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code>我來田府已有五日,每日眾星捧月般被侍奉著,卻百無聊奈。礙于老爹的威嚴(yán),我只得乖乖在院內(nèi)呆著。屋內(nèi)案頭已經(jīng)擺滿了各類線裝書籍,繼母也展開架勢準(zhǔn)備令我速成,連教我內(nèi)宮禮儀的老宮人也都來報(bào)到了。
<code> </code>看這架勢,是要把我十六年來該上的補(bǔ)習(xí)班全上了。
<code> </code>不過,我的教書先生還沒請來。
<code> </code>老爹不放心我的身體,又請來端木先生瞧個究竟。
<code> </code>我被老爹喚到大廳,端木先生笑意盈盈得望著我,這端木先生還是之前素凈的打扮,而老爹在他跟前一改往日對我的口沸目赤,雙手背后,一臉和善的看著我和端木先生,儼然一個風(fēng)度翩翩,氣度非凡的文人模樣。
<code> </code> “先生覺得小女與往日可有不同?”老爹鄭重其事道。
<code> </code> “田老爺說笑了,田小姐氣色紅潤,精神抖擻,哪有什么異樣?!”端木先生意味深長得看了我一樣,又信誓旦旦得沖我爹笑著。
<code> </code> “小女落水之后請先生看過,先生難道沒有覺察小女有什么不適?”老爹面露難色。
<code> </code> “小姐感覺哪里不適么?”端木先生握起我的手腕,神態(tài)自若。
<code> </code> “就是有點(diǎn)兒失憶。”我小心翼翼得答道,生怕點(diǎn)燃老爹爆炸的引火線。
<code> </code> “是啊,小女全然忘了之前所學(xué),不知先生可有辦法讓小女恢復(fù)常態(tài)啊?”老爹向端木先生拱手作揖道。
<code> </code> “田老爺,我倒是覺著小姐比往日多了幾分風(fēng)采。”端木先生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絲毫不忌諱老爹眼中的疑惑。
<code> </code> “風(fēng)采?何以見得?”
<code> </code> “古靈精怪,朝氣蓬勃,天真無邪!”端木先生將手中的佛塵一揮,一絲狡黠的笑意滑過嘴角,眉眼亦正亦邪。
<code> </code> “這是何意?”老爹眉頭一緊。
<code> </code> “田老爺,小姐品性至純,若太過精雕細(xì)琢反而失去了本真,倒不如另辟蹊徑,不按常理出牌,方能出其不意,皆大歡喜啊!”
<code> </code>這端木先生就是喜歡彎彎繞繞,明白人不說明白話!
<code> </code>老爹似乎略懂一二,便急切得問:“可這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該如何是好?”
<code> </code> “琴藝音律之要略,無非是鑒賞品評,只需略通一二。小姐是去做娘娘的,又不是做琴師,太過通透反倒顯得矯揉造作。這學(xué)問嘛,只要不粗陋淺薄便可,我倒是有一個上好的人選,可助小姐一臂之力!”
<code> </code>端木先生一番篤定泰山的言辭使老爹喜上眉梢。
<code> </code> “快快講來,是哪位先生?”
<code> </code> “前林后李,清和無比。”端木先生幽幽得說道,“不妨請李仲達(dá)先生來教授小姐。”
<code> </code> “不可!”老爹揮手大喝道,“仲達(dá)先生因閹黨迫害,辭官歸里,怎可久居京城,閹黨得勢,我又豈敢久留先生,這不是給田家招致禍患嗎?”
<code> </code> “仲達(dá)先生才學(xué)淵博,又深諳深宮之道,由他做小姐師傅,豈不是更能讓小姐從順而得心應(yīng)手,遇險而獨(dú)善其身?”
<code> </code> “可是……”老爹隱隱不安。
<code> </code> “田老爺,您還不信我?我端木赫與田家也算患難之交,何患來害您呢?”
<code> </code>這端木先生一身仙風(fēng)道骨,素來閑云野鶴,超然物外,竟也管起平常人家的俗世來,我不免對他好奇了起來。聽繼母說他與她是竹馬之交,他從小怪誕孤僻,雖是富家子弟,卻因是庶出,并不遭父親重視,不及弱冠之年母親便駕鶴西去,留得他一人生無可戀,匆匆逃出紅塵,遁入道門。豈料他不是墨守陳規(guī)之人,受不得道觀的約束,便下了山成了無門無派的野弟子,四海為家,好不瀟灑。與繼母再遇時已是盛年,曾對身陷絕境的老爹出手相助,老爹感恩戴德,遂不吝錢財(cái)助他云游四海。
<code> </code>端木先生與老爹互相作揖告別,臨走時又對我笑道:“嚴(yán)師出高徒,切莫辜負(fù)了我的一番好意。”
<code> </code>未等我應(yīng)他,他已揮別衣袖,灑脫而去。
<code> </code>這仲達(dá)先生恐怕是個白發(fā)褐須,滿口之乎者也的老頭了,想想接下來的半載光陰將與一個既無顏值又無趣味的老夫子一起度過了,頓時感覺多么空虛和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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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de> </code>桂月,三百年前的京城格外清冷,夜幕垂下時已有一層薄霧籠罩著整個田府,不日中秋佳節(jié)將至,府上的嬤嬤和丫鬟們趕制著各式各樣的月餅糕點(diǎn),繼母和老爹忙著走親訪友,忙得不亦樂乎。老宮人宋嬤嬤已經(jīng)隨侍身側(cè),教導(dǎo)我的言行舉止,雖已年過半百,卻還精神百倍,面如滿月,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她幾乎從來不笑,唯獨(dú)在我老爹的跟前,她才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想到她大半輩子都獻(xiàn)給了紫禁城,無伴在側(cè),無子盡孝,也真是可憐至極。每每我犯錯,她便提著嗓子道:“老奴在紫禁城內(nèi)半生,何以全身而退,靠的就是謹(jǐn)言慎行,恪守宮規(guī),恭敬自持,若小姐連說話做事都難以自持,又何以在后宮立足?”
<code> </code> “小姐,用膳時要端坐桌前,目光平視,面若春風(fēng),長幼有序。食而不語,語而不食,細(xì)嚼慢咽,掩面而飲,保持面容干凈,衣身整潔。請用右手使筷箸和湯匙。”
<code> </code> “那我要左手干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念叨。
<code> </code> “小姐,女子要裊裊婷婷,步伐不亦過大、過快。要輕曳身姿、碎步前行、目不斜視……凡大家閨秀出門,必佩戴素白面巾,方可示人……”
<code> </code>真是浪費(fèi)我如花的面容啊。
<code> </code> “小姐,女子言辭不可過于激烈,柔聲細(xì)語,和顏悅色,即便心有憤怒,也要含笑春風(fēng),且笑不露齒……”
<code> </code>我看我是得含笑九泉咯!
<code> </code> “小姐,貴賤有序,主仆有別,不可逾越界限,跟下人說話要有主子的威嚴(yán),跟尊長進(jìn)言要有晚輩的謙遜,凡事不可由著性子來,沒有無規(guī)矩便不成方圓……”
<code> </code>啊,這宋嬤嬤不愧是我老爹花了重金聘來的老宮人,只需念念緊箍咒,我就被收拾得貼貼服服,從此,我便從一個率性而為的野丫頭變成裝模做樣的大家閨秀。
<code> </code> “小姐,您的老師來了。”阿紫歡天喜地的跑到書房來報(bào)信。
<code> </code>我高興得立刻從書房內(nèi)奔了出去,留得老宮人在后邊數(shù)落。
<code> </code> “小姐這么高興,不怕新來的先生嚴(yán)厲?”阿紫跟著我屁股后面問。
<code> </code> “我高興個屁啊,那還不是因?yàn)榭梢詳[脫宋嬤嬤那張不徇私情的臉。”我一掙脫緊箍咒立馬就得意忘形了。
<code> </code> “小姐,老爺又該罵您沒長進(jìn)啦。”阿紫警覺得望望四周,生怕被我老爹聽了去。
<code> </code> “那先生在哪呢?”我真是好奇這古代的老夫子都長什么模樣。
<code> </code>我朝老爹的書房一路狂奔,不遠(yuǎn)處一個落寞的身影矗立在秋風(fēng)中,一襲布衣,微微飄拂,烏黑的發(fā)髻束在一支精致的白玉發(fā)冠中,安靜的側(cè)臉在午后的陽光照耀下越發(fā)蒼白。在外人面前我還是要做出一個小姐的樣子來,我放慢腳步,緩緩走進(jìn)了書房,那男子也恰好轉(zhuǎn)身看向我。
<code> </code>哎呀,這個鬢如刀裁,眉若墨畫,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的男子是何許人也?我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但凡看到帥哥,我都會不自覺臉紅。
<code> </code> “在下李仲達(dá),見過田小姐。”男子拱手作揖,面無波瀾,聲音清冷。
<code> </code> “見過,見過,仲達(dá)先生好。”我笑著沖他揮揮手,他先是一愣,而后咧嘴一笑。
<code> </code>一旁的阿紫急了起來,對我耳語道:“小姐,拱手作揖,拱手作揖呀”
<code> </code> “田小姐不必多禮,從今日起在下便是小姐的老師請小姐多多指教。” 男子言辭依舊清清冷冷。
<code> </code>萬萬沒想到深受端木先生贊譽(yù)的仲達(dá)先生正值盛年,眉眼間卻有幾分淺愁,說話時并不與我對視,雖算不上是不屑,卻仍有幾分屈尊降貴的意思。
<code> </code>他是覺得做我的老師屈才了?哼,雖然我不是什么尖子生,但好歹也是可以考上帝都二本院校的層次,這古文雖難學(xué),但稍加點(diǎn)撥,我又豈是那一竅不通之人。本來沖他顏值好,我還饒有興趣,現(xiàn)在全然沒有與他繼續(xù)對話的欲望了。
<code> </code>我正想一聲不響得回屋去,卻被老爹惡狠狠得叫住,轉(zhuǎn)瞬便對那李仲達(dá)笑意盈盈。
<code> </code> “先生,小女失禮了,請莫要怪罪。先生的房間在東廂,已整理齊備,先生的行李也已送到了房中,先生若有其他需要,請盡管吩咐。”
<code> </code> “田老爺,客氣了。”仲達(dá)先生又拱手作揖,動作輕柔。
<code> </code>東廂?豈不是挨著我的閨房。老爹如此禮遇他,說不定這李仲達(dá)卻有幾分才氣。雖說一身布衣,褪去鉛華,卻藏不住他溫文儒雅的從容。
<code> </code>他望著遠(yuǎn)處薄云漂浮的天空,眼神深邃,若有所思,幾縷青絲零散地覆在冷峻的面龐上,秋風(fēng)瑟瑟,卷起他單薄的素白衣衫,使得他整個人透出一股悲涼,突然他轉(zhuǎn)過頭來,微笑得望著我和老爹,唇齒間透著幾分令人溫暖的氣息,與方才的他判若兩人。
<code> </code> “先生,不如讓小女帶您到院中轉(zhuǎn)一轉(zhuǎn)如何?我田府不大,坐落城郊,勝在風(fēng)清氣爽,幽雅寧靜,正適宜修身養(yǎng)性。”老爹說起自家的宅子一臉傲嬌。
<code> </code> “多謝田老爺。”他作揖道,隨后又對我拱手作揖道:”有勞田小姐。”
<code> </code>老爹隨即與他作揖告別。
<code> </code>我終于又可以蹦跶了。
<code> </code> “先生,您是要常住于此嗎?”從長廊下來,我倆邁入一片草地,午后的陽光將菱形的石板路曬得暖腳,輕風(fēng)擺弄幾株丹桂,香氣四溢,一片片丹桂花蕊灑落在腳下,我一腳一個石子兒地踢著,好不愜意。
<code> </code> “那取決于小姐你了。”仲達(dá)先生望著不遠(yuǎn)處的假山流水,表情凝然不動。
<code> </code>這家伙完全無視我啊。那我就跟你說點(diǎn)有趣的。
<code> </code> “聽我爹說先生被閹黨迫害,是不是那個魏忠賢啊。”我站在他眼前,只及他的肩膀,他頷首看我,眼中有一絲不快,嘴角的肌肉輕輕抽動,我不免為我的直中要害感到竊喜。
<code> </code> “我們那兒的人啊,經(jīng)常扮演魏忠賢,叫他九千九百歲呢……”我洋洋得意想要把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一一介紹給他,卻被他打斷:“閹黨干政,霍亂朝綱,半人半妖也配稱九千九百歲?”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憤怒,眼神如炬,似有千言萬語,頃刻間眼眸黯然無光,寂若死灰。
<code> </code>哎呀,這老虎的屁股真是摸不得啊。我趕緊退到他身后,他加快了步伐,單薄的衣袍被風(fēng)吹得飛揚(yáng),使得他像一只孤寂的大雁,在迷茫的的天空里尋找同伴。 田府的園子真是不小,這要逛到什么時候?一路上我緘口不言,他卻也并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好尷尬啊。
<code> </code>走到一處八角亭,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我差點(diǎn)撞到他懷里,他伸手來扶我,嚇得我又退了兩步。
<code> </code> “你不必自責(zé),此事與你并無關(guān)聯(lián)。。”他默然半晌,淡淡道。
<code> </code>我倒吸一口氣,側(cè)足而立,賠笑道:“學(xué)生錯了,請先生責(zé)罰。”
<code> </code> “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先生毫無血色的唇邊掠過一抹淺笑,使得他冷峻的面龐添了幾分和煦。
<code> </code>我的臉“唰”得紅了,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仲達(dá)是先生的名字嗎?”
<code> </code> “在下字仲達(dá),名應(yīng)升。”先生說起自己的名字來錚錚有聲,一股子文人氣節(jié)。
<code> </code>我的心“咯噔”一下,如負(fù)磐石,無法喘息。我面前這位長身玉立,雍容閑雅的男子就是東林黨七君子之一,李應(yīng)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后他便會以莫須有的罪名身陷囹圄,一命嗚呼。如今他應(yīng)該正在罷官歸里的路上,如何到了這天子腳下的田府?他雖落寞骨子里卻有一股視死如歸的冷靜,難道他已知前路艱險?
<code> </code> “你在想什么?”先生皺起了眉頭,用指尖輕扣我的肩膀。
<code> </code> “呃,久仰,久仰先生大名,能成為您的學(xué)生… … 我很榮幸。”
<code> </code>先生見我支支吾吾,一臉匪夷所思。
<code> </code> “恐怕我也教不了多久。”先生轉(zhuǎn)過身嘆道
<code> </code> “先生,您為何要到田府來?您跟端木先生很熟嗎?”
<code> </code>先生顯然被我的心直口快殺了個猝不及防,一絲驚慌掠過眼眸。突然,他猛烈得咳嗽起來,攢起拳頭捂住口鼻 ,單薄的脊背緩緩弓下,沉重的喘息聲顯得他更加疲憊。
<code> </code> “先生,您還好吧?”我趕緊遞去一張我的手帕。
<code> </code> “不礙事,謝謝田小姐。”他眉間略略一蹙,打量了我的手帕半晌,并沒有接受的意思,看我收回了手帕他才又開口講道,“我和端木不過是點(diǎn)頭之交,在揚(yáng)州時與令尊也曾有過幾面之緣。”先生企圖用我老爹的身份打消我的盤問,見我仍有疑慮又笑起來,“田小姐,你還想知道什么?在下自當(dāng)知無不言。”
<code> </code>頃刻間,他橫眉冷目,犀利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劍沖我逼來,寒光閃閃。
<code> </code> “我就隨便問問,先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如今我是您的學(xué)生,您不必客氣。”我故作鎮(zhèn)定得搪塞道。
<code> </code>他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啊。
<code> </code>他打量了我一番,漸漸放松了警惕,原路折回,腳步顯得有些匆忙。
<code> </code>我站在原地,看他被風(fēng)撩起的素衣白袍,心里五味雜陳。
<code> </code>我隱約覺察他和端木先生之間好像有什么秘密,如今閹黨勢焰薰天,爪牙遍布,他在如此岌岌可危的時刻跑到天子腳下自投羅網(wǎng)?更可怕的是藏進(jìn)田府,田家上下百來號人豈不成了池魚幕燕?難道端木先生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
<code> </code>不,他分明不是藏進(jìn)來,一個要逃避的人怎么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得將自己藏進(jìn)離危險最近的地方?
<code> </code>他是走進(jìn)來的,揣著預(yù)謀。
<code> </code>仲達(dá)先生來的當(dāng)天晚上,那個消失了一段時間的美男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仲秋的圓月半掩在穿梭的云彩間,他轉(zhuǎn)過頭來微笑得望著起身離開的我,晚風(fēng)輕佛,白衣飄飄,頎長的身影像一幅優(yōu)美的水墨畫,印在我恍惚的眼眸。如夢如幻的男子,清朗如云的男子,為何銘刻于我的夢里,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