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時常夢見她。
夢見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八歲,七歲,或者更小。我摟著她的臂膀,在她懷里安眠。她的衣襟上總彌漫著一股不知名的藥香,妥帖,安靜,像被她指尖逗弄得無比乖順的一只小獸。順著那指尖向上望去,我看見她被病魘籠罩的紫紅的臉,依舊帶著淺淡的笑,無怨無恨,沉著又親切,在漫長的歲月里幻變成一抹璀璨幽微的光,飛鳥一般振動光潔的羽翼,掠過我寡然的天際。
“外婆……”
剛出聲喚她,夢就戚戚然驚醒。
距她離世已逾十一載。遺忘是至難,好像又是至容易的一件事。風月無邊不曾老去,將熱血釀成一腔花與雪的醇酒,時日越長,回味越甘,她的面影卻在我的心底被淚水越洗越淡,曾經努力勾勒的音容笑貌,轉作膠卷底片的昏昧,人形成了模糊的白亮,像不小心捕捉到一只舊時的鬼。
童年的前幾年,父母去沿海城市務工,撇下我跟外公還有外婆生活在四川一個小鎮的農村里,它有一個很質樸又充滿詩意的名字:芭蕉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那里真的是年年都熟識的景色,特別是春夏之交,芭蕉灣像拉起了一片綠沈的帷幕,風吹入皺褶,似隨手撥動了一副樂器隱秘的弦,沙沙的都是曼妙彈奏。
我現在回憶起那個小村莊,腦海里是各種斑斕色彩:從樹梢枝頭迸發的爽脆的綠,隨風墜落飛濺的燒眼的紅,油菜花滲出膩汪汪的黃,稻田盈盈漲起的棕色水波,涼氣漫漫的幽藍深夜,冉冉浮起一盞皓白冰輪。那段時間仿佛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夏日,一塊涂抹著絢爛油彩的靜止畫布,上面留有鄉愁的底色與燠熱的氣味。樹上協奏和聲的蟬欲求不滿,同氣連枝,越發襯得我們的院壩靜如處子,昏昏欲睡,成了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一個無恩賜也無罪罰的所在,一個自行其是的塵寰。
那時外公在田地里勞作,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中午都是我去地里給他送飯,仍記得當時矮小的我奔過一條條的小路,小短腿噔噔噔的,蜂兒蝶兒翩翩地汲取野花的芳釀,路上的狗尾巴草熱辣辣地刮擦著我裸露的小腿。我快步跑到到外公耕作的田地,坐在田坎上,一溜兒滑下去,撲進外公的懷抱。他的懷抱帶著陽光跟泥土的氣味,溫暖,厚實,笑聲落在懷里,都可以長出芽來呢。而外婆在家里照顧我,為我跟外公做飯,煮小豬的飼料,剝玉米籽,喂蠶寶寶,教我看書念字,其余時間都放我到外面野得雞飛狗跳也不聞不問。
在我的記憶中,她的背影總是掩藏在灶臺煙塵轟轟的明滅光暈里,帶著一股溫熱遲緩的臭味,卻并不刺鼻,有時甚至讓人產生不自覺的依戀。她的頭發是短的,微見花白,身上老穿著一條外公的白背心,露出已經逐漸失去彈性的膀子。她的眼波總是柔軟而親切,像故鄉扯渡河的水在暮春時節泛起的煙瀾,雙顴一直帶著一抹胭脂般的紅,嘴唇即使不張開也彎起三分笑意的弧度。她的手背上有五顆黑色的圓點,像痣,卻又不是,一顆在中央,四顆圍繞中間的散布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我一直沒弄懂那是什么,當時的很多老婆婆手背上都有。外婆神秘兮兮地跟我說,這是神仙給她們點的痣,因為有妖怪會變成她們的樣子來吃小孩子,這些痣就是用來識別妖怪的。聽得我無限神往。說起這些神話怪談,可是我跟外婆的最愛。那時候芭蕉灣只有幾家有黑白電視,幺公(外公的弟弟)就是其中一家。我跟外婆喜歡吃完晚飯去幺公家看《新白娘子傳奇》,喜歡白娘娘拼卻璀璨的一生去愛許仙斗法海救世人(趙雅芝簡直奠定了我的女性審美)。那時的我心里一直默默認定,我的外婆就是白娘子在人世的化身,她是美,是善,是慈悲,是世間所有的美德,是大地之母承受與背負的形象與姿態,令人愛戴敬畏。
我現在回頭細想,只怕當年的自己真是太過懵懂。其實那時是很艱辛的吧,只是外公外婆將我保護得滴水不漏,不讓我嘗到人間疾苦。外公外婆年輕時都是知識分子,從只言片語間知道他們本不該吃這樣的苦,但當時太小,不懂。等我懂事想要細究時,他們卻對過去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因而我到如今都還不清楚舊事何如,時日一長,也失了追究的欲望。
那時外公幾乎每晚都會坐在門檻上抽葉子煙(現在他仍健在,抽煙的習慣也健在),不聲不響,一塊頑石般沉郁,而在我記憶中,外婆似乎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她總是抱著我,腰身婉轉,柔韌蒲葦一般靜靜坐在外公身邊,拿一把蒲扇輕輕扇動,驅趕潑過井水的青石地磚蒸騰出的熱浪,以及循著血氣嗡嗡而來的蚊蚋。她還會帶著一點嬌憨指著天上的星星叫我看,告誡我說不準指月亮哦,不然會被嫦娥割耳朵,給我講熊嘎婆(吃小孩手指的熊外婆)的故事,教我唱千年等一回、小白菜、青青河邊草、“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歌聲悠然綿長,像柔曼的水藻,在那個永遠被重復的微涼夏夜漂流。
她對這樣的生活是如此滿足,甚而心存感激。就是這樣和藹慈祥知足常樂的一個人,成為我童年最堅實的依靠與最美的閃耀。
后來我上學前班的時候,外公被調到鄰鎮教小學,我們一家也搬進了學校提供的宿舍里。宿舍只有三層,我們住在三樓樓梯口的右邊第一間,直統統的三間室,像一個“皿”字,橫平豎直,沒有轉折,也沒有廁所。但這宿舍卻是鋼筋骨骼水泥軀殼,比起我們芭蕉灣的房子也可算云泥之別。離開芭蕉灣的時候,家里大半東西都搬到了扯渡河畔離去的船上,那間泥土的小房子被我們掏空,成了一具血肉被食盡的脆弱殘骸。轉過田間小徑的盡頭,我最后看了一眼它那掩映在闊大芭蕉葉片中簡陋的門墻,門兩側掛著兩串曬干的玉米,右邊的玉米下面,外公用毛筆蘸了墨水在墻上畫了一只很丑的羊(因為我屬羊,不知道外公是為了紀念還是逗弄我,反正它就留在那里這么多年,成了我們家的門神),石灰剝落了,卻仍看得到那羊彎起的嘴角,似乎顫動著嘴邊對稱的三綹小胡子,攢出一個和善的笑,目送著我。我也在心里默默跟它告別:小羊小羊,我要去上學了,你要乖乖留在這里等我回來哦,等我回來教你讀書寫字。它只是默默微笑著,不言不答,似乎也已知道,有些分離,當時覺不出蒼涼況味,回首看來,卻是永訣。
上學的時候,外婆像換了個人似的對我嚴厲起來。我本來就是山野間野慣了的孩子,讀書識字比較遲鈍,上學前班就遠遠落后于其他同學,連阿拉伯數字“2”也只能反著寫,而當時的我又很調皮,像只小野雀一般不安生,只想跑到教室外面跳著腳玩,每天回家也不想做作業,扔下書包就往樓下奔。外婆無奈,只好在某次我又準備一溜煙跑下樓的時候用篾塊(四川方言,細長的竹條,相當于戒尺、雞毛撣子之類)使勁抽我,抽得我哇哇地驚叫喚,氣急了她甚至用當時裁縫用來量衣服的很厚的量尺打我,那個厚度,那個力度,讓我的屁股瓣兒青紫了好幾天,疼入骨髓。可也虧了外婆的“嚴刑峻法”,我終于能夠認真學習了,成績飛速地好了起來,人也變得乖順懂事,對世間許多事情漸漸都有了跟同齡孩子不一樣的明了,仿佛是一下子的事,卻又似乎經歷了漫長演化的過程。對,就是人們俗稱的早熟。
為了提高我的語文成績,提高我認字記憶的能力,外婆還逼我寫日記,給我買裝幀漂亮的筆記本,讓我每天放學回家寫一篇。我當時那個痛苦無以言表,那日記本中一個個服帖的方格簡直就像夾住指頭的鐵鉗,又像一連串箍緊頭蓋骨的符咒,讓人想一把火燒了他們,直燒出空蕩蕩的一片爽朗晴空。可畏懼于她老人家的“淫威”,為了交差,我還是每天將就記了一點流水賬。寫得久了,竟也寫出樂趣來,那一個個橫撇豎捺的方塊字在我的駕馭之下,排列出我從未想象到的圖案與花紋,充滿未知與令人探究的樂趣。它們開始是不聽話的,豕奔狼突毫無章法,辭不達意,可我開始用心馴化它們,用心情與血肉的櫻桃去喂食它們,越到后來,它們越善解人意,甚至能開出晶瑩剔透的花朵,讓我驚喜不已。
此外,外婆給我買過插圖本的唐詩三百首,那上面空靈寫意且有趣的圖畫很是吸引我。蠹魚枉食神仙字,海鳥空知山水音,水墨般清渺的景色煙海一般徐徐鋪陳開來,說來也許讓人難以信服,但那么小的我確實已經能夠在自己心里勾勒那些詩里(都是很簡單的詩啊,移舟泊煙渚,夜來風雨聲什么的,但現在回頭看來,至簡則至美)的意境并為之深深迷醉了。還會自己念外公的《漁翁對韻》: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十月塞邊,颯颯寒霜驚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漁翁……讀詩日久,我也會在日記里寫一些兒歌類型的“打油詩”,順便還用水彩筆配上幾幅稚拙的圖畫,以供閑暇消遣。后來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迷上了外婆從我們語文老師那兒要來的一本供老師學習的教材,《兒童文學選》,還記得其中有一篇小說名字叫《油紙傘》,也寫的是孫女與外婆的故事,愛得記憶猶新恍如切膚。(很多年后我們那里網絡才開始流行,而當我也可以自如使用的時候,我上網去搜索這篇小說,才知道作者名叫彭學軍,有一種故人重逢在燈火闌珊處的恍然,卻不敢相認。)讀完那本書,我還創作了一首童話詩,用作文本仔細謄抄了一遍拿去投稿,被學校的廣播站選中朗讀了,外婆高興得眼淚花花,逢人便說我家孫兒啊怎樣怎樣,雖然讓當時靦腆的我覺得很是難堪,但看到外婆笑得皺紋都綻放成一朵花的臉,快樂也會從心底涌出來,跳脫激蕩,像甘冽的清泉,潤澤了我貧瘠的小時候與內心孤寂的荒漠。我想,也正是那時候,在我心里埋下了后來深愛文學的草蛇灰線吧。
在鄉下的時候,一個人自由自在,捉泥鰍,摸螃蟹,偷桃,攆雞……不需要跟人打交道,我自己就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小宇宙,沒必要也不樂意跟其他星系交換光與熱。可去了鎮上,除去上學的時間,還生活在集體宿舍里,跟人溝通往來避無可避。我當時也不知是心理落差抑或別的什么作祟,懼怕與人說話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也因為這懼怕,我經常受到同齡小孩子的欺負。有一天放學,在宿舍樓旁邊的乒乓球場,我被校長或者學校其他什么官的孫子欺負(平時他也作威作福習慣了,小盆友被他欺負都屢見不鮮),不敢還手,外婆在樓上的陽臺看見,二話不說把家里的晾衣桿(頂端有金屬叉的那種,用來晾收衣服)扔下來:“你躲啥子躲!拿起來,他敢打你就打回去!”我猶猶豫豫地拾起掉落在身邊的晾衣桿,卻還是不敢還手。那小太歲見我這樣膽小更是無所顧忌,外婆在樓上恨鐵不成鋼,見陽臺上有一塊廢磚,一把抄起就朝下面扔來,砰然碎作兩爿:“砸他!砸死有老子頂著!”她聲色俱厲,不得不承認,四川話在這方面的咬字跟語氣真是無可匹敵。我仰起頭看到她,手臂舞動的姿勢像一個揮斥方遒的將軍。那一瞬間,有一股暖流從我腳底涌上頭頂,帶著一股新鮮滋生的稚嫩勇氣,是血熱了吧,我整個人像一根火柴一般被這句話點燃了,雖然微渺如斯不禁摧折,卻也有了燃燒的欲望跟熱度。我把那晾衣桿一橫,當一把槍似的朝那個小太歲用力刺去(外婆后來批評我,你要揮,不要戳,哈哈),心里懷著一股慘然又蕭瑟的悲烈。那小太歲估計也是被我跟外婆的陣仗嚇壞了,拔腿就跑。他跑走之后,我一個人孤獨佇立在黃昏時候的斜陽余暉里,微風拂動我的額發,手心的汗冷冷的、濕濕的,我脫力一般渾身微微顫抖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哽在喉頭。是的,這竟是自己第一次拿起了“武器”,第一次在沒有外婆回護的情況下保護了自己。我被那情感的劇烈暗涌裹挾著飛奔,心中無措又感動,直至眼睛被淚水迷蒙,想哭。
還有一次,學校一個老師家里有婚宴或其他什么喜事,請我們家去吃飯,當時外公在鄉下釣魚,外婆的身子已經每況愈下,不能出門。于是外婆就叫我代表我們家參加這個筵席,我們那邊的話叫“走人戶”。可我怕,很怕。我怕融入陌生的人群,怕他們跟我說話,更怕我的表現成為自己的笑柄,讓外公跟外婆丟臉。我當時就是這么一個別扭的小孩子啊,覺得那真是一件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那是一種比病痛更難以治愈的事,如果我毫無保留站在眾人面前,我就會尸骨無存。于是我就打死也不愿意去。外婆當時臥病在床,一張臉病態的潮紅,咳嗽著狠狠罵我,說我沒出息。隔壁的周婆婆就跟我外婆說我不想去的話就別逼我去了。可外婆用輕蔑的眼神冷冷睨我,說,他不能一輩子不出門,不能一輩子穿尿布!我站在那里,可憐兮兮地都快哭了,又不敢讓眼淚掉下來更惹人鄙夷,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嘲笑我,恨不能變身土行孫鉆進地縫,恨不能瞬間變成塵埃委頓在地,只要不讓我看到外婆那眼神。外婆見我死活不挪步,氣得從床上跳下來,順手抄起晾衣桿(我的童年跟這根晾衣桿真是難解難分相愛相殺)就朝我揮來,嘴里還罵著你這么沒出息還不如一桿子打死。我被嚇得跑到樓梯口,站在樓梯上卻還是不知道何去何從,外婆追過來,氣喘吁吁,兩只眼睛里面像燃燒著茍延殘喘的火苗,看上去令人擔憂且畏懼。她罵道:“你今天不去就別給我滾回來!”說完把晾衣桿朝我扔來,金屬尖端碰到我的額頭,擦出了血,尖銳的疼痛,我抹著眼淚跑下樓,憤憤心想這個老太婆怎么不去死!……
你看,有時候不經意間,我們就對身邊最親近的人滿懷了惡意,我們能傷害的卻也只有他們,因為他們交出了自己愛你的一顆心,沒有設防,不曾戒備,才會被猝不及防地傷害。原諒那個不懂事的我、那個字字誅心的我吧,當時的我有多恨,現在對那個惡毒的念頭就有多悔。
彼時我完全不會知道外婆對我一生的影響究竟有多么大,我也不知道如果沒有外婆那樣的教導與矯正,我今天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或許已經抑郁自閉,或許已經走上歧途,或許唯唯諾諾隨波逐流,或許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無論哪一種,都不會是我想要成為的自己。所以現在我多慶幸,當時沒有父母管教的我,能有那么一個可以溫柔照顧我又可以嚴厲教育我的外婆。她教會我溫柔,教會我寬容,也教會我反擊,教會我“惡毒”。她不是圣人,不是鄰里街坊口中那個和藹慈祥的老太太。她在我充滿夢幻與陰暗色彩的童年里是一個亦正亦邪的女巫,在前行的路上卻為我燃起那么多盞明燈。
無可避免,我終究要說到她的離世,像一個傷口,為了痊愈結痂,終究要把爛肉剜去,把化膿的血水放掉。每一次午夜夢回,這都是繞不過去的一痕天塹,一道深淵,那里面涌動的深黑的暗流,是我目光的投射,它們帶著過往霞光的回憶,帶著夜晚風雨鼓動的尾聲,推扶著我泅渡的小舟行過那湍瀨,到達桃花敷岸的明日。
人生在世,原為應劫而來,劫數盡了,便是時候離開了。外婆短暫而苦難的一生結束得潦草馬虎,那些病痛、那些折磨、那些永無止境的暗夜離她而去,卻未嘗不是好事。我堅信,她離開這個熙熙攘攘的塵世之后,終將拿回一雙沒有淚水的眼,一顆完整的心,一個美如最初的靈魂,在彼岸獲得清和安寧,無憂無懼,遠離顛倒夢想,接近涅槃。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外婆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臥病在床。可能是搬到鎮上之后,抑或更早。總之在不知不覺間,病魔黏軟的指爪已經攫住了她單薄的身體,她雙顴上的胭脂色變成黑紫,眼睛愈加渾濁,心臟時不時地絞痛,在夜里發出絕望的痛呼,令人不忍卒聞。后來醫生診斷,是風濕性心臟病,晚期,其余的我也不懂,什么心瓣膜之類的,只是從他們凝重的語氣里覺察出一絲不祥的征兆。當時九十年代初,我們那個小鎮醫療條件落后,無法治療,在大城市做手術都十分危險,成功幾率太小。外婆了解情況后,毅然拒絕了二姨提出的將她帶去廣州治病的請求,決心留在四川,留在這個生她養她、有她所愛有她所念的小鎮。她說,她病了這么多年,早知道大限將至,本就沒把死這回事放在心上了,但是,埋骨只能桑梓地,要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地界,要在僅剩的時光里照顧好我們家,要給老祖宗們一個妥善的交代,否則就愧為我們家的媳婦。醫生跟我們說,就算持續用藥,她也最多只有一年的時間。哈,多么殘忍,多么冷酷,“一年”,沒有一絲感情溫熱的數量詞,將主語謂語賓語禁錮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茍,只待畫下圓潤冷定的句點。這樣殘忍的事對親人來說何異于凌遲?提前將大限告訴給你,讓你看著那天帶著烏壓壓的暗光一點一點逼近,看著死神的身影一步一步踩著焦躁的鼓點姍姍而來,卻無計回避,無法逃離,只能看著她的生命像指縫里的水一樣流失,抓也抓不住。
外婆卻好像將所有不樂觀的消息自動屏蔽遺忘了,除了平時臥病在床,一切似乎都跟從前一樣,大部分時間溫柔慈祥,凌厲起來依舊目射精光。還是那個外婆啊。只是冬天變得異常難熬,她冷,像冷到了骨子里,整個冬天似乎都駐扎在她的身上,繁衍,潰爛,穿再厚衣服裹再多被子也不能緩解,而且經常神思恍惚,仿佛隨時都要暈厥過去。就這樣拖著拖著,靠著不間斷的藥物,靠著她不放心我、不放心外公的執念,竟然拖過了三年(醫生都說這真是一個奇跡),拖到老家的芭蕉綠了又黃、榮了又枯,拖到我二姨的女兒上了小學,我弟弟長到了可以走路的年紀,拖到我們竟然天真地以為,她從此不會再離去。呵,兒孫繞膝,天倫之樂,那樣無上地圓滿,卻又是那樣難以言述的無比心酸。
偷來的流光,終究是拖不過死神無情的鉤鐮。
那天白天,她精神異常地好,竟然能夠下床著地。臉上容光煥發,笑意盈盈。下午的時候她還走出學校,獨自走過那長長的斜坡跟幾十級石階,走到鎮上,給我、弟弟還有妹妹買了當時我們最愛吃的一種我們稱作“娃娃餅”的糕點,兩片面包皮夾著一塊黃油冰淇淋那樣的夾心,其中一片面包的正面用巧克力畫出一張拙劣的笑臉,很甜膩,卻成為我們童年少有的可企及的貪念。我們都高興地不得了,以為外婆的病終于要好了,全家的幸福生活也終究要到來。可到了晚上,她比平時什么時候都要痛苦,大冬天,剛過完年,冷得縮頭縮腳,她卻哭嚎著說自己快要熱死,讓外公把她放到學校外面的堰塘里去。我蒙著頭,躲在被子里,不敢出聲,默默流淚。我不敢起床,我不敢看她痛苦的樣子。我甚至還會祈禱,諸天的神佛啊,請讓外婆不要這么痛苦,哪怕以死終結,哪怕以我之身替之。我怯懦,我像一只鴕鳥躲在被子里,直到外公找來親戚將外婆背走,送往南充的醫院。
(想到她獨自一人跋涉過從學校到鎮上那條如此短暫又如此漫長的路途,邁著沉重的腳步,臉上帶著笑,心臟在她胸腔內沉重吃力的搏動,是多么難以忍受的痛楚!想到她人生中最后一次下床走路,只為給我們三個小孩買我們平時最愛吃的零食,我伏在電腦鍵盤上嗚咽不止,害怕吵醒沉睡中的小姨他們,平復良久,無法為繼。)
第二天一早,我強忍著心中巨大的恐懼與悲痛醒來,看著一夜未眠的外公,沒有說出一句話。我起身,去倒外婆的便桶,好像她還在床上安眠,我并未發現那里面空空的被窩里,只虛有其表地殘留著一個人形,像被掏空的蠶繭。我提著便桶快步沖下樓,仿佛只要加快速度就可以不被恐懼與巨慟追上,昨夜的一切也可以在掠過耳畔的風里消弭無形。由于腳下不穩,我在一樓的樓梯口摔倒,便桶里濁黃的便溺穢物一股腦傾瀉在地,弄濕了我的衣服、褲子,一股濕冷的惡臭蔓延開來。那時天還早,空氣冷得仿佛咳嗽一聲都會像玻璃一樣破碎,晨光連學校后山的鳥兒都不忍喚醒,天地之間似乎努力為我營造著一股難耐而冰冷如死的寂靜。哈,多么偉大,多么有震懾力啊,這寂靜。我就坐在那樣一片尷尬的狼藉里,像被所有人丟棄進了吞噬一切的黑洞,一個吃掉所有愛恨、所有希冀與念想的垃圾桶。我是如此無望又無助,終于像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放聲痛哭起來。
可是啊,時至今日,我依然怨恨自己的怯懦,就是因為那怯懦,我終究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
那天深夜,我聽見外公接了一個電話,他聲音顫抖不敢置信地問:“死了啊?”掛斷電話之后,夜似乎濃稠成了一汪深潭,吞沒了一切光與熱。靜默了很久,才聽見一兩聲壓抑而嘶啞的嗚咽,空落落地回蕩在死寂的黑暗里。
我當時太小,我不知道“死”具體是什么概念,是另一種方式的存在嗎?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嗎?我再也見不到外婆了嗎?我的恐懼與悲痛不是來自于對外婆會死這件事的清楚認知,而是我看到她痛苦的樣子、聽到她凄慘的呼號心會絞痛,這些征兆總讓我覺得有什么不可抵擋的怪獸在一點一點攫走吞食她,我害怕失去她。但我沒有想到,死,這個字眼。它就像是一圈紙做的年輪,色厲內荏,卻實實在在像時鐘一樣記載并消耗著她所剩無幾的時光。而我心里卻一直認定,我外婆不會死,她是這么好這么善良這么慈悲的一個人,不是說好人就會有好報嗎?上天怎么可能讓她死?!這個點到瘋狂的世界,神佛、上帝他們都睡著了嗎?!
“我晝夜以眼淚當飲食,人不住地對我說:你的神在哪里呢?”——《圣經·舊約·詩篇·第四十二章》
她被送往醫院之后還彌留了幾天,這幾天里,我一直祈望她能轉危為安。說起來可笑,有一天,一個叔叔的女兒跟我起了爭執,她惡毒地說你外婆肯定是死掉了。我聽了當時恨得牙根癢癢,牙齒都快要咬碎,簡直完全失去理智,一把抓住她的頭發讓她跪在我家門前說我外婆不會死,她說你外婆就是會死就是會死,我使勁踢她,被她爸爸惡狠狠推到一邊,她哭得鬼哭狼嚎,我明明內心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卻一滴淚也沒掉。那時,我估計已是無淚。
等來等去,等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外公帶我回芭蕉灣奔喪。他們指著那幅白布里沉睡的人說:你外婆就在那里。我走到她面前。她臉色蠟黃,眼睛緊閉,嘴唇沒有合攏,像她平時熟睡的時候張著嘴微微打鼾一樣。此時卻是無聲無息。我看得見她牙齒上有什么黑黑的東西。外婆平時最愛干凈的啊,怎么能允許這樣的臟東西粘在牙齒上?我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想告訴她,想讓她把牙齒弄干凈。她的手冰冷,冷得讓我害怕。旁邊的人對我說:那是你外婆啊!我知道啊,我知道那是外婆啊。他們臉上為什么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為什么一副覺得我不可理喻的表情?還有誰捂住嘴發出低啞的哭聲,扭曲,干枯,沒有感情,就像是壓抑著的詭笑!外婆難道不是只小睡一會兒嗎?難道不應該叫醒她嗎?這么多陌生人,這么多可怖的嘴臉,沒有外婆牽著我,我是如此害怕。可沒等我叫醒外婆,我就被多年未歸故里的媽媽拉到了旁邊。她哀傷地看著我,眼神疏離,有冰冷的暗流潛行在她眼底。我不認識眼前這個面容冷漠的女人,她拉著我干什么?她這樣看著我干什么?我撇開她的手。
也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冷血無情”的名聲在那場葬禮之后就在親戚里流傳開了,說外婆對我多么多么好,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養大,而我看到她的遺體卻可以一滴眼淚都不掉。哈哈,對啊,我就是這么冷血無情,冷血無情才能不被傷害不是嗎?冷血無情才能禍害遺千年不是嗎?要是外婆冷血一點,無情一點,在世的時候不為我們操勞那么多,擔憂那么多,或許也可以頤養天年不是嗎?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我的媽媽,我最眷戀的外婆的親生女兒,在外婆剛剛去世不久,就開始忙著要在另外一個鎮上買房子,還要讓我轉學,讓我離開剛剛失去外婆的外公。當時的她是多么地讓我憎惡,我記得我沖她咆哮了幾句,然后她找來外公勸我,我也惡狠狠地甩開了外公拉我的手。在那之后,外公背轉身,匆忙抹了把臉,他的身形不過幾天就傴僂了那么多,背更駝了,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好可憐。當時憤憤的我第一時間沒有明白外公怎么了,過了一會兒才知道外公在哭,從來沒有見過外公落淚的我,一瞬間呆立當場,手足無措,外婆已經去了,我已經被世人逼迫著接受了外婆離世這慘烈、冰冷而又不可變易的事實,為什么我還要那么不懂事,那么傷害疼我的外公?他永失所愛,相攜著走過大半生的人就這樣離去,他的悲慟只會比我更甚,我有什么資格認為只有自己的世界因為外婆的離去而分崩離析?
我轉身跑回我們那座泥土的老房子,它暮年垂垂,更老舊,也更斑駁了,像一個飽受歲月蹂躪洗劫的安詳老婦人,毫無怨恨,張開懷抱迎迓久違的我、不歸的我、冷血無情的我。它知道我是多么眷戀它,它知道我的內心是怎樣在煎熬中急速成長,它知道真實的我、脆弱的我、懦弱的我。它什么都知道。它也會存留外婆留在這里的足跡、身影、歡笑與淚水、煙火轟轟的氣味、醺然欲醉的老時光;還有她的痛、她的愛、她的甘愿、她未曾實現的年少時的夢、她隱忍不言的苦楚與辛酸。這些都通通由它存留,由它銘記;也由它銷毀,由它埋葬。
墻上的丑羊依然笑得憨態可掬,似乎在問:小孩小孩,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啊?怎么哭著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在這里等了你多久啊?你知不知道啊?
今年七月,我大學畢業之后,跟外公一起回芭蕉灣給外婆掃墓。故人冢,青草已離離。那里面埋葬的肉體與魂魄,那里面腐化的愛恨與幻夢,那里面殘留的氣味與體溫,那里面湮沒無聞的秘密與心事,我不知道它們終究歸于何處,是否化作土壤,化作空氣,化作養分,化作風……我不得而知。如果可以,我寧愿它們成為有知覺的一些東西,可以留得一絲神識,看得見這人間,看得見當年那個小小的我,怯懦的我,如今已長大成人,變得堅強而又獨立,她的心里,是不是會稍覺欣慰?我也不得而知。
故居已成斷壁殘垣,陌頭春色成塵,暗牗垂絲,一片頹敗,只有那只丑羊依舊留著一撇俏皮的小胡子,還有那一抹鐫刻在記憶中的促狹的笑,孰若別時?只是它也不再跟我說話,它跟外婆一樣,都是經過我童年的一場盛大離別,空花泡影,曾陪伴我,照耀我,溫暖我,最終歸于沉寂,連一枚蒼涼的灰燼都慳吝給予。
外公邊拔草邊對我說:“我剛認識你外婆那時候啊,她穿一身白裙子,兩根麻花辮子黑漆漆的啊,在背后甩啊甩的……”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關于他跟外婆年輕時的事,我屏氣凝神,像等著一座塵封千年的古墓被開啟,又像捧著一件傳承千年的瑰麗瓷器,小心翼翼,生怕即使一個重一點的呼吸就讓他們灰飛煙滅。等了良久,卻沒有外公的下文。
他背對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話音里面包藏的深切的思念與眷戀,以及那個人似乎從未遠去的熟稔,在帶著草木清香的微風里,讓我瞬間重回童年那個永無止境的夏天。我們坐在門檻上,數星星,唱歌,說未來,說遙遠的海。外公的葉子煙在黑暗里一明一滅,好似燃盡了翅膀的螢火蟲。那般靜好,卻又那般難以回溯。仿佛這些年我所經歷的都是一場幻夢,我依舊是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孩童,在山野間奔跑、歡笑,無憂無慮,親人俱在,山河未老。可是啊,我長大了,成長就是用來證明,終究那個永無止境的夏天才是一場夢,夢中萬紫千紅,醒時一念成灰。“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維摩詰所說不可思議解脫經》
須臾變滅,念念不住……由滋生到幻滅,成住壞空,周而復始,這是整個輪回。在整個輪回里,我們也許真的不過是一株芭蕉,一絲影,一片云,一抹電。枯榮明滅,聚散離合,來便來了,去就去了,不執著不苦尋,心中默默記掛,等待著彼岸重逢的那一天,也許才是最誠摯的追悔與祭奠。
此時,我的頭上是高遠而一碧如洗的萬里青空,眼前是萋萋離離扎人眼眸的長夏草木,腳下是埋葬著至親骨血的一方熱土。它們這么多年一直如是,將來也依舊如是。多年以后,我也會埋骨于此,重回這一片我心心念念的土地。它無私地包容著我們,縱然我們有再多罪,再多孽,再多不堪回首的過往,再多不可展望的未來。它都會包容。天地漫漫逆旅,這也終將是我最后的立錐之地,容我,容我與摯愛的親人團聚,不至讓我們流落到寒冰與烈焰的煉獄中,獨自承受永失所愛無可憑依的孤寂與痛楚。原來最終,只有它在。
我思及此,那場遲來的眼淚,那場本該在外婆葬禮上灑落的眼淚,那場貯存在身體里多年如靜脈般顫顫搏動的眼淚,終于如雨落下。
幺公家的梔子花開得張牙舞爪,肆無忌憚的香氣精魅一樣。我挖出一棵,移栽到外婆的墓前。那花朵白生生的,花萼處帶著稚氣的青綠,襯著綠得如蠟近乎虛假的新葉,看起來更出塵、更孤潔,像一闕猶在詩人指間墨漬未干的小令。或許,多年前的外婆,青春得讓這梔子花妒忌的外婆,她所穿的白裙子,白成了一個魂、一弧漫漫水光的白裙子,也是這樣一種清透的色澤吧。那鴉雛一色的鬢發上,也會簪著一朵外公摘來、猶待晨露的梔子花嗎?
外公靜默地佇立在墓前,雙手規矩地垂在身側,努力挺起了胸膛,掩飾他駝得已經不成形的背,像個毛頭小伙子那樣的姿勢。我看著他的背影,被超越時空的風景與情感眩暈了神魂,就像站立在一面巨大而明亮的鏡子前,望著里面隱隱綽綽的人影與故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但那卻始終是被秘密包裹的秘密,我猜不到答案。
我想,遺忘跟銘記一樣,都是至難又至容易的事情。可對于外婆,我不會遺忘她,也不會銘記她。因為她早已融入了我的生活,我的靈魂,我的歲月,甚至我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那些沉醉與清醒的,那些未到與逝去的,那些磨蝕與永存的,那些等待燃燒與請求熄滅的,那些捉不住與看不見的。
她在。
2014年9月24日
于成都。
炎夏與風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