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的冬天,我在山東淄博工作。一天晚上,我走在去超市的路上,突然一個不大的聲音說道:“小伙子,能不能給我們點兒錢?”我停下腳步,是三個民工模樣的中年男人。說話的人接著說:“我們仨從菏澤來淄博干活兒,活兒沒干成錢花完了,一天沒吃東西了,實在太餓了。”我本能的反應是拒絕,出門在外高度的戒備心讓我脫口而出“沒錢……”但就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接著說:“我?guī)銈內(nèi)ジ浇娘堭^吃飯吧!”他們連聲說:“好好好,謝謝謝謝!”我?guī)麄兊铰愤叺男★堭^,要了三碗米飯三個菜一個湯,把錢付了我就走了。半小時后返程的路上,我特意又折回那個小飯館,悄悄的站在門口看了下,他們仨還在,飯菜已掃蕩干凈……這件事,我跟同學跟同事都提過,大家看法不一。
??????? 2009年,父親同十多個老鄉(xiāng)一起到上海干活,到了上海活兒出問題干不了了。父親出遠門習慣性只帶幾百元錢,在他的思維里他是要出去掙錢而不是花錢。幾百元去掉去程路費,也就夠吃幾天飯的。活兒撲了個空,就意味著將會面臨彈盡糧絕。在上海待了一周確定沒有活兒干,父親只好找其他老鄉(xiāng)東拼西揍弄齊了路費,買了回老家的大巴票。這件事是后來父親無意間說起的。我聽到鼻子一酸,父親說,上海全是高樓大廈,他們根本找不到北,有一次出門想坐地鐵,十多個人愣是沒一個會坐的,最后放棄掉。聽到這里,作為他所謂的上過大學見過世面的兒子,我覺得好愧疚,但嘴上還是埋怨道:“你不是有我電話嘛,咋不給我打個電話呢,我上海有同學,我可以讓他去給你們帶些錢去啊!”父親尷尬地笑著說:“你專心上學就行,我們有辦法,那么些人呢!”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是酸澀的。我的話聽起來是多么冠冕堂皇,實則不堪一擊,那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聊以慰藉的借口罷了。
??????? 我的父親,從事建筑行業(yè)已經(jīng)將近四十年了,不過他不是工程師,不是建筑家,也不是包工頭,而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與磚塊打交道近四十年的建筑工人。正是基于這件事,有了開頭那一幕。我想我的父親當時應該也是如此窘迫和無奈吧。
??????? 在我的老家河南省南陽市,一個典型的中部三線城市,父親這輩人,建筑工是最司空見慣的行當,80%的家庭靠男主人從事建筑工維持生計。建筑工分為大工和小工,大工就是砌墻壘墻的,屬于技術工種,小工就是給大工做輔助工作的,干些濾沙和水泥遞磚塊等工作。父親干了兩年小工,每天是一元錢工錢:早上四五點鐘就出發(fā)騎著二八大梁自行車兩小時到二十公里外的南陽城區(qū),中午的午飯就是一個早上從家?guī)У酿z頭,不,說是窩頭更為貼切,晚上再在黑暗中騎著自行車回家,周而復始。1978年,父親22歲,立志要干大工。那個年頭,大工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學大工是要拜師的。爺爺和父親找熟人托關系送煙給老師傅,最終才得以成行。父親有天賦,學得快,墻壘的叫一個漂亮,筆直光滑棱角分明,冷冰冰的磚塊水泥沙子,經(jīng)過他的雙手,成了一面面工整的墻,又成了一幢幢林立的高樓。?
??????? 從1980年到2016年,36年,父親和他的伙計們,走遍老家南陽城的每一塊兒方寸土地,也走過北京、上海、南京、深圳、蘇州、鄭州、包頭等全國各地的城市,變化的城市變幻的時光,不變的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砌墻壘墻。在瓦刀的上下翻飛中,一棟棟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一片片破敗荒蕪變得現(xiàn)代摩登,一個個城市日新月異。而父親和他的老伙計們,則在尋常的勞作中青春消逝早生華發(fā),他們老了。今天,老家我的同齡人中,已經(jīng)再沒有人愿意接過父輩手中的瓦刀。因為那是沒有出息的表現(xiàn),那是又臟又累又沒有尊嚴的低端職業(yè),那是要冒著生命危險爬高上低的行業(yè)……
??????? 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也回避父親的職業(yè),為什么我的父親不是建筑家不是企業(yè)家不是什么家?后來看到一部電影《壽司之神》,我突然反問自己,我的父親何嘗不是電影中的小野二郎?他何嘗不是大家?他是磚家!今天,我對父輩的職業(yè)只有敬意。我從父親身上看到了匠人精神:幾十年如一日的勞作,手工日益精進,心平氣和,腳踏實地,精益求精。我們眼中的磚塊、墻、樓,除了是建筑,還是他們眼中的藝術品。不錯,他們是身體力行的泥巴匠人;他們是千千萬萬中國最基層最普通家庭的頂梁柱;他們是每一座繁華都市、每一棟高樓大廈深埋地下的基石。如今,父輩這樣的磚家已經(jīng)被時代淘汰,但今天,在這里,我仍然要為他們發(fā)聲:他們是中國6000萬建筑工人,他們是火車站汽車站扛著大包小包的粗人,他們是游走在城市邊緣和你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他們是被嫌棄被白眼的隱形人!同時,他們是吃糠咽菜一磚一瓦建設新中國的人,他們是用滿是老繭的雙手披荊斬棘的人,他們是用汗水鮮血甚至生命一輩子奉獻的人!他們是崛起的中國背后“看不見的人”!堅忍、忘我、奉獻和犧牲,是他們這個群體,注定的使命。那些英雄和英雄的故事與他們無關。
??????? 我的父親出生于1956年,今年61周歲整,今天他還在一線戰(zhàn)斗,他說他要干到干不動活的那一天。謹以此篇文章獻給我遠在千里之外一生辛勞的父親,也獻給千千萬萬的中國的基石和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