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健哥是我的鄰居。

我搬到美華三村的時候七歲，健哥十歲，雖然他遠比同齡人高出大半個腦袋，但是心智估計并不到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應有的標準。他跟著奶奶住，健哥奶奶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每天推著小車在美華小學門口賣茶葉蛋，健哥就跟著她，一邊吆喝一邊偷吃茶葉蛋。

每天一放學，我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到健哥家“報到”。玩些什么呢？現在回憶起來不外乎就是些拍畫片，彈彈珠之類的無聊游戲。那時候我們倆一點零花錢也沒有，每天靠著早上少吃一個包子才能省下來五毛錢，不過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以后等哥哥有錢了，就帶你環游世界去！”我每次聽到都開心地點頭，“好呀好呀，一言為定，騙我你就是小狗！”健哥有個小豬儲蓄罐，里面都是五毛錢，他說等小豬里裝滿了，我們就可以邁出環游世界的第一步了。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十年后的我們應該會在海邊曬著太陽吃著冰棍，在南方吃著有兩個拳頭大的芒果，或者有擼不完的串。直到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發現健哥不在家。

“健哥，健哥你在家嗎？”我扯著破鑼嗓子在門口大喊。“奶奶，你開門啊！”我敲了半天的門也不見回應。健哥每天都會在放學的時候陪奶奶收攤回家，從沒有放過我鴿子，今天是怎么了？

“媽媽，健哥去哪里啦？”一回家我就抓著媽媽問個不停。

“我不知道！”

“那爸爸知道嗎？”

“爸爸也不知道。”

就這樣不打一聲招呼的，隔壁的小屋就空了，只有小豬儲蓄罐還孤零零地站在床頭柜上，里面所有的五毛錢，都不見了。

后來陸陸續續聽到樓上的叔叔阿姨八卦說，健哥的爸爸不到30就去世了，媽媽也在他很小的時候下海去深圳。如今賺了大錢，就把兒子接走了。“本來以為小健是個苦命的娃，這下要成公子哥了！”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就暗暗發誓，要是健哥哪天回來了，我一定不理他，誰讓他不辭而別的。說好的一起環游世界呢，怎么能先我一步離開呢？

（二）

七年之后，當我再次見到健哥的時候，早就忘記曾經發過的誓。高三那年冬天，是個70年不遇的寒冬，一場大雪之后，健哥回來了。

“小貝！”剛走出校門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小名，除了我爸媽和家里親戚，沒人知道我這個名字。“小貝你不認識我了嗎？”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都長這么高啦！哥哥都快認不出你了！”

看到眼前的這個人，我突然恍惚了一下。

“喂，張小貝，你失憶了嗎？我是你健哥啊！”

健哥？要帶我環游世界的健哥？“健。。健哥，你，你回來了？”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面前的這個男孩好陌生。記憶里的健哥很高很瘦，皮膚很白，永遠留著寸頭。而眼前的這個人，個子還沒我高，皮膚黝黑，留著長長的劉海，戴著亮晶晶的耳釘，大冷天還穿著破洞牛仔褲。怎么都與記憶中七年前健哥的樣子對應不起來。

“走，上我家來吃晚飯吧！”可能健哥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便轉移了話題，招呼我上他的摩托車。我剛戴好頭盔，他就一個加速穿過了學校旁邊的巷子。

（三）

健哥帶我去的地方并不是我家對門的那個“家”，而是靠近市中心的一套高檔公寓，還帶電梯。看我在門口有點猶豫，他趕緊說：“不用脫鞋子，快進來吧。”房子很新，墻上還貼了淡藍色的墻紙，家具都是北歐風格，雖然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叫北歐風。桌上擺著些超市買來的熟食，還有幾個冷菜，我倆面對面坐在餐桌前。“哥哥準備得匆忙，弟弟不要嫌棄啊！”

“健哥，這幾年你到底去哪了？”我終于忍不住問了這個困擾我七年的問題。

“環游世界啊。”

“那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去？”

“還不是怕你會想家啊！你忘啦，小時候你動不動就哭鼻子，跟小姑娘一樣。”健哥一邊笑一邊說。

“環游世界好玩嗎？”

“當然了。你都不知道三亞的椰子有多大，你兩個手都合抱不了。還有神農架真的有野人，腳印都有一米長。對了，還有云南的傣族妹子拋繡球招親，一下子拋到我手里，還好我跑得快，不然就得做上門女婿了……”健哥邊說邊比劃，越說越起勁。

我突然打斷他：“那奶奶呢？奶奶還好嗎？”

“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之后健哥還說了很多他在“世界各地”的見聞，可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事情過去那么久，我終于聽到了答案，卻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那天晚上還沒走到家，我就在路邊吐了，吐到晚上吃的東西一丁點都不剩。不知道是食物確實不好消化，還是健哥這七年的變化讓我難以適應，總之壓在我心中的所有不解、所有期待仿佛都跟著那天的晚飯一起，從我的身體里消失。

（四）

打那天吃飯以后，健哥又去環游世界了，我的日子還是照常過，考上了大學，找到了工作。不過我經常能在深夜里收到健哥的QQ消息，告訴我他現在位于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這樣的日子一晃就過了十年。但是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健哥都沒有聯系我，直到昨天，一個陌生的女人通過我媽媽找到了我，

“請問你是張小貝嗎？”

“對，請問您是？”

“我是王健的媽媽。”

健哥戶口本上的名字就是王健。

“王健的手機里存了你家的座機號碼，我打過去，是你媽媽接的，她給了我你的手機號。”

“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你能來一趟深圳嗎？”

（五）

飛機降落在深圳機場時，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我跳上一輛出租車，“師傅，去第一人民醫院。”

“王健……他，他出車禍了……”

打死我也想不到，再次見到健哥時，他渾身都纏著紗布，若不是床頭的牌子上寫著“王健”兩個字，我幾乎都認不出他。

“兩個月前，王健跟人家飆車，騎著摩托車上了高架，結果撞到護欄上了！”

怪不得我兩個月都沒有收到過健哥的消息。

“醫生說，他的生命體征已經很微弱了，你能來看看他嗎？”

健哥你是小狗，說好的帶我環游世界呢？你倒是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六）

“阿姨，健哥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回來？他去哪里了？”

“他不是環游世界去了嗎？”

“環游哪里？環游世界？”健哥的媽媽一臉錯愕地看著我。“小健一直在深圳呀！”

（七）

原來，十七年前，健哥拿著儲蓄罐里攢下來的錢，帶著奶奶去深圳找媽媽，算是他“環游世界”的第一步。

到了深圳以后，來自小鎮的他總是被同學看不起，讀書也愈發沒了興趣，他又打起了“環游世界”的念頭，突然有一天，給媽媽和奶奶留了一封信，便離開了家。

“發現小健不見了以后，他奶奶急瘋了，一下子突發心臟病就去世了。他都沒見到他奶奶的最后一面。”健哥的媽媽告訴我。“他沒有手機，我根本聯系不到他，但他總是定期給我匯點錢，后來金額越來越大。”

“阿姨，健哥十年前回來看過我，還帶我去參觀了他的新房子……”

“那哪是新房子？不過是為了跟你顯擺，租的日租房啊！”難怪墻上貼著淡藍色的墻紙，那根本不是健哥你的風格啊。“那會他剛賺了點錢，就跑回去看你，說要騎著摩托車帶你環游世界！”

沒想到這么多年，健哥一直在為“環游世界”的夢想而努力。

沒想到這么多年，健哥一直怕我忘記這個夢想，常常用他“來自世界各地”的謊言提醒我。

沒想到，他的摩托車沒有把他帶到世界各地，卻讓他永遠安睡了。

（八）

健哥，雖然你騙了我那么多，但我一點都不生你的氣，只要你快點回來啊！

健哥，你是不是一個人偷偷環游世界去了？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健哥，這一次，我好像真的把你弄丟了……

健哥……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