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臨風(fēng)每天都定時給陽臺上的木槿澆水。木槿屬灌木,適宜園林栽培。李臨風(fēng)說千種萬種花木中,她只喜歡木槿。章軍便費力去定做了一只大花缽,將木槿種下去。到了花期,木槿竟然也盛開了許多花,粉粉嫩嫩的,嬌艷奪目,甚為怡人,她便整日對著盛開的花出神。遺憾的是每一年花期后,木槿都會頹敗死去。不過,章軍怕她傷心,總會再移來新的花苗,且樂此不疲。
章軍移栽第十三盆木槿時,隔壁來了新鄰居。是一個單身女子,二十多歲,穿著一身素黑服裝,表情漠然。李臨風(fēng)一次偶然打開門,便看見章軍幫她提著行李上樓來。章軍一怔,連忙解釋:“她住在隔壁,東西拿不動,我搭個幫手。”女子沒有應(yīng)聲,只是微微沖李臨風(fēng)點了下頭,便面無表情地把門關(guān)上。
每天早上,李臨風(fēng)給花澆水時,總能看到女子纖瘦的身影被淹沒在街口熙攘的人流中,一頭及腰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看著她,李臨風(fēng)猛然就覺得自己老了。
曾經(jīng),她也象這個女子般的清麗脫俗,也有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fā)。只是,十三年前的一場大病,讓她失去了美麗也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每天除了躺著,便是坐著輪椅在窗前眺望遠處的風(fēng)景,撥弄她珍視如生命的木槿花,看看書,靜靜等候章軍回家,做飯,喂她吃藥,給她按摩,扶她側(cè)身。
有時,遠在老家的弟弟出差到這個城市,會來看看她。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廢人,事事都得依靠著章軍,就生出些許傷感。
記得剛做了脊髓良性腫瘤手術(shù)那會兒,章軍守著她,夜復(fù)一夜。“我還活著么?”她常常醒來后這樣問章軍。 “傻瓜,我不是在你身邊么?”章軍疼惜地看著妻子蒼白清秀的容顏,眉目依然如畫。畢竟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而她,也才二十五歲。“我是不是不能走路了,你會不要我了嗎?”她眼里布滿絕望。“不管你成了什么樣子,還是我的妻子。”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把頭埋在她柔軟的發(fā)絲里。這一握,就是十三年。
2
她常會內(nèi)疚自己最初對待章軍的苛刻。她曾經(jīng)也是性格開朗、脾氣溫和的女子,只是意外的打擊瞬間擊毀了她全部的信心。章軍在高校任教,代的課多,每天下班卻總是匆匆趕回家陪她,他的世界以她為中心。
而她,卻封閉了自己。坐上輪椅的最初兩年,她對周圍一切充滿了憎恨,不滿章軍做的任何事情,甚至不肯對他茍言一笑,哪怕他在冬夜里幾次起來幫她翻身,夏夜里無數(shù)次為她擦洗身體。她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這些年,她因手術(shù)后后遺癥而癱瘓在床,他卻始終不離不棄地照顧她,無怨無悔。而她,卻只想著如何讓他來分擔(dān)她的痛苦。其實,她的內(nèi)心是恐懼的,她害怕會失去他,所以只能以古怪的脾氣來掩藏自己的絕望。但背地里卻暗自傷心,覺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她想,難道就讓這個優(yōu)秀而善良的男人這一生毀在自己的手里了嗎?
弟弟來時,她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叫弟弟轉(zhuǎn)達她要離婚的意思。但讓弟弟沒想到的是,章軍狠狠地拒絕:“我章軍不是這樣的人。”弟弟便也不再提了。
一夜,她聽到章軍在外屋輕聲地咳嗽,終于不忍,喚他進來。挽起他的胳膊,把頭輕輕放在他肩上,流了滿臉滿脖子的淚,哽咽道:“章軍,對不起,我今后再不胡思亂想了……” 她深知章軍的善良與正直,還有,他的不易與付出。于是,她不再怨天尤人,開始認真地過日子。
木槿繼續(xù)紅艷艷地開著。
隔壁的女子不大喜歡交際,回來便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偶爾在門口見到李臨風(fēng),依然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剛住進來時,女子半夜里會突然放音樂,聲音嘈雜。李臨風(fēng)常常從睡夢中驚醒,仿佛一口氣被堵在半道,差點背過氣去。 李臨風(fēng)讓章軍去找她論理,章軍為難地去了。晚上,果然聲音小了好多。
“她說,沒有音樂她睡不著覺,只同意關(guān)小聲音。”章軍歉意地說。“也不全怪她。她一個小女子,孤單。我這些日子有些失眠,才受不得一點聲音的驚嚇,以后每天晚上你提醒我吃片安定,就好了。”李臨風(fēng)反過來安慰章軍。
3
今年的冬季比往年來得早,幾次寒流后,轉(zhuǎn)眼到了大年。李臨風(fēng)讓章軍提前拌好餃子餡,搟好面,自己坐在床邊慢慢地包著餃子。
她突然抬起頭興致很好地對章軍說:“叫隔壁那女孩子一起來吃吧,她一個人住,怪冷清的。”語氣平淡,章軍卻聽得心頭一震。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李臨風(fēng)一笑,“談不上不喜歡,在你我眼里,她畢竟還小。咱們家很久沒來客人了。”
章軍出去站在那女子的門口猶豫半天,還是摁了門鈴。女子似在推脫,終于還是來了。
兩個女人相對而坐,第一次四目相望。李臨風(fēng)看著素面朝天的女子,羸弱的身軀配一條很暗的碎花裙,更顯得形單影只。長長的睫毛象盛開的菊,唯有眼神像雨中的玻璃,迷蒙一片。
“我叫李臨風(fēng),不知怎么稱呼你?”李臨風(fēng)用柔和的眼神看著她,面帶安祥。“叫我小錦。”女子靜靜看著李臨風(fēng),看著這個不算富裕甚至有些簡陋的家,眼里有種復(fù)雜的隱郁。
“我們家很寒磣,都是因為我這雙腿。”李臨風(fēng)邊說邊頻頻給她夾著菜,“別客氣,這些都是他的手藝,我是個廢人,也幫不上什么忙”。
章軍深深看了李臨風(fēng)一眼,沒有說話。
小錦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自顧自地喝著杯中的紅酒,十指不停地交纏。
“以后你有啥困難就來找我們,章軍他是很樂于助人的。這些年,全靠他撐著這個家,真不知沒有他我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 李臨風(fēng)微微笑著,看著對面小錦眼底細微的變化。
章軍輕輕咳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說這些干什么,照顧你跟我樂于助人沒有關(guān)系。
“總之,你對我真的很好,唉,是我拖累了你!”李臨風(fēng)掏出手娟,嚶嚶唔唔起來。
小錦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李臨風(fēng)無名指上的戒指,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章軍心里一陣難過,看著妻子羸弱的身體,憔悴的面容,忽然就心痛起來。他悄悄遞給小錦一個歉意的眼神,便把她從輪椅抱到床上,豎起靠墊讓她倚在床頭,一口一口喂給她。見她被餃子哽住了,便拍著她的背說:“寶貝,小心嗆著!” “也不怕小錦聽見了笑話。” 李臨風(fēng)輕輕嗔怪,心里卻充滿了甜蜜。
章軍張了張嘴,象是要說什么,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轉(zhuǎn)頭看著小錦。她象是有些醉了,用手支著頭伏身在桌上。“你先躺一會兒,我送她回去。”他拍拍妻子的肩,無盡溫柔。
“不用了!” 小錦突然搖搖晃晃地起身,碰翻了桌上的酒杯。她蹲下身去撿,手卻被殘片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瞬間涌了出來。章軍臉一白,站起身想沖過去,卻被李臨風(fēng)緊緊拽住。“她醉了,你也醉了么?”李臨風(fēng)幽幽抬起頭,眼里全是淚。章軍心猛的一緊,聽出她話中有話,卻已顧不上太多,掙脫開她上前扶住小錦,“我送你回去,給你包扎一下傷口。”
她一把抱住了他,淚如雨落,“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如此對她?你知不知道,我會介意,我會介意的啊!我心里很痛很痛,你知不知道啊?!”
章軍的大腦突地一片混亂,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背僵成一道墻。原來,一切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以為,他可以和嬌弱可人的小錦點燃激情之火,也可以守住對發(fā)妻一生一世的承諾。卻沒有想到,小錦終是無法忍受短暫的歡愉,竟搬來隔壁與他朝夕相對,攪亂了整個布局。
4
小錦第一次看見章軍,是在她臨近研究生畢業(yè)時學(xué)校的一次學(xué)術(shù)報告會上。
他坐在臺上,她在臺下,他們正好成一條直線。小錦看著這個大她十五歲的教授,穿著簡樸,卻有如此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如此談笑風(fēng)生的淡定從容,心里便有螞蟻在隱隱地爬。她長久地注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與眾不同,很深沉很滄桑。
自從聽了他的一次課后,她很快沉醉下去,無以自拔。以后,夢里,常常會見到他,穿著磨爛邊的襯衣,發(fā)白的褲子,不修邊幅,卻充滿了睿智。很快,她知道了他的不幸,知道了他守著一個癱瘓在床的妻子。
她的心徹底被融化了。
在學(xué)校,她一向是個聰明優(yōu)秀的乖女孩,在家里,她是眾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不太有人相信,在她文靜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狂放的心。她開始給他發(fā)短信息,一條接一條。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把她叫去辦公室,但看著她凄凄艾艾的眼神,他所有想好的話瞬間灰飛煙滅。“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們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他輕聲地說。畢竟,他也是感動的。 “章教授,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小錦仰起頭,她想,自己是成年人了,為什么不可以愛自己想愛的人。“我不能給你什么,我有一個重病的妻子,我不會辜負她。況且這也不合符常規(guī)。在學(xué)校我是你的老師,在外面我也應(yīng)該是你叔叔。”“我不管什么常規(guī)不常規(guī),也不想介入你的婚姻,我只想好好照顧你。知道么,我很心疼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明顯份量不足,卻讓他眼眶盡濕。
碩士畢業(yè)后,小錦成為一家事業(yè)單位的技術(shù)人員。每次她來學(xué)校找他,他總是躲著不見,她便下班立在學(xué)校門口“守株待兔”。半年的較量之下,他終于輸給了這個年輕不息的生命。他第一次帶著她開了房間,感受他遺忘了十三年的激情與沖動。
以后,他們?nèi)缒z似漆,難舍難分。
不過,每天他回到家,看著李臨風(fēng)靜靜坐在窗前對著紅艷艷的木槿等他,心里就充滿了內(nèi)疚。偶爾當(dāng)她注視他時,他的眼里總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只有拼命的打點家里和她的一切,才能減輕心里的歉疚感。可是晚上躺在她身邊,碰觸到她冰冷麻木的腿,他就開始懷念小錦繚繞的青絲和她溫暖柔軟如蛇一樣將他緊緊纏繞的身體了。
可現(xiàn)實是殘酷的。無論舍棄誰,他的人生都將不再完整。生命中的這兩個女子,一個是摯愛,一個卻是責(zé)任。他仿佛要窒息其中了。
和小錦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聽到有貓在角落叫,有種不可思議的不安定。每當(dāng)這種不安定的情緒啃嚙心胸時,小錦必會打電話找他,不管他在做什么,毫無顧忌。“我們什么時候可以真正在一起?”小錦摟著他垂淚。“她的肌肉萎縮得很嚴重,醫(yī)生說不加以控制的話,會影響到上半身的神經(jīng)中樞。”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聲音低得快要聽不到了,眼睛看著別處。小錦趴在他背上,輕輕地咬他。“這里,這里,都有我的唇印,你不可以跑掉。”幽暗的房間和CD沙丘的香水味,這些,都是家里沒有的。
他任由她的手游走,心里五味雜陳。
5
今年陽臺上的木槿長勢良好。
李臨風(fēng)用手撫摸那一片片心臟形的葉片,感到心里陣陣絞痛。這種花又名朝開暮落花,生命極其短暫。難道自己和章軍的故事,也像這花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嗎?曾經(jīng)說過的永遠,到底有多遠?她不知道。
昨天夜里,章軍送小錦回來,在外屋抽了一夜的煙。她呆呆扶著冰冷的床沿,一遍遍撫摸自己死去的雙腿。
其實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小錦沒有出現(xiàn)以前,她便感覺到了他的變化。盡管他依然對她溫柔體貼,但那眼波里一瞬即逝的愛意,分明是自己從來就沒有見過的。
起初她只是懷疑,自從小錦搬來不久,他的癥狀越發(fā)明顯起來,做飯時游離的神情,看書時的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她便知道,那個女子,按捺不住地出現(xiàn)了。
小錦夜里放很吵雜的音樂,他不動聲色,心里卻是焦燥難安。因為他知道小錦睡不好,那是因為孤獨。
于是每天夜里,她都要求章軍給她喂片安定,然后悄悄吐出,假裝咽下后沉沉睡去,果然,就發(fā)現(xiàn)他半夜悄悄起身出了門,直到快天亮?xí)r才摸了回來。
每一次,她都強忍著不出聲,只是用手狠狠掐著自己麻木的腿。每天早上,她都期待他能夠講出真相,可他總是一副溫順的樣子,讓她欲恨不能。
她閉上眼輕輕地嘆息,為什么他瞞著她不肯告訴真相呢?他那么優(yōu)秀,還那么年輕,卻被她拖累得沒了一點點當(dāng)年的豪情。當(dāng)年,他是學(xué)校的一等獎學(xué)金獲得者,可以獲得保送出國的機會,卻為了她留校任教;當(dāng)年,他是全國大學(xué)生業(yè)余歌手大獎賽的第二名,可以和很多樂隊簽約做歌手,但為了她留下來,當(dāng)年…….當(dāng)年的一切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逝,現(xiàn)在,他的激情都給了這個女子。
那么他對她又算是什么呢?是憐憫,同情,還是責(zé)任?她實在是太累了。每晚一伸手,落空,老公不在她身邊。
她知道他對自己的好,但他是個男人,他害怕寂寞。
曾經(jīng),在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沒有想過生命的延續(xù)問題,如今,她卻如此地渴望做一個母親。何況,他還是獨子。
其實,她不怪他,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地守著她,無怨無悔。而她,卻什么也不能給他,他們之間,始終是不公平的。
6
章軍站在她身后,許久沒有出聲。“回來了?”她驚覺后轉(zhuǎn)身向他,帶著微笑。“我想和你談?wù)劇!彼q豫著在她身旁蹲了下來。“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咱們先吃飯吧。”她突然預(yù)感到一種不祥,她逃避著,推著輪椅去廚房拿餃子。
“如果我答應(yīng)你一輩子在你身邊照顧你,你會不會介意是什么身份?”他艱難卻毅然地開了口。他知道遲早要面對這一天,不如坦言。
“你什么意思?”她頓時慌亂起來,感覺到有人會搶走原本屬于她的東西。明明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無法挽回,她卻不甘心。
“我對不起你,我愛上一個女孩,就是小錦。本來是沒有勇氣告訴你的,可是,她卻自作主張地搬來了隔壁。她說,她懷了我的孩子。”他握著她越來越冰的手,不敢抬頭。
窗外下著紛亂的雨,他聽見李臨風(fēng)輕輕地笑。
“我答應(yīng)過你,我會好好照顧你一生一世,小錦說我們以后就住在隔壁,一起守護著你。”
“讓我想想,讓我安靜地想幾天。” 李臨風(fēng)輕輕揮揮手,疲倦得不愿回頭。
章軍離開了,想必是去安慰小錦了,畢竟,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有了自己的骨肉,是該欣喜若狂的吧?
看著章軍的背影漸漸離去,她吃力地摸索出輪椅夾層里壓得有些發(fā)皺的離婚協(xié)議,那是她剛癱瘓時寫給他的。當(dāng)時他哭了,摟住她,緊緊地,說他會守著她,一生一世。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本來想好好吃完一頓飯再把離婚協(xié)議給他,把他托付給小錦,然后自己坐飛機回老家,那里有她的親人。只是沒有想到,彼此連一刻的忍耐都不能夠堅持。沒了愛和牽掛,誰又能為誰擔(dān)負得起未來?那么,自己的退縮還有意義嗎?她冷冷地笑了,她想,他們忘了,其實要成全還是毀滅這份愛,一切全在她的一念間。
不,決不放棄!她心里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掏出一整瓶安眠藥,這瓶藥本來是由他小心保管著,近來,他漸漸疏忽了,連她悄悄收了起來都沒發(fā)覺。她倒出全部的藥,大口地就水吞服下去。然后,她對著鏡子第一次仔細地畫上妝,褪去無名指上的寶石結(jié)婚戒指。戒指旁邊放著一封她給章軍和小錦的信。當(dāng)他們明天或是后天回來,就能夠見到這封信了。
她吃力地躺回到床上,感覺到木槿花正如火如荼的盛開著,她閉上眼,微微地笑了。
7
在中心醫(yī)院婦科的一個房間里,小錦卷曲著身子臥在床上,蒼白得象一株夭折的木槿,頹敗慘淡。她靜靜凝望著埋首旁邊的章軍,淚珠從空洞的眼里一滴一滴掉落到白色的枕頭上。
章軍用盡全力向墻上打了一拳,血順著墻壁流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小錦別過臉去,她知道,愛情就象瓷器,堅硬、美麗,可惜當(dāng)它一不小心從手中滑落,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章軍執(zhí)意要她打掉孩子,也生生打掉了她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幸福的所有憧憬。
曾經(jīng),她想要給他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風(fēng)雨人生中可以牽的手、暗夜里永遠亮著的燈,讓他可以在教書歸來有一份可口的晚餐,清晨出門時有女兒甜甜的擁抱,在繁忙工作之余有溫順的女人替他捶背舒胸。現(xiàn)在,這個愿望就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夢,在夢中有淚狂泄而出,流在糜爛的傷口上,痛徹心扉。
窗外,漆黑的夜,很深很靜。夜涼,如水如冰。 小錦伸出雙手撫摸腹部,卻惟有空洞。
三個月后。
一身素黑的小錦,表情漠然地立在機場的候機室。她已辭掉單位的工作,應(yīng)聘到外省一家報社做編輯。
章軍手上拎著她的行李,一臉黯然,低頭問:“還回來嗎?”
小錦看著這個善良得有些極端的男人,也許以后再不能見了。有些因果,她記不清,也不愿想,微笑時,如果有淚搖搖欲墜,不過是晨曦刺眼,陽光血紅。
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一個溫暖的借口,是章軍給她的。他說:你走吧,我無法把我們的幸福建立在逝去的人身上,我會永遠恪守承諾,只愛你。
一個生硬的借口,是李臨風(fēng)給她的。她在遺言中說:我要用我的死來拯救我的婚姻,他永遠也不會屬于你。
遠處有盛開的木槿花,在風(fēng)中搖弋。
8
章軍每天都定時給陽臺上的木槿澆水。
木槿從這一年開始,再也沒有死去。每年到了花期,總會盛開許多花,粉粉嫩嫩的,開得嬌艷奪目,甚為怡人,他便在夜里對著盛開的花出神。
長夜漫漫。盡頭,有多遠,章軍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從此一切都要自己去承受。在小錦離去的六千多個日子里,他常常做著相同的夢,期待她回來的夢。望著枕上一片潤濕,才明白,眼淚只在夢中才會毫無壓抑。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孤寂。
學(xué)校與家,家與學(xué)校,木槿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在木槿花年年怒放的第二十年,突然凋謝了。
章軍一動不動地坐在花市的長椅上曬太陽。面前明媚的春光里靚麗的男女走來走去,草地是清脆的綠,掛滿水珠。每一個走過的人,步履匆匆,目光灼灼。
他看著這些飽滿的生命,沒來由自怨自艾起來,從退休到現(xiàn)在有半年了,沒了學(xué)生,生命里就只剩木槿了。
最后一抹夕陽已從天邊退去,狹長的街籠罩在一片青灰的暮色之中。他費力地抱起地上新買的一株木槿花苗蹣跚前行。腳下一個蹶趔,險些摔倒。哦,已經(jīng)老了!他想。
遠處一個青春朝氣的女孩兒跑過來,扶住他。“沒事吧,老先生?”
章軍靜靜看著這個年輕的生命,為那些愛的回憶中一個個瞬間而觸動心底的某根弦。他不由嘆息一聲,拍拍女孩兒的手,“謝謝你,我女兒若在,也該你這么大了!”
9
陽光從樹葉間傾灑下來,整個陽臺懸浮著透明的光亮。章軍在家里移栽新買的木槿花。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已經(jīng)成活了二十年的木槿的根須拔出來,一個赭石色的皮口袋掉出來。
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慢慢打開,里面有一份診療書和一封信。
診療書上寫著:李臨風(fēng),骨Ca,晚期轉(zhuǎn)移。
他記得當(dāng)年最后一次陪她上醫(yī)院時,因為有急事中途趕回了學(xué)校,完了去醫(yī)院接她時,聽她淡淡地說過,肌肉萎縮得很厲害,有可能會影響到上半身的神經(jīng)中樞。
原來,不僅僅是這樣,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患了絕癥,不會活過一年了。
可是為什么李臨風(fēng)還要選擇吞服安眠藥這樣決絕而殘酷的方式來告別自己?
章軍顫抖著打開信,信上的娟秀字跡把曾經(jīng)的恩怨情長又帶到眼前:
小軍:
我的日子不多了,無法陪你走完這一生!
這么多年,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是我生存下來的勇氣,我除了感激,還是感激。小錦出現(xiàn)以后,我很矛盾。一方面,心里感到安慰,你們很相愛,把你的后半生交給她我很放心;另一方面,我又憤恨,你們?yōu)槭裁床荒茉俚纫坏龋烤褪浅酝赀@頓最后的晚餐,我就會告訴你真相,然后回我的故鄉(xiāng)去,那里才是我最后安息的地方,但是,我恨你就這樣把結(jié)局告訴我。
所以,我選擇了一個讓我內(nèi)心既能平息怨恨又能放心地離去的方式。自殺以及一份假的遺書,讓你們也嘗嘗痛苦和離別的滋味。
不過,這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希望你能快快樂樂地生活一輩子,因為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木槿每年都會枯萎,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移栽新的花苗,也許一年,也許兩年,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皮袋了。
對不起,請原諒我這份女人的自私!
? ? ? ? ? ? ? ? ? ? ? ? ? ? ? ? ? ? ? ? 臨風(fēng)絕筆
沒有誰能安排誰的未來,誰能知道盆栽的木槿竟會茂盛不衰地存活了二十年呢?一切都不重要了。愛或者責(zé)任,孰是孰非?章軍知道,這個沉重的話題再也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留給以后的人去思索吧。在這個永遠不能復(fù)返的流年里,他的思緒里都是滔滔的回憶。
流年里,兩張純?nèi)幻鲀舻哪樉o緊挨著,似乎隱約聽見小錦甜嫩的聲音,“你會永遠愛我嗎?”
“我發(fā)誓,永遠愛你!”
那時以為手中緊緊抓住的,是永不會斷的線。
章軍握住這個已經(jīng)發(fā)霉的黃皮書,為錯過的華年,為那些在劫難逃的愛怨,為那些病入膏肓的懷念,為已經(jīng)去日無多的時限而淚流滿面。蹲在黑暗中,想哭的欲望,排山倒海,排山倒海般的奔涌而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