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

文/北邙

1.

地鐵轟隆隆地在隧道中行駛,兩側飛快地掠過LED廣告牌的熒光,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脫落的漆皮的味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的最后一班車了,空蕩蕩的老式車廂里,除了邱鹿之外,只有兩三個人零星地坐著,各自低頭玩著手機。

邱鹿沒有玩手機的原因,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僅僅是因為連掏出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

自從來到這家新的公司之后,每天這個點下班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他甚至懷疑,如果不是錯過了地鐵末班車,公司就要補貼交通費的緣故,那個肥頭大耳的頂頭上司會不會讓他再多為公司的業績“貢獻”幾個小時。

他倚在靠背上,百無聊賴地打量著車廂里的人。

斜對面坐著一對親密的小情侶,看起來應該還是學生,這么晚出來,不是去酒吧,恐怕就是去賓館吧;

右側跟他同排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微微禿頂,手指飛快地在手機屏幕上打著字,神色嚴肅,似乎還在處理著什么事務。邱鹿在他的身上,好像看到了幾年之后自己的影子;

車廂的最角落里還坐著一個醉醺醺的酒鬼,蓬頭垢面,看不出來年紀,身上彌漫出的酒氣甚至已經蓋過了老式車廂里陳舊的灰塵味道,讓邱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邱鹿勉強活動了一下脖子,如果不是生怕一閉眼就睡著,導致坐過站的話,他恐怕早就在座位上酣睡了。

“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顛簸的緣故,車廂里的電燈閃了幾下,切換的光影籠罩著整個車廂,顯得格外陰森。所有人都在低頭玩著手機,沒有人注意,車廂里的光線悄無聲息地黯淡了幾分。

邱鹿轉過頭,他看到一個古怪的老人從隔壁的車廂慢慢地走了過來。

老人身材瘦小,有些佝僂,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衫,手里提著一個竹籃,滿頭白發凌亂地垂下來,將大半張臉都遮住了。

邱鹿甚至看不見他的眼睛。

可是在這么顛簸的車廂里,老人輕飄飄地如履平地,好像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老人第一個經過的,是那個酒鬼的身邊,老人伸出干枯如雞爪一樣的手,放在酒鬼的臉上,然后指甲托起了他的下巴,手腕輕巧地一轉——竟然從酒鬼的臉上扒下了一層人皮!

邱鹿猛地瞪大了眼睛,差點叫出聲來!

可是酒鬼的臉皮被扒掉了之后,沒有一絲血流出來,反而睜開了眼睛,好像清醒過來一樣,茫然地坐起身來,看向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

他看向小情侶,看向西裝男人,看向邱鹿——唯獨沒有看向眼前的古怪老人,好像這個老人根本不存在。

老人沒有再看他,而是繼續慢吞吞地往前走著。

路過西裝男人的時候,老人又一次伸出了手,用同樣的方式從男人的臉上扒下了一層皮。這次邱鹿看清楚了,扒下來的與其說是人皮,不如說是非常輕薄的一層青色的透明面具,老人將它放進了手里的竹籃中。西裝男人頓時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神色茫然地看著手機,老人的手伸進籃子里,取出了一張淡紅色的面具,輕輕地覆在了男人的臉上。那面具入臉即化,絲毫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男人的表情漸漸變了,再也沒有之前像一根繃緊的琴弦一樣的疲憊,而是非常放松,好像剛結束了一天輕松的工作,準備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一個熱水澡似的。他收起了手機,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甚至左右看了一下,發現邱鹿正在看著他,微笑地沖邱鹿點了點頭。

邱鹿僵硬地擠出了一個回應的笑容。

——當然,這個男人也絲毫沒有意識到面前提著竹籃的老人。

邱鹿感到了一絲恐懼,想要拔腿跑開,可是雙腿好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人來到他的面前,干枯的手指伸向了他的臉。

他猛地向左一躲,那只手伸了個空。

老人的動作停了下來。邱鹿不敢抬頭,可他感覺得到,那一頭蓬亂的白發底下,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緊盯著他。

他忽然想起了小的時候,奶奶曾經跟他說過,在農村走夜路的時候,經常能撞到一些狐仙鬼怪之類的非人之物,化作人的樣子,如果你理睬了他們,就會被騙去當替死鬼。

他問奶奶,怎么能辨別到底是不是人呢?

眼睛。

奶奶說,樣子可以變,眼睛是不能變的,有些東西的眼睛你一看就知道,它不是人。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什么樣子的?

奶奶摸了摸他的腦袋,慢吞吞地說,等你遇到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邱鹿忽然很好奇,這個老人的滿頭亂發底下,究竟藏著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呢?但他的背后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老人的臉,更不要說伸出手去撥開老人的頭發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地鐵終于停了下來,廣播里響起了清脆的女音:“尊敬的乘客,新街口站已經到了,請您……”

邱鹿猛地抬頭,發現老人已經不在了。

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個輕飄飄的淡紅色的面具。

2.

邱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把那個面具帶到了家里。

面具無色無味,拿在手里輕飄飄的,好像沒有絲毫重量一樣。邱鹿洗完澡,躺在床上,將面具舉起來,對著燈光,光線似乎能從面具中透過一樣,邱鹿捏著面具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幾乎沒有絲毫質感。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摸到的是人皮,再捻了一下才發現,原來是因為面具太過于輕薄,所以感受到的其實是手指表皮的質感罷了。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要不然,戴一下試試?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頓時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雖然知道這也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可是他記得那個西裝男人在戴了面具之后,似乎沒有任何的問題。

正在猶豫的時候,枕頭旁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他嚇了一跳,手里一個沒拿穩,面具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像一張紙似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邱鹿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冰涼涼的。

然后一陣莫名的喜悅從心里升了起來,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拿出手機一看,是主管發來的微信,讓他明天一早繼續完成一個新的客戶PPT。如果是往常的話,他肯定早就摔手機罵開了,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么,他非但不生氣,反而覺得——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做呢?

他笑嘻嘻地給主管回了一個“OK”的手勢,然后下床來到桌邊,打開筆記本電腦,整個人都撲在了工作上頭。

3.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頂著重重黑眼圈的邱鹿,覺得自己像個傻逼一樣。

主管破天荒地表揚了他,并向上級領導建議,號召全公司的員工向他學習。可他一點都沒覺得開心,能感受到的只有疲憊,整個人累得說不出話來——換個人一宿不睡覺趕完整整50頁的PPT試試看?

除了疲憊之外,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要再找一次地鐵上的那個面具老頭!

雖然主管特批了他一個下午休息——放在一天前,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他還是面對著全公司異樣的眼神,堅持繼續加班到了深夜的最后一個人。

十二點剛過,他又一次準時坐上了最后的這班地鐵。

從公司到家的地鐵是這個城市最早投入使用的一條線路,已經接近十年了,所以顯得異常老舊,連地鐵站設計的都像上個世紀的產物。碎密的白色小瓷磚和裸露出的斑駁水泥地面,甚至天花板的燈罩旁還不時地向下滴著水。如果說這里有老鼠和蟑螂忽然冒出來的話,邱鹿覺得一點都不奇怪。

上了地鐵沒多久,頂燈又一次發出了“呲呲”的聲響。斑駁的光影之中,邱鹿毫不猶豫地轉過頭,瞇著眼睛向右邊看去。

果然,老人的輪廓出現在兩節車廂的中間,緩緩地向著他走了過來。

今天地鐵里的人,比昨天稍稍多出了幾個。

老人每路過一個人,都會伸出手,從他的臉上撕下一張面具,有的時候會再貼上一張,有的時候不會。沒有被貼上面具的人都會露出茫然的表情,整個人空空落落的,好像一瞬間失了神。被貼上面具的人則神色各異,有的欣喜,有的哀愁,有的憤怒,還有一個竟然好像喝醉了一樣,頓時癱倒了下去。邱鹿注意到,這個人臉上被覆蓋的面具,好像就是昨天老人從酒鬼臉上取下來的那一張。

老人慢慢走過邱鹿的面前,這一次,他沒有再伸手抓向邱鹿的臉,而是好像沒有看到一樣,繼續往前走了過去。

邱鹿急了,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一把拉向老人。

老人的動作一停。

然后,地鐵猛地震了一下!

邱鹿險些被顛下座位,整個人順勢向外撲了過去,他一個踉蹌,連忙抓住椅子旁邊的扶手坐好。身邊頓時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兩個剛被貼上紫色面具的人開始惡狠狠地叫嚷起來。

邱鹿顧不上他們,而是連忙抬頭看去。車廂里空蕩蕩的,老人已經不見了。

可是邱鹿的手里,多了一個小小的竹籃子。

2.

邱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把那個面具帶到了家里。

面具無色無味,拿在手里輕飄飄的,好像沒有絲毫重量一樣。邱鹿洗完澡,躺在床上,將面具舉起來,對著燈光,光線似乎能從面具中透過一樣,邱鹿捏著面具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幾乎沒有絲毫質感。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摸到的是人皮,再捻了一下才發現,原來是因為面具太過于輕薄,所以感受到的其實是手指表皮的質感罷了。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要不然,戴一下試試?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頓時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雖然知道這也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可是他記得那個西裝男人在戴了面具之后,似乎沒有任何的問題。

正在猶豫的時候,枕頭旁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他嚇了一跳,手里一個沒拿穩,面具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像一張紙似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邱鹿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冰涼涼的。

然后一陣莫名的喜悅從心里升了起來,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拿出手機一看,是主管發來的微信,讓他明天一早繼續完成一個新的客戶PPT。如果是往常的話,他肯定早就摔手機罵開了,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么,他非但不生氣,反而覺得——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做呢?

他笑嘻嘻地給主管回了一個“OK”的手勢,然后下床來到桌邊,打開筆記本電腦,整個人都撲在了工作上頭。

3.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頂著重重黑眼圈的邱鹿,覺得自己像個傻逼一樣。

主管破天荒地表揚了他,并向上級領導建議,號召全公司的員工向他學習。可他一點都沒覺得開心,能感受到的只有疲憊,整個人累得說不出話來——換個人一宿不睡覺趕完整整50頁的PPT試試看?

除了疲憊之外,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要再找一次地鐵上的那個面具老頭!

雖然主管特批了他一個下午休息——放在一天前,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他還是面對著全公司異樣的眼神,堅持繼續加班到了深夜的最后一個人。

十二點剛過,他又一次準時坐上了最后的這班地鐵。

從公司到家的地鐵是這個城市最早投入使用的一條線路,已經接近十年了,所以顯得異常老舊,連地鐵站設計的都像上個世紀的產物。碎密的白色小瓷磚和裸露出的斑駁水泥地面,甚至天花板的燈罩旁還不時地向下滴著水。如果說這里有老鼠和蟑螂忽然冒出來的話,邱鹿覺得一點都不奇怪。

上了地鐵沒多久,頂燈又一次發出了“呲呲”的聲響。斑駁的光影之中,邱鹿毫不猶豫地轉過頭,瞇著眼睛向右邊看去。

果然,老人的輪廓出現在兩節車廂的中間,緩緩地向著他走了過來。

今天地鐵里的人,比昨天稍稍多出了幾個。

老人每路過一個人,都會伸出手,從他的臉上撕下一張面具,有的時候會再貼上一張,有的時候不會。沒有被貼上面具的人都會露出茫然的表情,整個人空空落落的,好像一瞬間失了神。被貼上面具的人則神色各異,有的欣喜,有的哀愁,有的憤怒,還有一個竟然好像喝醉了一樣,頓時癱倒了下去。邱鹿注意到,這個人臉上被覆蓋的面具,好像就是昨天老人從酒鬼臉上取下來的那一張。

老人慢慢走過邱鹿的面前,這一次,他沒有再伸手抓向邱鹿的臉,而是好像沒有看到一樣,繼續往前走了過去。

邱鹿急了,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一把拉向老人。

老人的動作一停。

然后,地鐵猛地震了一下!

邱鹿險些被顛下座位,整個人順勢向外撲了過去,他一個踉蹌,連忙抓住椅子旁邊的扶手坐好。身邊頓時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兩個剛被貼上紫色面具的人開始惡狠狠地叫嚷起來。

邱鹿顧不上他們,而是連忙抬頭看去。車廂里空蕩蕩的,老人已經不見了。

可是邱鹿的手里,多了一個小小的竹籃子。

4.

籃子里一共有二十七片面具。

十一片青色的,五片紅色的,四片黃色,兩片紫色,剩下的五片都是古怪的混沌顏色,像是在墨缸里被染做一團再拿出來似的。

邱鹿小心翼翼地花了一周時間,在自己的臉上實驗了前面的四種顏色。終于能夠確定了,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情緒。

青色的疲憊,紅色的欣喜,黃色的興奮,紫色的憤怒。剩下的五片中他試了一片,結果那天晚上,他在家喝了整整兩瓶白酒,把音響放到最大,跳了整整一通宵的搖頭舞,把保安都給召來了,險些要將他送到警局去。等到第二天恢復的時候,他用最后的力氣跟公司請了個假,然后對著馬桶吐了整整一天。

至于剩下的四片,他再也不敢嘗試了。

他最驚喜的發現就是,面具幾乎是碰到一點臉上的皮膚就可以融化進去,吸收極快,幾乎不會被人察覺。

他把這些面具小心翼翼地包好,隨身帶在包里。他后來又試著去地鐵里找那個老人,可是無論他怎么等,老人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有些遺憾,但是能夠收獲這整整一籃面具,已經是足夠意外的驚喜了。

趁著午休的時候,他把一片青色的面具偷偷放在了對面桌那個他最不喜歡的同事臉上,整個下午,同事就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接連犯錯,什么事都做不好,挨了主管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領導檢查工作的時候,快要輪到他時,他趁著倒水的機會,悄悄地把紅色的面具放在了主管的臉上,原本應該是硬著頭皮挨罵的半個小時,主管卻和善地讓他坐下,跟他一起喝茶聊天,從最近的股市到房價,無所不談,悠然地度過了難以想象的,愉快的一個下午;

至于黃色的那片,他悄悄地約了辦公室里最漂亮的女同事在下班后喝一杯,在原本說好的清吧里,他裝作無意地撞了她一下,將面具蓋在了女同事的臉上。十分鐘之后,他們就出現在了夜店的勁曲嗨歌和旖旎的粉紅色光線之中,跳到筋疲力盡,才一起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車。

當然,喝醉的同事已經不知道是回誰的家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邱鹿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神奇的面具了。

二十七張不算少,但也不多,就在老人消失的一個半月之后,邱鹿的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張紅色面具——原本最難用的混沌色,卻被他發現是比黃色更好用的酒吧利器,第一時間早早用完了。

邱鹿看著自己手里僅存的這張面具,忽然陷入了恐慌。

面具沒有了,他該怎么辦?

就這么甘心失去這個使他能夠凌駕于每個人之上的神秘利器?

邱鹿開始瘋狂地在深夜的地鐵上找尋老人,可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幾乎找遍了城市的每一段地鐵,卻再也沒有見到過老人的影子。

最后的那張紅色面具,他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如果不這樣做,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怎么繼續堅持下去,而不至于沉淪在失去面具的暴躁之中。

一天,兩天,三天……

失去面具的第七天,他絕望地癱軟在午夜的地鐵上,雙眼通紅,像是毒癮發作的癮君子,身上散發著因為很多天沒有洗澡而惡臭的氣息。

他走上地鐵的時候,除了一個已經靠著座椅靠背睡著的大學生,剩下的人都捂著鼻子,皺眉看著他,沒過多久,便紛紛離開,去了別的車廂。

他隨意地坐在睡著的大學生邊上,看著對面漆黑的窗戶發呆。

玻璃上映照出他的樣子,幾乎已經臟亂得不成人形,比起旁邊一身整潔T恤牛仔的大學生,簡直像是從垃圾桶里剛爬出來的流浪漢一樣。

——等等?

他的目光看著玻璃里的大學生,雙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邊的這個人。

大學生仰著臉靠在靠背上,還在呼呼大睡。

可是在邱鹿的眼睛里,大學生的臉上,仿佛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黑氣。

邱鹿咽了一口唾沫。

他緩緩伸出手,手指碰到大學生臉龐的一瞬間,傳來了熟悉的觸感,他毫不猶豫地用大拇指順著學生的下巴抓進去,輕輕一掀——

一張淡黑色的面具,出現在了他的手里。

5.

邱鹿辭職了。

他臨走前的最后一天,給主管的臉上貼了一個純紫色的面具,那是他花了大半個月時間,才從一個神色彪悍、身材魁梧、臉上甚至有一道刀疤的男人臉上扒下來的。紫色的濃郁程度讓他都忍不住心生害怕。

后來聽說,那天主管像瘋狗一樣地拆了半間辦公室,把所有電腦幾乎都砸成了碎片,甚至打傷了兩名無辜的下屬。后來主管第一時間就被調走了,再也沒有人聽說過他后來去了哪里。有小道消息說他被公司直接辭退了,而且事件傳了出去,這一行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邱鹿開了一家心理咨詢公司。

沒過多久,這家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公司就走紅網絡,一夜風靡全國。所有慕名前來的客人都驚嘆于他的催眠技巧,公司主頁的留言板底下幾乎是一連串的好評。不少人不信這個邪,千里迢迢地趕過來,非要試試看邱鹿到底有多厲害,甚至有個人曾經在網上發視頻,說一定要來拆穿這個騙子的虛偽面具,讓他下跪道歉。

可是就在他做完“催眠”后的當天晚上,他便在網上直播下跪,一邊淚流滿面,一邊說曾經不相信邱大師的自己豬狗不如,瞎了眼睛。

邱鹿在短短一年時間里,成為了家喻戶曉的國家級心理輔導專家和催眠大師。

聽說無論你失戀崩潰到什么程度,只要找到他,一定功到病除,立刻回復到好心情;

聽說無論你因為何種緣故絕望到想要自殺,只要找到他,一定重燃生的希望,找回真正的自己;

聽說哪怕你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毒癮和欲望,只要找到他,一定能讓你平靜下來,再也不生絲毫雜念。

邱大師甚至登上了央視的舞臺,在眾目睽睽之下,由全體網民當場投票,隨機選擇觀眾接受治療。短短5分鐘的催眠之后,被治療者當場情緒崩潰,嚎啕大哭,幾乎昏厥過去。邱大師很快解除了催眠,那位觀眾又頓時喜笑顏開,握著邱大師的手連連致意,聲稱實在太神奇了。

從那之后,再也沒有人質疑過邱鹿的能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邱大師的催眠不是根治性的,而是要有療程限定,而且邱大師從來不傳弟子,都是親力親為。所以如果真的要找邱大師做催眠療傷的話,價格水漲船高,很快就突破了天價,遠遠不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承受得起的價格了。最高的時候,一個療程十次催眠,每次十分鐘,間隔三天,總價高達一百二十萬。

可即使如此,那些政要、高官、富商……明里暗里找邱大師出手的,仍然是絡繹不絕。

就這樣,一張張面具從邱鹿手中流出,換來數不盡的金錢、名聲、豪宅、游艇、美人……邱鹿過上了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流連于高層社會之中,紙醉金迷,夜夜笙歌。

沒過多久,邱大師和財閥集團獨女、影視歌三棲巨星張羽帆結婚,盛大的婚禮幾乎波及了大半個娛樂圈,媒體紛紛稱之為“世紀婚禮”,奢華程度空前絕后,令無數人嘖嘖稱奇,嘆為觀止。

6.

婚后的第二年,他的兒子呱呱落地。邱鹿給兒子取名叫做“邱儺”,那是一種戴著柳木面具的古老戲劇的名字。

也是這一年開始,他以自己的名義,開辦了連鎖的娛樂產業。電影院,KTV,游樂園,他幾乎是不計成本,不求賺錢,只求人氣,什么受歡迎開什么。被媒體問到為什么的時候,他說這些年見過了世界上太多不開心的人和事,希望能夠盡一己綿力,把更多的快樂帶來給世間。

諷刺的是,這句話被無數人認為是虛偽的炒作。只有邱鹿自己知道,它是真的。

沒有人知道,這么多年下來,其實他的面具早已經嚴重失衡了。

在他的海邊豪宅中,有一個隱蔽的地下室,從來不允許任何人進入。那里面裝滿了這么多年來,他積攢的不計其數的紫色、青色、黑色、灰色和混沌雜色的種種面具。

從每個來就診的病人臉上扒下來的,都是這些負面的情緒,而他搜集的能夠貼上去的紅色、黃色的面具越來越少。

他開游樂園,開電影院,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在這些地方能夠更加方便地搜集到更多的開心愉悅的面具。

而那些剝下來的負面情緒的面具,他曾經嘗試過銷毀,可是面具不知道是什么材質,無論水淹、火燒、電擊甚至碾碎,都不能傷害它們分毫,仿佛只有戴在人的臉上,才能消滅它們。最早的時候,他也曾經隨便將這些面具戴在路人臉上,可是隨著名氣越來越大,認識他的人越來越多,他再也沒法這么做了。

他也試著丟棄過,可是面具永遠不會離開他,他曾經將滿滿一車面具倒進海里,可是第二天一早醒來,卻發現它們又原封不動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堆滿了整個房間。

沒有別人能看到這些面具,只有邱鹿自己。于是邱鹿只得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面具疊放收好,封存起來。

他實在不知道這些面具能用在什么地方。也許只能期待戰爭發生的時候,他親手把這些面具揮灑到戰場上的敵方士兵臉上了吧。

他有的時候,忍不住這么苦笑著想。

7.

邱儺一天天地長大,邱鹿也漸漸不再為人“催眠”,而是安心在家照顧孩子,陪伴愛妻,享受著為人夫、為人父的恬靜生活。只在暗中接一些實在無法推拒的工作,而這些工作給他換來的,除去金錢以外,便是一張張曾經無法想象的烏黑色或是青紫色的濃郁面具。

有的時候,過去的十年仿佛一場大夢般,讓他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經歷的事情,只有打開地下室大門的時候,面對滿滿一屋子的面具,才讓他能夠確定,原來這一切都不僅僅是黃粱一夢。

邱儺的模樣和邱鹿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五官的細節上又增添了許多從母親處繼承來的柔美,尤其是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格外靈動,格外惹人疼愛。

邱鹿也非常寵愛這個獨生子,上學放學都要親自開車接送,平時瘋起來,就陪著兒子滿別墅上上下下地嬉戲打鬧。他對兒子百依百順,什么都好,唯獨只有一個禁忌,就是不準他靠近地下室的入口。

邱鹿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搬離這兒,但是面具似乎不能離他太遠,否則的話,當他醒來的時候,所有面具一定會全部出現,再次把他的房間堆滿。

邱鹿經常夜里做噩夢,夢中,壘成小山一樣的面具鋪天蓋地地向他壓過來,全都蓋在他的臉上。每次做到這里的時候,他都會從夢中驚醒,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后背上涔涔的都是冷汗。

不行,一定要把這些面具全部銷毀。

漸漸地,他開始每次出門都在身上帶著一些面具,趁著逛街的時候悄悄地蓋在路人的臉上。隨著他淡出大眾的視野,出門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引起多么高的關注了,只要帶好口罩帽子,也能像普通人一樣的隨便逛街吃喝。

這樣的效率雖然低,可是地下室堆放的面具,確確實實地在一天天變少。

邱鹿心中暗喜,想著等到面具全部發光的那一天,他就再也不干什么催眠了,徹底金盆洗手,離這一切越遠越好。

8.

“小儺,在家乖乖自己玩,爸爸出門辦點事情。”

清早,邱鹿和往常一樣,隨身帶好了面具,準備趁著行人稀少,再發出去一些負面情緒的面具。

就當他站在玄關口,正要出門的時候。邱儺卻從客廳跑了過來,忽然奶聲奶氣地喊道:“爸爸。”

邱鹿一邊穿著外套,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怎么了?”

“你掉東西了。”

邱鹿回過頭來,忽然愣住了。

邱儺彎下腰,從地面上撿起了一片輕如蟬翼的面具。

邱鹿忽然發現自己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地鐵車廂中,從大學生的臉上看到那一層薄薄的面具時候一樣。

為什么?

為什么兒子也能看到面具的存在?

“放下來,別碰那個東西。”邱鹿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為什么啊?”邱儺嘻嘻一笑,似乎覺得面具很好玩,想要往自己的臉上戴去。

“不要!”邱鹿猛地沖過去,一把打開了邱儺手里的面具,他因為用力過猛,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懷里的面具頓時散開,輕飄飄地散了一地。

“哇,好多好多面具!”邱儺拍著手笑。

“小儺,不準你碰它們!”邱鹿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手腳根本不聽使喚,絲毫動彈不得。他抬頭看向邱儺,渾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樣。

邱儺的背后,一個頭發花白凌亂的老人站在那兒,低頭看向邱鹿。

老人彎腰,撿起一片面具。

邱儺也彎腰,撿起一片面具。

邱鹿瞪大了眼睛,看著邱儺向自己走來——他背后的老人,也一步步地向邱鹿走來。

“爸爸,戴。”

邱儺伸出手,將一面純黑色的面具戴在了邱鹿的臉上。

就像他背后的那個老人,一模一樣。

黑色,代表絕望。

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從邱鹿的心中涌起,這么多年的所有噩夢在腦海中井噴般地涌出,他已經看不清邱儺和老人的樣子,只有數不盡的面具堆壘如山,青黑紫氣縈繞不絕,他猛地回頭,才發現自己四面八方已經全被面具包圍了。

邱鹿慘笑一聲。

他緩緩地撿起一張面具,往自己的臉上貼去,一張接著一張,像是瘋了一樣,永遠沒有盡頭……

9.

邱大師的神秘失蹤,成為了震驚社會的要聞。

盡管輿論被盡可能地壓了下來,但無數小道消息還是在網上和人們的口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傳遞著。

有人說邱大師不是失蹤,而是瘋了;

有人說邱大師催眠了別人一輩子,最后想挑戰一下,催眠自己,結果失敗了,徹底崩潰;

還有人說其實沒失敗,催眠成功了,他忘記了自己的一切,把自己當成了完完全全的另外一個人;

有人言之鑿鑿地說,邱大師是在自家的地下室里被發現瘋了的,說那個時候邱大師特別恐怖,鐵青著臉,在空無一物的偌大地下室里好像不停在翻找著什么東西,然后往自己的臉上貼去。

更有人說,不僅是邱大師,連邱大師的獨生兒子邱儺也跟著一起失蹤不見了。

……

至于真相是什么,永遠沒有人能知道了。

10.

地鐵轟隆隆地在隧道中行駛,兩側飛快地掠過LED廣告牌的熒光,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脫落的漆皮的味道。

已經是深夜十二點的最后一班車了。

楊千正在低頭玩著手機,忽然,車廂里的燈“呲——”地響了一下。

他抬起頭。

不遠處的隔壁車廂,緩緩走來了一個古怪的中年人。

中年人左手提著一個竹籃,右手還牽著一個小小的男孩。

他們的頭發都很蓬亂,楊千甚至沒法看見他們的眼睛。

奇怪。楊千想,剛剛上車的時候,沒有看到有這么古怪的一對父子倆啊。

二人緩緩地向著楊千走了過來。

在距離楊千還有兩個座位的時候,中年人停了下來。他的右手邊坐著一個正在低頭聚精會神地玩著手機的年輕女孩。

然后,楊千瞪大了眼睛。

他看見中年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地,從女孩的臉上揭下了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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