“府上比鄰右丞相舊宅,須得多花心力,辦好守道后事。”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另兩個人聞言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見焦向南一直看自己,才不得不說道:“某等一定辦好后事,大哥兒一定會后繼有人。”

“那好,某便告辭了。”焦向南聽到了這承諾,也算了卻一樁心事,這才真個告辭。

焦向南出巷未久,便見一個老仆牽了匹瘸馬,載著一個斗笠人直直往董太師巷而來。雖看不清面目,但焦向南卻看見了斗笠人手里拿著的素白禮盒,不知道是守道哪位朋友來憑吊。他不好直接相問,便側身拱手問道:“這位舉子可是要拜會駱公?那卻不巧,方才駱公已經往右丞相官邸去了。”

“焦兄何必如此。”那斗笠人搖頭道,隨即嫌棄斗笠上的紗簾,露出一副病容,“某自是來憑吊桑兄。”

說完斗笠人便抬了抬手中的素白禮盒示意。

焦向南倒不覺得尷尬,反而意外道:“范伯振,如何是你?”

范茂舉沒有回話,而是先行下馬,將禮盒交給老仆,上前與焦向南作揖行禮后才說道:“某又不是惡人,如何便不能來?”

“可,可是……”焦向南一時有些詞拙,想了想方道,“你既非守道同窗,又非同道……”

“不想子任倒贊許黨同伐異。”范茂舉諷刺一句,便讓焦向南一時語結。

焦向南卻不愿意與他相辯,這世道便是偏要黨同伐異的,為難處又是做得說不得,否則便要是社稷罪人,險惡小人之屬。

范茂舉也沒有心思爭辯,因說道:“某十分佩服桑兄的才華,事到如今,某才明白許多玄機。雖然不能盡解所惑,卻足以讓某自認不如桑兄手段高明。只是這世道不是手段高明就能成事,桑兄也算得前車之鑒。無論才情手段,還是人情際遇,桑兄都遠過范某,算得上無字之師。今來憑吊,實是心中放不下,總要來別過。”

“不料伯振竟是這般胸懷。”焦向南見范茂舉情真意切,倒沒有懷疑,便就順便恭維道:“伯振之才亦不遜守道。他前時還提過,你寫的時策論很犀利,讓他非常頭疼。”

“這卻是榮幸之至。不過料是守道自謙罷了。我若是易地而處,決計做不到守道這般。我所能恃者,不過戒貪二字。”

“確然,確然。”焦向南聞言點點頭,心道怪不得刊行的《時策疏》上沒有范茂舉署名,倒是個謹慎人。

想到此處,便有些疑惑,不過焦向南不好再擋住范茂舉,便自薦引路,范茂舉自然沒有拒絕。

桑府中幾個治喪的男子已經分頭去理事,見到焦向南去而復返,頗有些意外,待聽得來意,便由一位年長的說道:“二位還需稍待,如今堂上還有賓客,卻是幾位官人和員外,待得清凈了,某親自來相請。”

焦向南聞言,知道對方看不上范茂舉是個白身,便出言緩和道:“也好。伯振乃是南方名士,趁著有暇,便請留副墨寶,總是一段佳話。”

“好。這卻更周到些。”桑家人自然不好讓焦向南失望,連忙應下,并差了仆役去準備文房四寶。

范茂舉倒沒有異議,便就隨著焦向南往西跨院而去,就著桑務本的書房歇息,二人都是圣教門徒,倒不覺得要忌諱。

焦向南見仆役將筆墨紙硯備齊,便就上前相邀道:“此時亦不合書作長篇,便就請伯振揮毫,做一副挽聯吧。”

“好。”范茂舉應聲而起,便就拾筆沾墨。

臨行文前,他看向焦向南說道:“某才具比桑兄而半,與子任相若,這副挽聯,我們便各做作一半吧。”

“這……也好。”焦向南覺得這挽聯早晚會燒掉的,并不會真個留下來,與范茂舉一道寫就,桑家人也不會在意。

“嗯。”范茂舉隨即揮毫,一手翰林體寫的行云流水,看的焦向南不禁叫好。

待范茂舉抬筆,焦向南細細看去,卻嘆了口氣。那紙上右側寫著七個字:“機關算盡太聰明”

焦向南打量著范茂舉,見他面色頗為悲痛,不似作偽,心有戚戚的念叨兩遍:“機關算盡太聰明。”

手上一涼,卻是范茂舉將筆遞了過來,他點頭接過,抬筆要寫,又停在半空,思來想去才用一手行草寫道:“反誤了卿卿性命。”

桑家人接了挽聯只是道謝,并沒有人去細看,兩種字體的挽聯便就堂而皇之的擺了出去。待兩人被桑家人送出來,情緒都有些低落。

“心不齊,事不諧。只恐桑兄后事遷延反復,子任須得多操勞。”行到巷口,范茂舉才對焦向南說道。

“這是自然。我已有手段使其協力,無外乎威逼利誘。”焦向南苦笑道,“久聞伯振才名,不若與我一同襄助此事。”

“我確實沒料到桑兄后事會如此。”范茂舉搖了搖頭,“午后便要行船,卻是幫不得子任了。”

“哦?回嶺南過節嗎?這時節倒也不算太早。”

“的確是回嶺南。今科錯過,便就要再蹉跎三年。”

“何不就在汴京游學,總好過在嶺南辛苦。”

“汴京浮華遮人眼,迷人心。不才定力稍差,還需錘煉。且打定主意下科題名,便就早歸為上。”范茂舉倒沒有避諱自己的想法。

“難得伯振這般見識。”焦向南心里雖然不贊同,但面上仍舊恭維道。

“子任。”范茂舉忽地停住腳步,焦向南也連忙駐足。

“莫要再用煙物,那并非我輩當取。實是敗壞人心之惡物。”

“受教了,受教了。”焦向南不料范茂舉竟是這般交淺言深,但這話他偏偏不能反駁,只好應付兩句。

“我知子任信不過我。”范茂舉搖搖頭,隨即堅定道:“我久在創新館,時常聽人說起,那煙物最忌和酒相用,雖得一時爽快,卻會煎熬體魄。若是子任一定不肯戒煙物,那便一定要戒酒。否則……今日我等惜桑兄,已經足夠了。”

“呃。這倒是真受教了。”焦向南連忙作揖說道,“今后定當牢記。”

“某這就去趕船了。將來子任若是有意,可去江右儒商歐陽子憲的廣濟院,聽聽子憲先生的講說。那里還有些十字僧布道,講些西洲故事,若是有暇亦可以去增廣見聞。”

“廣濟院嗎?一定,一定去。”焦向南說完,便和范茂舉告辭。匆匆登上馬車,趕去煙館歇息。



皇城,垂拱殿西北,詠春閣。

官家趙?隨著弟弟趙昤看了兩圈,一句話也沒說。趙昤見哥哥興致不高,便就說道:“官家哥哥,不若我們去便殿坐坐吧,臣弟肚子有些餓了。”

“哦?那我們這就去。”趙?聞言便答應了,隨即吩咐李丞祿道,“去準備些點心和果蔬。”

“奴婢遵旨。”

兩人往便殿落座,趙昤見趙?仍舊不開心,便主動說道:“臣弟聽說那黨項降將改了名字,喚作張忠趙,可是官家哥哥給賜得名嗎?”

“不是。這些都是相公們議過的,定然有番道理。”

“臣弟曉得這黨項人也是姓過趙的,倒不知這降將信不信得過。”趙昤打趣道。

“原也是個貳臣。他本是留居古爾的漢人,做了古爾人的官與周人為敵。因為傾軋便就逃到黨項人那里做官,親手殺了不少古爾人和大食人。被謝卿捉住后,又貪生怕死,典賣了許多黨項人在陜西的細作。”

“原來如此。這般說,他倒是個可憐人。無論他改不改名,其實也回不去黨項啦。”

“名不正則言不順。”趙?說完,便見李丞祿帶了兩個小內侍呈上飲食。

趙?停住話頭,親自嘗過,見都是溫得,便叫弟弟趙昤來用:“你不是餓了?快來趁熱用些,暖暖脾胃。”

兩人仔細用過,趙?便讓李丞祿撤了用具與餐食。回顧趙昤道:“最近課業如何?”

趙昤聞言苦著臉道:“回稟官家哥哥,臣弟《孟子》學的很開心,已經背的十幾頁了。”

“不要作怪。”本來裝出嚴肅模樣的趙?不由得被弟弟逗笑,“須得用心學習經典。”

“臣弟遵旨。”

“背到何處了?”趙?笑道。

“《離婁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1】”趙昤說完,偷瞧哥哥臉色,卻是重新淡漠起來,一絲笑意也無。

“四哥長大了。”趙?說道。

“啊?臣弟……臣弟不過十歲頑童,官家哥哥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宣政殿的事嗎?”

“宣政殿?臣弟不知道啊。”趙昤有些莫名其妙的說道。

“嗯。那就算了。”

“是。官家哥哥若是不開心,我們便去射箭吧。”

“也好。”


趙?帶著弟弟趙昤去了宮內的小靶場,原是憲宗皇帝試銃的所在,修的精致。如今便改作官家射箭的場所,倒算物盡其用。

幾支箭射過,趙?胸中郁氣發泄得差不多了,便就拉了趙昤到一側坐好,便叫隨行的侍衛各展舞藝。包括李丞祿在內的幾個內侍,也被趙?打發了去為侍衛備箭計分。中原軍中火銃取代弓箭已久,但皇家侍衛仍舊練得有弓弩之術,并非全然仰賴火銃。除了御龍弓箭直外,其他班直侍衛中也有弓術好手,這番比試,并非可以速戰速決。

趙?見諸人都有事做,便就問趙昤道:“你進學也有些時日,今日便考校你一番。”

“啊?”趙昤正看得高興,聽了哥哥的話,頓時沮喪起來,但也不敢違抗,“臣弟遵旨。”

“不必擔心,不用你背書。”趙?安慰一句說道,“有一戶人家,家主英年早逝,膝下無子,倒有幾個堂兄弟。偏偏幾個堂兄弟都沒有嫡子,庶出的幾個德行才具也泯然眾人。你說該如何為繼?”

“便算無嗣,由官府選其同儕中德行出眾者相繼,待有了嫡子后再行過繼,延續其香火就是。”

“嗯。若是有一個嫡子剛剛出生呢?是選同儕中德行出眾者還是選堂兄弟的嫡子過繼來繼承香火?”

“這……似乎應該選嫡子?不過嫡子這么小,也做不了家主,還是要仰賴叔伯們操持。”趙昤年紀雖小,但見識并不寡薄,仔細思量后便知道這家人必要爭產,讓這嫡子繼承香火,多半是害他。

“不錯。你有這番見識,吾很開心。”聽到弟弟趙昤和自己的判斷一樣,趙?笑道。

“嫡子繼承香火,這是禮法所宗。只要析產公道,料來也無事。”趙昤想了想,還是順著哥哥的話說到。

“不錯。說到底這事還是財帛動人心,并非禮法煩難。”趙?點點頭,“名不正則言不順。禮法卻是正名的竅要。”

“官家哥哥說的是,臣弟拜服。”趙昤覺得哥哥說到了關鍵,只要解決好財產分配問題,誰繼承香火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不過母后并不這么看。”

趙?的一句話,便如冷水般澆了趙昤通透。趙昤這才知道“宣政殿之事”是何所指。想來是官家哥哥與母后的意見相左,鬧了別扭。

“母后定然有一番道理的,卻不知相公們怎么看?”

“莫衷一是。”趙?有些尷尬的說道,“倒是支持母后的多些。”

“想必是母后心疼那嫡子,不想他吃苦頭罷了。”趙昤勸道。

趙?卻是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趙昤討了沒趣,便轉頭去看侍衛們射箭,一會惋惜,一會叫好。

趙?見他天真無邪,倒有些羨慕。



【1】孟子這句話的本意是指有違后輩的責任是最大的不孝,并用舜來舉例。“無后為大”引申為沒有后代繼承香火或者不嫁不娶,是漢代經學家趙岐的解釋。到了明代,“后”的概念開始從繼承香火轉變為繼承血脈,養子制受到削弱,不再是宗法制度的主要手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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