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
路上不吃牛肉面等?1,911 人贊同了該回答
會員特權?已解鎖價值 ¥29.00 的鹽選專欄
創作聲明
內容包含虛構創作
鹽選專欄名:《深夜驚奇 2:敢不敢把夢變成真》
作者:@路上不吃牛肉面等 夢中未比丹青見
靖康之變,不該成為靖康之變。
它本該只是一次土木堡。
北宋不缺于謙這樣的臣子,更不缺將領,宗澤,岳飛,種師道……北宋的名臣堪稱磅礴,北宋的兵力并不匱乏,北宋的民心可堪一用。
可汴梁偏偏陷落了。
山河破碎,帝王牽羊,千里江山易手。
北宋缺名君,北宋在最需要名君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藝術家。
那就換一位名君。
讓名臣坦蕩,讓將士安然,讓大散關的秋風,奔騰在應該奔騰的地方。
(一)
今天的康王殿下和往常似乎有點不一樣。
殿下對著童貫的行軍路線考量許久,給出兩字評價——菜雞。
翠鳳樓的酒宴。
童貫感覺非常不好,本來這次出征高高興興,結果康王突然跑過來說了一串問題,好像……還都挺對的。
童貫面子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說:若是殿下雄才大略,不如親至西夏?
沒想到康王眼睛一下就亮了,當場和童貫三擊掌,搶到了西征主帥的位置。
直到宴會結束童貫還沒想清楚發生了什么。
說是打西夏,康王殿下卻先到了青塘。
「青誼結鬼章,想不想做安西都護?」
「謹受命,不敢違。」
六月,康王入靈武,八月,西夏國除。
西軍帳內,康王喃喃自語。
這就是藏衛三地啊,藥師,知節,平陽,叔寶,你們當年沒能上去,我替你們去看看。
十月,康王入昌都,吐蕃諸部來降,昌都會盟,開疆六千里,時有小唐宗之稱。
消息傳回,舉國嘩然,歡呼者有之痛斥者有之,是夜,十二御史連奏康王擅起邊釁,太常少卿李綱聞言大怒,扔掉笏板,把為首的御史按在地上,當庭暴揍。
李綱打人很不講究,巴掌拳頭窩心腳,雙龍出海猴子偷桃,只看得保靜軍節度使種師道倒吸一口涼氣,太宰蔡京情不自禁捂住下體。
李少卿打起人來完全不像一個進士,迅速,敏捷,暴力,十招之內,便打的御史黃安不能人道,待到階下衛士拉開兩人,旁觀的武將劉光世一度有了拜師學藝的心思。
徽宗哭笑不得,只得將黃安送去救治,至于黃安和李綱的恩怨,要兩人私下解決。
退朝之后,徽宗連寫一十七個構字,卻不是他最擅長的瘦金體,看著紙上或大或小形態各異的字體,突然打翻硯臺,喃喃自語。
「這真是我親兒子?」
正在回軍途中的康王也很迷茫,區區一座興慶府,之前的宋軍究竟是怎么輸的?
西軍比我的玄甲軍是差了一點,但也不算弱啊,最后他決定尋求當事人的意見。
「李仁孝,有個問題想討教一下。」
「殿下請說。」
「從你們西夏角度看,童貫是不是很弱?」
「殿下,我覺得你在黑我……」
一旁的青怡結鬼章想起康王三箭射死李乾順的強悍武力,決定不說話。
抵達開封城下,果然無人相迎。
康王嘆了口氣,趙桓也太小家子氣了,這就威脅到了你的太子位?
比建成差多了啊。
建成我想你了。
(二)
康王殿下最近很煩,只是去國字監轉了一圈,身后便多了一個跟屁蟲,甩都甩不掉。
「殿下你能給我講講西征的故事嗎?」
「殿下你覺得我朝什么時候能收復燕云啊?」
「殿下你看我新寫的這篇文章怎么樣?」
「殿下,我覺得當下奸臣當道。」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康王努力的回憶眼前這貨從哪來的,好像是……太學學正吧?
這孩子這么多年不升職果然是有原因的。
「你到底想干嘛?」康王有點受不了這家伙。
「我想進康王府!」年輕人眼里閃爍著星星。
「行,做太監還是宮女,選一個吧。」
「不能是……別的嗎?」
「太學不好嗎?」
「小臣進士出身,遍攬百家精要,卻始終想不明白一個道理。
大宋擁兵三百萬,為何拿不到一個幽云?
雍熙年喪師,景德年喪師,咸平年再喪師!
遇契丹敗,遇大理敗,遇西夏連年皆敗!
大宋開國百年,兵越來越多,勝仗卻越來越少,小臣想不清楚為什么。
直到遇到殿下,小臣才知道,原來我大宋是可以勝的。」
年輕人猛然下拜。
「夫皇天難親,惟才是輔,生民有欲,無主乃亂。茲欲興適致治,必當革故鼎新!殿下既懷范公之心,當效太宗之志。復幽云,征塞北,開阡陌,治萬民!使我大宋,再復陳湯之勝!」
年輕人抬起頭,一字一頓。
「我想看到,大宋君臨北庭的那一天。」
康王坐直身體,第一次認真審視眼前的年輕人。
「你叫什么名字?」
「政和五年進士,江寧秦會之!」
(三)
下朝之后,李綱有些心神不寧,便打發老仆先行回家,自己去相國寺附近的自家小院逛逛。
剛打開鎖,門就從里面開了,在暈過去之前,李綱看到上百條腌牛腿從門里壓了過來。
門房用了半個時辰才把自家老爺從牛肉堆里挖出來。
在李綱換掉彌漫著牛肉味的朝服后,門房訕笑著告訴他,牛肉是康王送的,西夏最好的小牛肉,有點多,院子裝不下,康王的手下就稍微的在院子里擠了一下。
李綱看著飛出去的半扇門,覺得這絕不是擠了一下。
第二天,朝會草草結束,只因為李綱身上的牛肉味太勾引食欲了。
上朝沒一會,從官家到廷衛都開始咽口水,官家一餓之下宣布下朝,大家集體回去吃飯。
(四)
開封最大的玩古鋪子里,幾位掌柜聚在一起,深情嚴肅。
他們要一起判定一副字帖的真假。
一副八尺長卷,品相完美,甚至和新的一樣。據稱是唐貞觀朝太宗皇帝的親筆,開價八百貫。
最終,最有經驗的老掌柜一錘定音。
「這字,確實是貞觀朝太宗皇帝的字,給他八百貫,我們買下。」
字帖的原主人目瞪口呆。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幅字帖的來歷。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晴天的早上。他因為殺敵有功被康王殿下接見,殿下問他想要什么,他就很老實地說他很缺錢。
然后康王就找了一卷舊宣紙,用了半個時辰寫完這個,讓他到開封去賣,開價八百貫。
康王還告訴他,賣出去后,來王府,王爺請他吃飯。
看著正在和食物戰斗的屬下,康王手里拿著一幅新寫的字帖,志得意滿。
「朕的字還如往前一樣霸氣。」
(五)
徽宗壽宴,集英殿堆滿了禮品,群臣觥籌交錯,卻唯獨不見康王。
沒見到這位九弟,太子趙桓心中疑惑之余,也有竊喜。
壽宴不至,為大不敬。
宴至中段,祝壽即將開始,集英殿依然不見康王的影子,太子臉上開始露出笑容。
李綱皺起眉頭,秦會之滿臉焦急。
正當此時,康王晃晃悠悠走了進來,端起太子案上的酒壺,一屁股擠開童貫,自斟自飲。
趙桓咬牙切齒,種師道神情自若,蔡京滿臉疑惑,童貫哭笑不得。
趙桓擠出笑臉,幽幽道:「今日父皇壽宴,皇弟兩手空空,怕不是忘了什么。」
「韓良臣啊,他替我準備壽禮。」
康王已經半醉,面色酡紅,完全不理太子,只是自顧自說話。
「不知什么壽禮架子這么大,日子到了也不肯上席,難不成是一座山?」趙桓面露譏誚。
康王緩緩起身,神情自若,笑容醉人。
「一座山,哪夠啊。」
「我定武軍八千鐵甲,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安南六千里疆土,盡歸我大宋版圖。」
趙桓摔回位置。
集英殿內,無數酒杯摔碎的清脆響聲。
「敢問太子,我這壽禮,如何?」
(六)
李仁孝渾身浴血,面前,遼兵尸體遍地。
雖然從西夏太子變成了夏州節度使,但他即將完成一個黨項人從未完成的偉業——打進析津府。
宋人稱之為幽州。
北方的女真人在白山黑水間迅速崛起,撕碎了契丹北方防線,也讓大宋看到了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希望。宣和二年,宋金海上之盟敲定,宋軍以康王為主帥,童貫監軍,領六萬大軍北上,李仁孝正是先鋒。
李仁孝跨進帥帳,忽然發現里面靜得可怕。宗澤表情壓抑,青怡結鬼章滿臉怒容,童貫不說話,康王靜靜望著天空。
桌上散落著十二道金牌。
地上,扔了一地圣旨。
「殿下,明天我就能打進幽州。」李仁孝不明所以,但依然開始匯報軍情。
話剛說到一半,韓世忠拉住李仁孝,撿起一張圣旨遞給他。
上面寫著:茲令火速歸京。
李仁孝怔住。
「殿下!我們……」
「通知全軍休整,明天我們回師。」
「殿下你說什么?」李仁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回師吧。」
康王聲音很輕,可在聽者耳中,不亞于晴天霹靂。
「殿下!」
「李將軍,不回去的話,打下幽州,你們也拿不到功勛。」童貫幽幽地說。
「殿下!讓我沖一次,就讓我沖一次,我們離析津府……只有三十里了啊。」
李仁孝痛苦地把頭砸在地上。
宗澤,韓世忠,劉延慶齊齊單膝跪地,整座大營靜得可怕。
童貫深沉地呼吸,仿佛要把整座大營的空氣都吸進肺里。
「老臣沒看見什么金牌,也沒看見什么信使。」
童貫下定了決心。
「王爺,打吧。」
「王爺,打吧!」李仁孝帶著哭腔。
「王爺,打吧!」韓世忠和宗澤齊齊大吼。
「王爺,打吧!」六萬大軍,聲音沖破云霄。
康王的聲音仿佛從天邊飄來。
「童貫,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不班師,京城里那些人會干什么。定武軍會降為廂軍,鐵鷂子和青塘騎會被拆解,宗澤和韓良臣再也別想領兵。我是主帥,一切我回去扛,但不能拖累將士。」
康王張弓對日,鴻雁應聲而落。
「一年之內,我們會回來。」
(七)
康王回師不急不緩,太子東宮心急如焚。
十二道金牌意味著一件事,太子黨準備擊垮康王,為此不惜向金人割地,為此不惜放棄追逐百年的燕云十六州。
誰都知道,太子背后站著陛下。
文德殿內,徽宗和太子沉默對坐。
「桓兒,這天下本是你的,但若是你拿不住,朕也可以給別人。」
趙桓明白,若是康王真的起兵,父皇會立刻剝奪自己的太子位。
「孩兒明白了。」太子走出文德殿,出皇宮去見一個人。
太宰蔡京。
「老九帶兵回來了,當初我聽你的,請父皇召回了西軍,現在他在東京百里之外按兵不動,你說怎么辦吧。」
「您不會不知道劉家如何奪了石家的天下,您不會不知道柴家如何奪了劉家的天下,您更不會不知道,大宋的天下是從哪來的……」
「他敢造反!」趙桓一怒之下,大力拍向書案,隨后眉毛不自然地抽動,緩慢地把手縮進袖籠。
「敢問殿下,京畿路諸軍,比之耶律氏如何?」
「遠遠不如。」
「敢問殿下,耶律氏諸軍,比之康王如何?」
趙桓突然聽懂了蔡京的意思。
「再來一次陳橋兵變?不可能!我大宋養士百年,若有叛亂,定當奮勇爭先!」趙桓怒不可遏。
蔡京第一次對自己押注太子產生了懷疑,但依然耐心解釋。
「殿下,康王同為陛下所出,康王坐了天下,大宋就不是大宋了嗎?既然大宋還是大宋,殿下以為,士子會作何反應?」
趙桓并不在意士子的反應,但他猛然意識到,康王已經掌握了無比龐大的力量。
夏州李仁孝是他的人,青塘董氈是他的人,府州折家是他的人,麟州楊家是他的人,青澗種家是他的人,安南道是他的人,西軍眾將全是他的人。
趙桓汗水涔涔而下,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那你說怎么辦?」
「太祖滅蜀時,玉斧分疆,曾言大渡河外,非吾大宋所有。」蔡京字句斟酌。
「你是說?」趙桓愣住,而后一句一頓,表情猙獰。
「安南不是康王打下來的嗎?給他!
吐蕃不是康王打下來的嗎?給他!
夏州不是康王打下來的嗎?給他!
他不是想開府嗎?給他!
四百軍州之外,孤許他一個世襲罔替!」
與此同時,西軍帳內。
康王對著滿桌書信,露出了譏諷的笑容。
(八)
邕州,煙峰寺。
老住持感覺非常不好。
作為圍棋大家,他曾和無數清流名士談笑風生,接待過微服私訪的知州,也贏過棋風詭譎的道士,無論對方身份,心態始終平穩。
起碼今天之前還是這樣。
對面的年輕人頂著黑眼圈,塌著肩膀,困得都快趴在棋盤上了,偏偏棋力極強,老住持已經連輸 7 盤,沒有一盤撐過中局。
對面已經開始閉著眼睛下棋了。
老住持不忍心看自己的棋盤。
但年輕人只是棋力恐怖,他的同伴才真正讓住持心塞。
在住持第七次被屠掉大龍后,年輕人的同伴以無可挑剔的禮儀向住持表達了最誠摯的歉意,然后送了住持一把梳子。
住持摸著自己的光頭,開始想念自己落在少林寺的熟銅棍。
所幸寺中又來了一位香客,住持趕緊請到座上,換下即將開始輸第十一盤的自己。
剛要離開,就聽到香客問:「十萬大軍能打下大理嗎?」
住持腳下一個趔趄。
年輕人的回答更加驚人:「韓良臣來大概需要 8 萬,我來需要 5 萬,至于我旁邊坐著這位,我也不太清楚。」
住持快要瘋了。
香客起身,對著年輕人拜下。
「大宋云南節度使、大理王段正嚴,見過康王。」
住持愣住,隨即被年輕人口中的茶水噴了一身。
年輕人一邊咳嗽一邊伸手指向同伴,問道:「我是康王,那他是誰?」
住持已經什么都無所謂了,這群人恐怕是佛祖派來考驗自己的。
同伴想了好一會,答道:「康王給你不合適。不過,鵬舉你將來打到北庭的時候,可以自己挑一個。」
(注:大理王段正嚴,字和譽,《天龍八部》中段譽的原型。)
(九)
在大理,烏蠻高氏才是真正的統治者,而段氏只是高氏手中傀儡,生死操諸人手,毫無選擇的權利。
段正嚴不想這樣,所以他前往煙峰寺,為段氏賭一個未來。
他賭對了。
多年以后,定國軍節度使,太子少保,忠武公岳飛站在金吾衛面前,依然會想起他遇到康王的那個遙遠的晚上。
那時的他還沒有官職,捧著孔孟書卷,期待考取功名,還沒拿起那柄名揚天下的瀝泉槍。
那是相州的晚上,東京傳開了北伐的消息,老夫子在課堂上撫掌大笑,連干三杯,出門一腳摔進了池塘里,依然走路帶風。
那天晚上,岳飛讀的是《出師表》。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
不知何時,一個頭戴金冠的年輕人在旁邊坐下,閉目靜聽,岳飛也沒有在意。
月下書聲瑯瑯,兩個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長。
康王站在瀾滄江畔,身邊是被綁成粽子的高明量。
上次平定這里的,是道宗吧,當時孝恭在鄱陽湖大敗,很長時間沒有下水,道宗還送了幾根大象鼻子給他。
都不在了啊。
康王的身影無比孤單。
高明量也很孤單,不但孤單,還有點冷。
上次被抓之后,康王告訴他,不服可以整軍再戰,隨時奉陪。
于是他就整軍再戰了。
此后一個月內,高明量接連被俘六次,每次被俘,岳飛都會一邊回顧諸葛亮一邊綁他。
他恨諸葛亮。
(十)
宣和六年,童貫感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這一年,童貫退休。
這一年,童貫復出。
這一年,童貫再次退休。
這一年,童貫再次復出。
這一年,遼國滅亡,將門看到了擺脫卑微的希望。
士大夫們不想給將門這個希望。
所以他們要毀滅童貫,就像當年毀滅狄青一樣。
宣和六年,宋廷查禁蘇軾詩文,消滅王安石時代最后的影子。
宣和六年,宋軍攻燕京不下,金人看到了宋王朝的孱弱和混亂。
宣和六年,金人南下,勢如破竹。
宣和七年,完顏宗翰領金軍破太原府,完顏宗望領金軍破燕山府,宋廷再度起用童貫,已然無力回天。
宣和七年,太原慘敗,童貫逃回京師,十五萬大軍覆滅。
宣和七年,山東叛,河東叛,燕山叛,河北叛;京師地震,河東地震,陜西地震;兩河水災,京西水災,浙西水災……
天下大亂。
徽宗獨坐了一天一夜之后,召太子進宮。
「桓兒,自今日起,你就是大宋皇帝,為父修道去也。」
此時,金軍距東京不足 50 里。
(注:本段完全依照史實)
(十一)
趙桓登上了皇位,金軍渡過了黃河。
以靖康為年號,趙桓宣示著他的時代。
罷李綱,罷種師道,東京守軍出城迎敵。
名為迎敵,實為送死。
東華門外,太學生匯聚,百姓匯聚,群情激憤,沸反盈天。
「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朕說可以,誰要是敢當真了……」
趙桓眼中泛起寒光。
「傳令東華門外,領隊者死!」
命令傳下,東華門外多了一個沉默的身影。
太常博士李若水。
李若水閉上眼睛,把所有的嘈雜都放在腦后,聲音清越而慷慨。
大宋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就在今日!
「今日集會,為首者李若水一人而已,李綱何罪之有?太學學士李若水,請死!」
李若水背后,洶涌的百姓逐漸安靜,三千八百太學生神色激昂。
聲音相繼響起。
太學生江承岳,請死!
太學生朱弁,請死!
太學生常會申,請死!
……
聲音數不清。
他們一樣的年輕,一樣的前程遠大,一樣的憤怒,一樣的慷慨。
一樣的熱愛這個國家。
(十二)
種師中在城下,體會到了前朝哥舒翰的心情。
康王在奏折中提出,利用國力的絕對差距,在這場東京攻守之中,聚天下之兵,以逸待勞,圍剿金軍,永久解決草原問題。
可趙桓否決了這份計劃,反而令東京守軍出城應戰,把東京安危交給一個名為郭京的道士。
郭京自稱可以撒豆成兵,皇帝信了,所以其他人必須信。
所以種師中就到了城外,任由郭京招募的地痞流氓接手了東京守衛。
出擊等于送死,種師中知道,但他必須去死。為了兄長種師道,為了種家還能在東京延續下去。
皇宮之內,蔡京和欽宗對坐。
「陛下真的相信那個郭京?」
「用他拿掉不聽話的人而已,李綱種師道樹大根深,朕貶他們需要理由,郭京就是這個理由。」
「陛下,那這金軍……」
「他們想要錢,朕給他們,他們想要地,朕也給他們,而朕就想要某人的人頭,你說他們給不給?」
趙桓展開康王的奏折,正是這封奏折讓他徹底動了殺機。
「夫期運雖天所授,功業必因人而成。今河淮之險,不如劍閣;完顏之暴,過于耶律;金人之困,甚于巴蜀;大宋兵力,盛于往時。此平四海,并九州之時也……」
金人南下的危局,在康王眼中卻是一統天下的最佳時機,趙桓自認拿不出這份氣魄,所以某人就更該死了。
趙桓對康王始終提防,始終警惕,但不得不承認,康王真的是一個無比精彩的人。
精彩到他沒有信心控制。
真可惜啊,金人來了,
剛好請你去死。
(十三)
和親近戰場的完顏宗弼不同,趙桓只要待在皇宮,戰場每天都在向他靠近。
終于,金軍已渡黃河。
望著濤濤長河,完顏宗弼也有了霎那間的恍惚。
就這么,打到了宋人國都之下?
按照他和完顏宗翰的商議,這只是一場武裝討薪。
打到宋人把賴賬的歲幣結清,讓他們明白做國要講誠信。
然后開開心心回家。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怎么突然就打到東京了?
這就有點難辦了啊。
攻城的話,準備不足;退兵的話,以后很難再有這么好的機會了吧?
完顏宗弼忽然想起,宗干家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歡宋人的書畫啊。
不知道城里有沒有會做寫字畫畫的宋人,走之前帶一個最好的回去,就當給完顏亮這小家伙的禮物。
東京城樓之上,郭京神色坦然,副將滿面愁容。
「將軍,這守城如何安排?」
「守城?守什么城?」
副將愣住。
「誰告訴你,陛下是讓我來守城的了?」郭京撇了副官一眼。
「陛下讓您統轄全城兵馬,執掌六丁六甲,搬山填海,飛劍斬頭顱……」
「飛劍斬頭顱?」郭京樂了。「咱哥倆認識二十年,你不知道我什么底細?」
郭京頓了頓。
「陛下要的,是把不聽話的擠出去,打仗?打什么仗?蠻子要錢,給不就好了。那些大人物眼里,曹楊折種諸位大將,比蠻子麻煩多嘍。」
「可蠻子不知道啊。」
「陛下知道,種令公知道,這就夠了。」
郭京按著副官的腦袋,幽幽道:「熊瞎子兩只巴掌,采蜜擦腚各有分工,既然是擦腚那只爪子,就別想著采蜜的活。」
(十四)
戰爭揭開了京軍的真相。
戍守京城的中央禁軍,不過是天下最貴的馬戲團,只適合年節的排練表演。
捧日軍戰力之差,逃兵之多,軍紀之敗壞,已經到了所有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臨敵之時,沖陣者僅一人而已。
未死者僅一人而已。
其余皆逃,其余皆死。
開封告急,天下震動,欽宗急調西軍精銳入京。
西北門戶大開。
夏州。
女真圍宋,西軍入京,邊州空虛,我黨項甲馬俱備,此復國進取之時……李仁孝看著親信的密信,右手舉起又放下。
親信說的沒錯,三萬秦鳳軍離開之后,復國如探囊取物,擴張如探囊取物。
但那人還在。
李仁孝嘆了口氣,第一次覺得秋風有些蕭索。
京軍無能,所幸西軍依然是西軍。三萬秦鳳軍入場,連挫金軍,京師大定。
趙桓多了些議和的底氣,重臣們松了一口氣,退位的太上皇也開始召見童貫,回顧舊事,言語之間,對皇宮舊景十分懷念。
一時間,京城暗流涌動。
朝內開始誅除國賊,標準心照不宣。
王黼死于貶官途中,死時內衛恰巧路過。
朱勔斬首,梁師賜死,童貫賜死。
當蔡京也被迫病死的時候,太上皇主動回到道觀,不見大臣,開始認真修道。
(十五)
是戰是和,朝中論戰激烈。
「不過是邊荒之地幾座山而已,他們要,就給他們,金兵斷了河北的聯系,錢糧積壓在當地,這才是朝廷的大事。他們盡快撤兵,朝廷也安心一些。」
龍圖閣學士汪伯彥力主和談,身為泰州知州,相比金人,他更擔心宋人。
「真定轉運使戰死,泰州知州張叔夜散盡家財,募兵勤王,現在就在大殿之下。各地勤王兵馬不斷趕來,金人深入宋地,難以補給,時間越長越對我大宋有利,學士還要如何安心?」
以宗澤為代表的將門并不認可。
「邊荒而已,泰州一年產出,是金人所要地方十年以上,泰州青州這些重鎮聯系不上,才是真正要著急的事。」
李綱怒視汪伯彥,厲聲斥問。「邊荒?此地漢為中原,唐為中原,為何到我大宋就不算中原了?」
「今日割城,明日割城,是不是哪天東京也成了邊地?
李唐時冀州還是中原,后晉時中原南退到真定,如今中原已經退到黃河邊了。
西域沒了,河西沒了,關中沒了,幽云沒了,我們已經從海河退到黃河,下一步是不是要退到長江?再退下去,是不是子孫只能在廣州遙拜先皇?」
趙桓看著李綱等人,有不耐也有失望。
初到東京的張叔夜大步走出,面向群臣,一字一頓。
「請諸公,對我大宋多一些信心。陛下,?臣張叔夜,求戰!」
趙桓聲音低如蚊蚋:「都試一試。」
(十六)
完顏宗弼感到無比沉悶。
張叔夜部抵達汴梁之后,秦鳳軍立即開始行動,一連串的試探之后,張叔夜不斷推進。
張叔夜手下士卒,和他遇到的任何軍隊都不一樣。
這支軍隊稱不上強悍,卻擁有驚人的韌性。步步為營,不冒進也不退縮,絕不同金軍正面廝殺,卻恰到好處地堵死了金軍所有的活動路線。
糾纏之下,金軍甚至無法實現最擅長的騎兵沖鋒。金軍無法撤退,無法沖鋒,無法配合,甚至無法以命換命,張叔夜軍如泥潭,渾濁不堪,難探深淺,一旦陷入,再難脫離。
完顏宗弼并不知道,就在一年之前,張叔夜用同樣的方法把宋江逼上了絕路。
完顏宗弼不知道張叔夜推演過多少遍,研究了一輩子以步克騎,張叔夜相信,在他的指揮下。
泰州步卒,雄甲天下。
前后夾擊之下,金軍愈發焦躁,張叔夜逐漸露出笑容。
誰說步不如騎?
戰場北方,煙塵四起,大股騎兵從煙霧中現身,直撲張叔夜部后方——又一路金軍抵達戰場。
完顏宗望。
完顏宗弼大笑著命令騎軍展開,全力阻擋秦鳳軍。戰場形勢反轉,夾擊之下,此戰必滅張叔夜!
現在,輪到秦鳳軍選擇了。
救張叔夜,就要用步兵硬接騎兵沖鋒,定然死傷慘重。
不救張叔夜,金軍合流,秦鳳軍又能守多久?
天佑大金。
秦鳳軍帳內,種師中和曹曄劍拔弩張。
「聽我的,放棄陣地,出擊救援。」種師中紅著眼睛,不斷給自己打氣:「我們能過去,我們能過去。」
「不行!秦鳳軍絕不能動!」
曹曄坐在地上,語速極快。
「我比你更想去救他們,捧日軍死的只剩我一個人了,你以為我不想去死?可有些事你們西北將門不知道,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城里的天武軍和神衛軍都是廢物,比捧日軍更廢的廢物,指望他們守城還不如指望那個郭京!定武軍過來最少要三十天,現在能戰的只有我們,我們輸了,大宋就輸了。」
「那你就看著他們去死!」種師中抓著曹曄的衣領大吼。
「他們死得其所!」曹曄把種師中掀翻在地,大吼著淚流滿面。
山坡上,康王閉上眼睛,任由秋風呼嘯著從掌心穿過。
來不及等待韓世忠的三千人了。
康王提槍。
八百騎一同提槍。
(十七)
五代以來,中原疲弱。朱溫丟了西域,石敬瑭獻了幽云,接連失去最重要的兩大養馬地,潭淵之盟葬送了最后萬余戰馬。中原缺馬已經由秘密變為常識,軍方再沒有抗衡騎兵的手段。
沒有馬,便沒有騎兵,便沒有玄甲軍縱橫千萬里,高仙芝萬騎斬西域更是渺遠的傳說。
以重步兵為主力的中原軍團,面對馳騁如風的草原騎兵,最好也僅能做到不敗而已。
咬不住,追不上,防不勝防。
自周世宗柴榮開始,如何對陣騎兵,中原琢磨百年,嘗試百年,卻始終找不到可行的方案。
種世衡招撫羌人,離間西夏,筑城安邊,將烽燧連成一片,配合仆從軍打造防線,效果顯著,可惜范仲淹被貶之后,朝中再無支持,原本穩固的西北防線終究逃不過人亡政息。
狄青有希望打開缺口,卻被來自宋廷內部猜忌打壓所阻,郁郁而終。
王安石將戰馬散養于民間,馬數大增,但百姓養出的馬只會推磨,戰場轉圈成為天下笑柄。
西夏戰事中,童貫以數倍之兵以多打少,依然勝的勉強。
張叔夜對騎兵徹底不報念想,試圖用計謀和戰陣彌補速度的絕對差距。
所有人都想彌補缺陷,所有人都無法完全彌補,無論如何調整,缺馬都是不爭的事實,在北宋政爭激烈文強武弱的環境下,所有依靠智謀和機變的手段都注定難以長久。
想要戰勝騎兵,終究需要更強的騎兵。
狄青已經指明了路,組建少數精銳騎兵,突擊打開缺口,占據養馬地,而后天高地闊。可狄青做不到,騎軍在敵人手中比在狄青手中更讓朝廷放心。
所幸,康王做的到。
康王不在意祖宗之法,更不在意文武之爭,強算輩分的話他是所有人的祖宗。徽欽兩朝,宦官買來了王爺,畫家進入了中樞,文臣失望武臣墮落,唯有弄臣感慨這是個美好的時代。
早在進軍安南之時,康王便選取蜀中精英子弟,建立玄甲書院,以蜀中大儒蘇符為山長,鉆研儒道,融匯百家。
神奧為玄,孟陽為甲,書院以玄甲為名,表究天人通古今之意——康王授意,秦會之出品。
康王自然不會去組織學習伏羲八卦。
唐有百戰精騎,其號玄甲。
蘇符并沒有想到,百家中有一家叫兵家。
(十八)
以童貫為代表的中樞將領認為,只有達到兩倍以上的兵力,宋軍面對草原騎兵才有獲勝的可能。
但康王不這么想。
漢時陳湯記錄,匈奴五人只當漢軍一人;李靖蘇定方以少打多,一生不敗;王玄策三千兵破兩萬敵;安西三萬唐軍,震懾西域無數梟雄。
兩軍相爭,在氣,在勢,在將,在甲,唯獨不在數量,以少破多,自為天下名將。
此戰,為中原騎軍正名!
三千拐子馬,一戰皆亡。
完顏宗望眼神熾熱,這種沖鋒的風格和用兵的方式,都讓他想起早年的自己。
面對著遼軍掙扎求活的自己。
完顏宗望提刀前指,八千騎徐徐展開。
我來教你沖鋒。
康王俯身,扭頭對牛皋道:「伯遠,隨我破陣,刺殺敵酋。」
「殿下,正面怎么刺殺?」
「知道聶政么?」
「心神往之。」
牛皋手持雙锏,頃刻間便將四五人撞落馬下。完顏宗望策馬奔馳,直沖而去,戰意磅礴。
雙方相距不過百步。完顏宗望已經可以清楚看到宋軍面甲上的花紋。
他的馬上,好像還有一個人?
完顏宗望瞬間明白了什么,可惜為時已晚。
康王回身,剎那間彎弓如滿月。
殘陽如血。
「射雕手……」
完顏宗望抓著穿胸而過的鐵箭,強行拗斷,繼而雙目血紅。
「鐵浮屠,沖鋒!」
「兩翼展開!」完顏宗弼無愧名將之名,面對張叔夜的糾纏,當機立斷放棄秦鳳軍,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和完顏宗望的合流。
他看的很清楚,宋人騎軍極少,沖鋒聲勢雖壯,卻無法改變雙方實力對比,只要鐵浮屠成功展開,援軍必滅,張叔夜必滅,宋廷野戰力量將徹底崩潰。
面對,完顏宗弼驚詫之余,也長舒了一口氣。如此精銳卻只能單獨出擊,宋軍投送能力已達極限。至于精銳騎軍,我大金最不缺的就是精銳騎軍。
兩支金軍合流,兩翼拐子馬展開,鐵浮屠開始著甲,傳令兵極速奔馳,金兵陣型快速轉換,有如巨人蘇醒。
成功匯合張叔夜的康王神色凝重。
張叔夜輕聲說:「殿下不該來的。」
康王看著夕陽下的汴梁城。
「這天下沒有誰不能死的道理,但也沒有誰必須死的道理。」
(十九)
「王爺能來,張叔夜此生無憾矣。決戰之時,還望王爺莫要親冒矢石。」
「沖陣之時射中了一個人,好像叫完顏宗望吧。」康王洗刷馬口,顧左右而言他。
「您說誰……那敢情好!」
「王爺,給老臣透個底,您是不是還藏著幾千幾萬騎軍。」張叔夜湊到康王耳邊,小聲詢問。
「真沒有了。」康王苦笑。
秦鳳軍陣中,種師中曹曄對望。
「曹曄,不想和我一起交代在這的話,京軍的后手是不是該拿出來了?」
曹曄攤開雙手。「真沒了,愿意陪老子出城的你也看到了,都死了。」
「八十萬京城禁軍,人呢?」
「吃空餉的一大半,領兵的全是京城世家的酒瓤飯袋們,他們不敢出來,出來也只能給蠻子送軍功。」
「你曹家世代領軍世代公侯,就沒有幾百部曲?你家是怎么傳到今天的?」
「就是因為我家沒有部曲,才能傳到今天。」
曹曄苦笑著解釋。
「京城將門和你們西北將門不一樣,我們想綿延下去,就不能會打仗……先祖后周便官至引進使,太祖黃袍加身時,先祖猶在石守信之上,封中書令、濟陽郡王——我們這些后人哪還敢往上走?不過是盡量讓子孫平庸些,守著這份富貴罷了。」
「天子念舊,使我曹家世代為將,我曹家自然要投桃報李,兵法是萬萬不能學的,京軍眾將,要會喝酒,要會作詩,要能上青樓,偏偏不能會領軍,否則就是狄青的下場。」
曹曄望向天空,嗓音低沉。
「龜縮一世,難復先祖萬一,我曹家已一退再退,我將門已一退再退……孩兒不孝,始終不曾往岐溝關敬酒,今日便以血代酒。」
(二十)
秦鳳軍前排豎起重盾,選取悍卒身著步人甲,長刀結陣,幾道絆馬索已經拉好;秦鳳軍剩余騎軍在曹曄帶領下拉開距離,張叔夜部則以箭雨呼應。
康王把十六支鐵翎箭插入箭囊,騎士們沉默著在他身后匯聚。
完顏宗望背后,五千鐵浮屠沉默并列,鐵甲反射日光,夕陽下光芒萬丈。
雙方同時開始沖鋒。
靖康元年,宋金雙方向天下宣示了何為重騎,康王四次往返沖鋒,三千拐子馬死盡。鐵浮屠面對宋軍步卒,同樣是慘烈屠殺。也正是在這場戰爭中,張叔夜證明了步卒的價值。
兩千步人甲密集列陣,配合長刀重盾,面對金軍沖鋒,損失慘重卻始終不倒,死死釘在陣中,直到秦鳳軍主力完成合圍。
鐵浮屠以下,人馬當之即碎。
那是踏白軍第一次向天地間放聲。
但即使張叔夜也承認,戰爭的勝負手,是一個沒有出現在戰場的人。
青怡結鬼章。
那是戰爭最慘烈的階段,曹曄部輕騎同拐子馬數次對撞,所剩不足百人,兩千踏白軍于箭雨下面對接近萬騎的連續沖鋒。幾乎每一處戰場上,金人都有著絕對的數量優勢。
直到西北方煙塵四起。
突然出現的騎兵猛撲金軍側翼。這群人披發跣足,裝備雜亂,悍勇難當,舉著木叉的漢子,卻能將裝備重甲的鐵浮屠挑落馬下。
完顏宗翰愣住。
吐蕃人?
回望這群人掀起的煙塵,完顏宗弼準備速戰速決。只要五千鐵浮屠踏碎敵陣,勝利依然屬于他。
如果只有這些吐蕃人的話。
可天命終于偏向宋人一次了。
吐蕃人身后,數不清的騎兵整裝備甲,蓄勢待發。
一騎沖至康王身側,騎將掀開面甲,露出面容。
李仁孝。
「尼雅部,桑臥部,角廝羅部,奉命前來!」
「夏州精銳都在這里了,殿下。」
李仁孝目光清澈。
「青怡結鬼章賭你贏,我賭你贏,隴右三十三州,都賭你贏。」
兩人身后,吐蕃上師且歌且舞,騎士振臂,數十只金雕振翅而起,直撲云霄中的海東青。
鐵浮屠面前,兩千重騎接手戰場,同樣的人馬俱甲,同樣的鉤索絞聯。
西夏鐵鷂子,李元昊以此開國。
殘陽如血,天地赤紅。
(二十一)
汴梁一戰,完顏宗弼以葬送五千鐵浮屠的慘烈代價爭取到撤出戰場的時機,李仁孝攏兵追擊,這次,再沒有人能阻止他打進析津府了。
康王府內,觥籌交錯。
「種公和沙州還有聯系嗎?」
「王爺是指?」
「歸義軍!」康王眼神明亮。「守汴梁必守河洛,守河洛必守關中,守關中河西為必占之地,西域之地,歸義軍孤守百年,存一日異族便阻一日,歸義軍不可不復。」
「復西域,馬政自解。」
……
康王說了很多理由,唯獨藏著最重要的一個。
歸義軍為唐守土五十年,我便保你張家百年富貴平安。
張家必須有人活著,哪怕是廢物,也會做二十年的西域都護。
至于甘州回鶻,待到北疆事了,本王親赴西北,以回鶻覆滅,祭張議潮。
酒至半酣,大學士汪博彥悄然離去,集英殿內,欽宗已等候多時。
「他要什么?」
「天策上將,陜東道大行臺。」
「我朝絕無此官!」
「康王說……他在,就可以有。」
汪博彥小心翼翼地勸誡。
「官家,臣以為康王如此行事,朝中便可以放心了。」
「放個屁心,當朕沒讀過史書不成!」
「康王所求不過是一個名分。朝廷給與不給,安南大理都在康王手中,大宋四百軍州,康王分毫不取,老臣以為……康王,很有誠意。」
「他要長安!」趙桓面色鐵青。
「長安還在女真手里,官家。老臣斗膽勸一句,汴梁一戰,若是康王不來……」
……
康王隨手捻起一只酒杯,一飲而盡之后,便是杯子碎裂的清脆聲響。
「看來沒有刀斧手啊,嚇死我了。」康王醉態顯露,語調慵懶,目光卻清澈無比。
康王起身離開,臨行之前,轉身微笑。
趙桓屏退左右,親自磨墨,寫信給一個人。
陳橋門外,康王悠然仰臥。
丙申,風清氣朗。
宜放馬,宜遠行。
(二十二)
小朝會一場密談,當夜吐蕃騎兵回返,康王亦掛甲西行,以保黨項不生二心。一時之間,朝臣齊奏官家英明神武,信手之間,連退兩敵,汴梁之患解矣。
康王西行途中,金軍攔路,天下皆驚。
數日之后,金軍回轉,再逼汴梁。
朝廷開始推選倒霉蛋負責議和,張邦昌眾望所歸地倒了大霉。看過朝中提出的談判條件后,他覺得朝廷不想議和,想讓金人剁了他。
敦煌城外,一騎悄然下馬。
蘇符笑著迎接,言語熱絡,騎士摘下斗笠,露出清麗的女子面容。
雙方誰也沒提此行目的。
一脈趙氏宗親的隱秘押注,慶歷朝堂的陳年舊案,散而不倒的臨川王氏,隱忍多年的元豐黨人……無數人注視著此次西行,但前來者不該是她。
事到臨頭,家族子弟盡皆退避,包括她的丈夫。
但她愿意來,因為她父親是李格非,因為她師伯是黃庭堅,因為她師祖是蘇軾。
李清照踏入城關,極目遠眺。
城樓上,康王望著云開霧聚,長槍斜靠,手握一卷兵書,安靜等待。
西北關城,風沙彌漫,做不來劍斬桃花的中原雅事,更沒有醉臥酒沽的江南閑愁,唯有一人一卷一槍一馬一天一地。
天命風流。
東京城里,向來疼愛晚輩的汪博彥大學士黑著臉動了家法,不許任何人求情。
壽宴之上,侄子送來了唐太宗的真跡,據說是意外流出的王府密藏,曾是康王書房之物。
得意的汪博彥邀諸位同僚共賞。
只看了一眼,李綱的茶壺就掉在了地上;李若水表情抽搐,大聲贊美;張邦昌臉憋成豬肝色;秦會之說到一半的祝酒詞戛然而止,腹部起伏劇烈。
汪博彥看向字帖。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二十三)
按照慣例,秦會之早該是從七品的太常博士,可他始終是正九品的學正,秦會之明白,正是恩師暗中壓下了他的升遷。對這個關門弟子,汪博彥期望極大,汪博彥始終認為,秦會之會繼承他的衣缽,成為未來的主和派領袖,執掌朝堂。
秦會之本來也是這么認為的,直到遇到康王。
老師給他鋪好了一條通天大道,他明白。
可他更明白,走上這條路,就再也別想看到封狼居胥的一天。
無論未來還是眼前,秦會之都很苦悶。
眼前更苦悶一些。
眼前坐著一個驢臉綠豆眼的家伙,長相猥瑣,表情齷齪,一邊大談對時政的所謂看法,一邊對著侍女猛瞧。
此人名為畢入舟,也曾與秦會之一處求學,后來秦會之考入太學,畢入舟不出意料地落榜,便做些偷雞摸狗地勾當,聽聞秦會之已經是太學學正,便以拜訪之名跑來蹭吃蹭喝。
兩人關系說不上如何緊密,但耐不住畢入舟死纏爛打,秦會之只好本著同窗之誼,略作接待。
同學相見,畢入舟先聲奪人:「我沒帶錢」。
汴梁百物皆貴。太學俸祿不多,房租卻一漲再漲,秦會之從內城搬到外城,從外城搬到城外,依然生活拮據。直到康王幫他搬到王府附近,這才攢下些錢。
結果此人一來,積蓄全空。
見到王府之中的鶯鶯燕燕,言語污穢,多有不堪,見了花廳擺件,還想偷走。連吃帶拿,滿嘴噴糞,直讓人想把他扔出去。
畢入舟一邊吃秦會之付賬的上好羊肉,一邊批評大宋經濟。
汴梁羊肉漲價,西夏羊肉一文錢一斤,大宋要完;女真騎兵無敵,大宋要完;什么你說康王贏了?那一定是女真誘敵深入,總之大宋要完。
秦會之告訴他:西夏也沒有一文錢一斤的羊肉,此人嘲諷秦會之沒有見識,說雖然他也沒去過女真但女真一定有;秦會之給出戶部和皇城司的檔案,他說戶部騙人,大談太祖太宗全是混蛋,石敬瑭才是正統。
秦會之面色僵硬,王府侍衛青筋暴露,若非顧及秦會之的面子,畢入舟的門牙和牙床已經產生了一條街以上的距離。
恰逢太學生朱弁來訪,秦會之拉來陪坐,畢入舟又開始喋喋不休。
聽了一會,朱弁笑了。
「這有何難?」
說罷抄起酒壺,扣在了畢入舟的臉上。
畢入舟捂臉慘叫。
朱弁大笑。「子曰:遇不要臉,干丫養的」。
秦會之扶額,「夫子沒說過。」
朱弁拍著秦會之的肩膀,語重心長。
「就不能是朱夫子?東坡先生做得,你我如何做不得?東華門外,請死喊得激昂慷慨,遇到一個廢物反倒優柔寡斷,你掛念舊情,這一路吃喝嫖賭給他擦了多少屁股,名聲受損還落得荷包空空,他念過你一句好處?
當斷則斷,還等什么啊秦學正,諸位軍爺過來一下,學正大人有令,關門,喂畢公子吃狗。」
忍了很久的侍衛立即出現,表情酣暢淋漓,為首漢子笑的憨厚:「貴客前來不能怠慢,王爺征安南時還帶回幾只獅子,小的一起牽過來?」
畢入舟臉色由青轉白,連說不用,手腳并用,屁滾尿流地向著門口逃去。
朱弁聳肩。
「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句真是夫子說的。」
秦會之扶額苦笑,很快轉為微笑,直至暢快大笑,笑出眼淚,笑得蹲在了地上。
許久之后,秦會之起身,整理儀容,對朱弁恭敬一禮。
「朱兄教誨,秦某感激不盡。」
語畢,秦會之大步走出,神采飛揚。
「此去汪府,秦某想和老師論些道理。」
(二十四)
城樓之上,漢子捧著大餅,悠哉悠哉。
他是隨康王西征的宋軍一員,戰斗中肩膀中箭,便留在城內養傷。
隨意向城外看了一眼,漢子瞇起眼睛,面色凝重。
三十里外,煙塵四起,以煙塵大小判斷,人數不少于六千。
回紇人!
宋軍攻下敦煌之后,在康王統率下繼續向西突進,絞殺回紇主力,并未留軍守城。回紇化整為零四處偷襲,眼前所見,應當是被打散的回紇殘兵一類。
不少百姓同樣見到了煙塵,一個個鎖緊家門,面色木然地四處躲藏。沙州乃四戰之地,城頭變換為常有之事,回紇也好黨項也罷,燒殺搶掠從不缺席。
歸義軍覆滅九十年矣。
漢子沉默片刻,反身走向馬廄,從草垛摸出酒囊,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想了想,覺得不用節省了,便一股腦都咽下去,酒有些辣,漢子找來一袋干豆子,自己抓了兩把,余下都倒進馬槽。
馬是老馬,兵是傷兵,難兄難弟誰也不嫌棄誰。大敵當前,哥倆都吃點好的。
打了半輩子窩囊仗,唯獨跟著王爺沖進興慶府的時候,那叫一個痛快。
那副字賣了八百貫,十輩子都值了,家里孩子爭氣,被王爺送到蘇先生門下,想到臭小子也會吟詩,日子就有了奔頭。
漢子喝完了酒,牽馬走出城外,反身關上大門。
敦煌城外,黃沙漫卷。
有人一騎當關。
(二十五)
西軍破敦煌,入晉昌,鳴沙山一戰大獲全勝。而汴梁同樣反應極快,沙州尚未穩定,朝廷便火速任命陳淵為沙州轉運使,即日走馬上任。
康王西進以來,后勤輜重,撫境安民,皆出蘇符之手。陳淵出身濂溪一脈,聲望極高,陳淵與蘇門的不對付,同樣天下皆知。
本該與西軍劃清界限的陳淵,赴任之后,卻主動宴請康王。
酒樓之上,賓主盡歡。
待到酒酣耳熱,陳淵舉杯,康王一飲而盡。
陳淵放下酒杯,輕聲道:「王爺,酒里有毒。」
滿座嘩然。
陳淵取出一根銀針,插入杯中,瞬間由銀轉黑。衛兵當場紅了眼睛,卻被康王攔住。
康王看向陳淵。
「為什么?」
「有人押注王爺,有人心向官家。而陳某,只求一個天下太平。」
蘇符怒極反笑。
「戕害皇室,罔顧忠良,這就是你要的天下太平?」
陳淵面露悲哀:「先生可知,元豐以來,逃禪的有多少?烏臺詩案,新舊黨爭,元佑元豐多少冤案,中原文脈殘破難數。」
「王爺平安南定大理,開疆何止千里,可王爺畢竟不是官家,王爺做的越好,將來亂的也就越大,黨爭之禍,陳某感同身受,兵甲之亂,陳某不敢想象。」
「王爺還在,宋金戰事便不會停,戰事一起,天下哪還容得下一張書桌?陳某不懂兵事,但明白一個道理——顧吾國之大患,莫過于武人之爭雄,周如此漢如此晉如此唐如此五代依舊如此,既然我大宋斷絕此事,陳某就不想讓它續上。」
陳淵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然。
「無悔,有愧。」
康王拔劍起身。
「書生說什么,我不在乎;百姓做什么,我很在乎。」
「司空圖寫過一首詩,你也聽聽,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你要太平,邊疆的百姓要不要太平?西夏擒生軍,契丹打草谷,那些死在農田死在邊境死在異族鐵蹄下的百姓就不是人了!」
康王拔劍抵住陳淵脖頸,一字一頓,面色猙獰。
「你陳家不過仕途不順十數年,隴右五十三萬戶,任人宰割,已經一百五十年了!」
陳淵嘔出鮮血,臉上卻露出微笑。
「陳某嘴饞,毒酒自己喝了,王爺杯中,只是糖霜而已。」
他來西域,本為掣肘西軍,陳淵只是讀書人,胸中一腔熱血,財貨一竅不通,選他做轉運使,是汴梁堂堂正正的陽謀。
以陳淵之剛烈,物資調度絕不被他人控制;以陳淵之能力,后勤供應定然一塌糊涂。后勤崩潰,西軍還能打什么仗?
汴梁算定了陳淵不會投身康王,文脈所在,陳淵改換門庭,家族便是數百人的人頭滾滾。
可汴梁終究小看了書生意氣。濂溪一脈固執死板,一旦認定絕不更改,對外人如此,對自己也是如此。
陷入死局,那就以死破局。
遇亂臣賊子,自當舍命誅賊,遇英杰明主,當如何?
陳淵臉色愈加蒼白,眼神卻越來越亮。
「隨行之人,魚龍混雜,事出不嚴,恐有泄密,唯有以此試探,貽笑諸公。」
已經看不清的陳淵,用最后的力氣抓緊康王衣袖。
「懇請王爺,為萬千黎庶爭一爭。」
(二十六)
康王推窗,俯瞰窗外萬家燈火。
毒酒而已,怎么可能傷他第二次。
陳淵不會知道,西行路上,他遭遇了三波刺客。
刺客出自皇城司。
陳淵悠悠醒轉,只覺頭痛欲裂。
口舌酸澀,下意識地吞咽之后,喉間仍有些溫熱的物質。
陳淵艱難地睜開眼睛。
康王坐在床前,目光誠摯,言語溫和。
「砒霜而已,催吐便好,先生剛剛已經吐過一次,但以防萬一,最好再來一次。」
「事急從權,只能就地取材,還望先生不要介意」。
「伯遠,喂先生服藥。」
牛皋抄起一勺大糞,笑容狂熱地有點微妙。
(二十七)
女真來使,使者為遼國舊臣。宋廷以密信勸其反金,共復遼國,不料消息敗露,轉瞬之間,金軍再至。
朝會之上,依然戰和不定。待到朝會結束,種師道慢慢地向后走,日暮的陽光打在身上,照出干枯蹣跚的背影。
種府。
「要打大仗了,傳信給天威軍,讓師中回京。「
老令公頓了頓,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開口。
「傳信給敦煌,讓那一位,無論如何都不要回京。「
既然止不住火,那就讓火燒大一些,把朽敗的東西都燒干凈,留給后人一個清清白白的世界。種家忠義百年,哪怕趙氏不領情,也要替趙氏留下種子。
是太祖最好,如果成了太宗,種家也認。
「都安排好了。「管家輕聲稟報。
老人微微點頭。
靖康元年,種師道閉目于東京的風雨中。
(二十八)
金軍再至。
女真人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時機。李綱被放逐,種師道離世,由種師中構建的北方防線被朝廷以經費不足為由裁撤。西軍殘破,康王的定武軍被回鶻人死死釘在西域,縱使整軍回師,也定然趨之不及。
趙桓遣散了幾乎所有老臣,放逐了幾乎所有主戰派。汴梁城中,已無可用之將,只有一個郭京——所慮不過如何降,幾時降而已。
金軍推進的速度超過所有人的想象。
兵臨城下,金軍要求議和。
趙桓信了,擺出文武百官的盛大陣營,前往金營,而后被不出意料地扣押。
城破,財傷,人離散,金人翻倍得到了他們想要地一切。山河破碎,這次,不會再有一支奇兵力挽狂瀾了。
原濟南府知府劉豫判宋自立,號偽齊,盡掘北宋八代帝王陵。金人于汴梁立張邦昌為帝,號偽楚,擄掠之后,揚長而去。
敦煌城。
陳淵從沒見過那么冷靜的康王,也從沒見過那么憤怒的康王。
「王爺安心北去,留給我三百人就好」?「韓世忠紅著眼睛,」末將立誓,以命保沙洲不失。「
「末將求戰。」李仁孝下拜。
岳飛下拜,牛皋下拜,滿營官將齊齊下拜。
「良臣你去京畿,種家的天威軍會配合你,鵬舉帶兩千騎去江南,給你兩個月,最少拉起萬人。剩下的兵馬留在沙洲,彈壓不臣,帝都必須收回,但西域同樣不能淪喪敵手,寶應年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康王轉向李仁孝。
「通知青塘各部,整軍,準備北上,幽州由你主攻,我答應過的。」
是夜,康王百騎出城,方向直指東京。
偽齊令曹燁領禁軍迎擊康王。
翌日,康王入涼州,涼州再起宋旗。
(二十九)
狹路相逢。
康王身側不過百騎。
曹燁下令放箭,而后閉上眼睛。
弓手四顧,騎士沉默,軍官低頭不語,唯獨沒有人拉開弓弦。
康王轉身下馬,張開雙臂,讓每個人看清他的臉。
「將士們,是我。」
「如果你們,想對你們的王爺放箭的話,那就來吧。」
聲音回蕩。
開始有人收弓,很快傳導到所有人。
前來圍剿的士兵,在相遇的一瞬,再度成為等待檢閱的軍隊。
曹燁仿佛一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他恍惚下馬,走向康王,康王笑著看著他。
曹燁釋然下拜,捧劍舉過頭頂。
康王接劍,迎光高高舉起。
「此去東京。」
身后,是山呼海嘯的萬歲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