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亂墳崗。

腐爛的尸塊和零散的骨頭胡亂堆積成山，舊的還未完全被大自然消解，上面又壘了好多新鮮尸體。

腐尸的氣味和血腥味吸引來成群結隊的蒼蠅，這些討人嫌的東西嗡鳴著忙碌著，在那些斷肢殘臂上起飛又降落，和那在尸身里不斷鉆進爬出的肥蛆餮足地共享著這大餐。

離亂人不如狗。

亂墳崗邊緣地帶稍干凈的方寸之地站著個人，一身玄色衣袍將自己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

他定定地看著尸山中一處，半晌一動不動。

那里窩窩囊囊地蜷著個小孩，瘦骨嶙峋的，偏偏身量又很高，活像個大號火柴人，還是個被像破抹布一樣隨意丟棄的死火柴人。

虛空中隱隱傳來一聲倏忽而逝的嘆息。

這年頭，戰火四起，到處兵荒馬亂的，頭一個遭殃的就是貧苦老百姓，趕在城破敵軍屠城之前拖家帶口到處逃命，丟了生存的根本，一路妻離子散，最后疾病，饑餓，甚至同行的逃難伙伴掠奪走了他們的一切，包括生命——那亂世里飄零的草芥。

黑衣人在那處已經站了好久，那些飛舞的蒼蠅和蠕動的蛆蟲似乎怕他般，都繞著他走，硬生生在這腌臜之地隔離出一片以他為中心的清凈地來。

他突然動了，寬大墨黑的袍袖中伸出一只手來，手心中跳躍著一道藍紫色的火苗，仿佛有了生命般一路竄著翻滾著朝那死孩子奔去，很快就到達目的地。

那火苗繞著小孩尸身轉了一圈，驅走了他周身的蒼蠅和蛆蟲，然后跳到他臉上，極為風騷的湊近瞧了瞧，突然定了一下，少頃又湊近鼻孔停了下來。

許久后小火苗身形輕微晃了晃，然后猛地躍了起來，浮在半空中狼狽地轉了個方向，朝著黑衣人一陣手舞足蹈。

黑衣人楞了一下，接著動了。

他騰空而起，瞬間就到了那小孩身旁。

小火苗任務完成，獻寶似的以小孩為中心向外擴展清理了那些討厭的蟲子，然后飛回主人手上，親昵地繞著他指尖轉了兩圈，鉆進他手心消失不見。

黑衣人彎腰抱起那小孩，手撫在他胸口處搭了片刻，果然感受到了微弱的跳動。

他將小孩抱在懷里，寬大的衣襟扯開包住了他。

那孩子渾身臟污，立刻在他白色中衣上留下污跡。他似乎完全不在乎，指骨修長的一只手在那小孩身上查看了半天，確認了他的生命狀態還沒想象中那么糟糕后，他攏好衣服迅速退到亂墳崗外圍，找了個干凈地落腳，好似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有潔癖一樣。

他站在那處環視了一圈，面無表情的沖虛空說了聲：“你們把這里處理干凈吧，有勞了。”

話說完就抱著小孩憑空消失了。

三只毛色油亮的烏鴉出現在他剛才站著的地方。

“這是找到了？烏墨。”中間那只眼珠泛著些微金色的扭頭問自己左邊的同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認識他要找的那人，”左邊那個語氣不怎么好，“還有，我是烏黑，烏墨在你右邊，蠢烏七！”

“哦，我看不清你們的眼睛啊，”被罵了的蠢烏七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誰讓你們長得一模一樣啊。”

“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左邊那個眼珠子發紅的烏黑扇了扇翅膀，輕拍了它一下，問右邊那只一直沒做聲的黑眼烏鴉，“烏墨，你覺得主人這次會不會又空歡喜一場啊？”

“不知道，我沒感覺到這里有生人氣息，”烏墨平靜地分析，“不過，也有可能是這里怨氣過重，那孩子也實在是沒多少生氣了，都被掩蓋掉了。”

“是啊，這里實在是，死的人太多了！”中間的烏七終于逮住機會插上嘴了。他眼珠子一轉，那抹暗淡的金色瞬息間大亮，“我們快開始吧，早點弄完好早點回去圍觀。”

如果有人此時經過亂墳崗，就會發現這里突然集結了大批烏鴉，黑壓壓的遮天蔽日。他們一定會扭頭啐一口，罵一聲今日出門沒看黃歷，碰上這晦氣的食尸鳥，然后快速逃離這里。

群鴉之下漸漸顯露出四處飄蕩的鬼魂身形，穿梭在其中賣力干活的正是先頭那三只烏鴉。它們井井有條地將尸身上的怨氣凈化，然后把四分五裂，散落各處的找到歸置在一起，再招來周圍守著的烏鴉小將把個別執意要留在人間的鬼魂尸身馱走，那些離不開自己肉身的死靈便乖乖地跟著走了。

“啊，太累了，我們人手太少了，”烏七一邊干活一邊忍不住吐槽，“就我們三個遠遠不夠啊，這幾年死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嫌累你當初干嘛死活要跟主人，”烏黑忍不住又懟它，“自己跳火坑就算了，還拉著我倆，好好的太子不當，跑來當斂葬師，害得父王母后好長時間沒臉見族人。”

“我哪知道啊，那時人間太平，我們多清閑，”烏七不占理，弱弱地為自己辯解，“再說主人救了我們仨，又不是我一個，你當初不也沒反對，眼巴巴地跟了過來。”

“不用擔心，現在有兩個好消息，”很少說話的烏墨開口了，“聽說母后懷孕了，這次是四胞胎，還有，既然主人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他以后就輕易不會出來了，我們大概可以放個長假了。”

“啊！母后終于懷孕了，我又有弟弟妹妹了！”烏七很興奮，“他們終于不用老盯著我了！”

“怪不得族里的長老最近都不來勸你回去了，不過，”烏黑見不得它那股興奮勁，立刻潑冷水，“你得先祈禱母后這次能生出一只金烏來，否則，你最終還是逃不開被捉回去的命運。”

“我不管……啊，反正我又有弟弟妹妹了！”

“生我倆時也沒見你這么興奮，你不是很討厭嗎？”

“誰說的，我當時可開心了，結果你一睜眼就啄了我一下，我才說討厭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抓緊時間干活，一會又被人類看見了。”烏墨忍不住說話了，這么吵下去又沒完沒了了。

“那是人類有眼無珠，再說了，這污名左右我們背定了，多罵點少罵點也沒什么區別。”

“就你心寬，我可不想被人啐一身，太惡心了！”

……? ?

過了許久，亂墳崗終于平靜下來。

那些飛舞的蒼蠅和蠕動的蛆蟲看著干凈了的亂墳崗，原地轉了轉，不甘心地離開了，繼續奔赴下一個巨型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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