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木槿花五首：回頭問殘照，殘照更空虛，寫出了槿花凋落之美

這是木槿花盛開的仲夏。與濃郁的夏天的翠色，和郁悶潮濕的空氣里，看見紫色的木槿花開，你會覺得特別的清新。它穿著紫色的衣裳俏立在枝頭，會讓你覺得夏天不再那么沉悶。

只是木槿花朝開夕落，等到黃昏時，你發現木槿花的顏色由淡紫轉向深紫，并且收束成花苞狀。當你以為是準備明天開花的新花時，它忽然無聲掉落了。連謝落也這么優雅，仿佛一個知性的女孩，連垃圾也卷得小小而整潔，不想打擾人一樣。

木槿花是低調的華美。盛開的紫色和紅色雖然嬌嫩卻不炫耀，青翠的枝葉掩映錯落的花朵，你不知道那種淡雅是關系還是憂郁。它讓夏天忽然有了安靜的芯子。

李商隱是詩作大家，生前就有無題等詩廣泛流傳。他的詩貴精不貴多，而且他本人也很低調，40多歲他在四川做幕僚時，并不常和同事一起熱鬧，直到離開工作崗位和同事聚集在一起，有同事拿著他的詩集問他，請問你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回答了一句，那些詩，都是寄托啊。就是這樣一個愛惜文字和筆墨的李商隱，卻至少流傳下來五首木槿花的詩。而木槿花并非絕色，朝開暮落，也常常為很多人所忽略，為什么李商隱會寫下這么多的木槿花呢？

實際喜歡李商隱詩的人，常常記住了他的情詩，他的荷花詩，往往忽略了他寫的木槿花。而且李商隱的木槿花也往往晦澀，他不厭其煩地寫木槿，到底想表達什么呢？如果按照流傳下來的詩，和寫作的概率來看，李商隱很可能寫過更多的木槿花。他何以對這種夏花感情深重？

“燕體傷風力，雞香積露文。

殷鮮一相雜，啼笑兩難分。

月里寧無姊，云中亦有君。

三清與仙島，何事亦離群。”李商隱《槿花二首》其一

木槿花在詩經里稱為“舜華”，是太陽的光彩。這是因為木槿花開在五月仲夏和夏至，吸收夏天最熱烈的陽光。但是從上古到唐朝，木槿花都是因為守護農田院落，莊園的四周，宮廷的行道綠化樹木而知名。

已經很難知道李商隱是什么時候看到木槿花的，但是這首詩，卻將木槿花提升到了仙女的高度。或者是他年輕時在玉陽山有過修道的經歷，那盛開在道觀里的木槿，別有一種紫色的仙意。

那木槿花開，像燕子一樣輕盈，那顏色和香氣都像丁香。當木槿花開，同時伴隨著有花朵靜靜萎謝，在枝頭，紅紫的是花開，深紫的是即將落下尚留在枝頭的花瓣。這開花和凋謝都在同一個枝頭上，我該怎么來形容它呢？是說它在笑還是哭？

木槿花雖然不是絕色，但別有一種仙意。李商隱直接升華了木槿。你月亮上有你的姐妹，云海中有你的家鄉，那神仙住的三清島和海上仙山，本來就是你的故鄉，你為什么離開了哪里？

這里李商隱巧用了一個典故。就是木槿花中的朱槿，又名扶桑，佛槿，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到起源，原來木槿花真的是仙樹啊！這當然是歷代神話傳說的附會。

但李商隱這樣用，肯定是有用意的，被貶謫到塵世里，哪怕是道觀的木槿花，仙意是她的容貌，孤獨是她的心情。那么很容易得出結論，這是李商隱在寫他心中的愛人，一個淪落到人間的仙子。

“珠館薰燃久，玉房梳掃余。

燒蘭才作燭，襞錦不成書。

本以亭亭遠，翻嫌眽眽疏。

回頭問殘照，殘照更空虛。”李商隱《槿花二首》其二

木槿花紫色居多，而唐朝的宮廷道觀都尚紫色和紅色。這安靜端莊的木槿花，配上深綠的葉子，讓人聯想起唐朝女子的裝束。只有道觀和宮廷才會用這樣的配色吧。

那木槿花像勤勉地修道的女子或者宮廷中端莊的女官。那顏色是熏香染就，那干凈的姿態是勤于打理自己。

黃昏時的木槿花，隨著太陽西下而合攏成蠟燭的樣子，又像是一只蘸著紫色墨水的筆。

它靜靜站在斜陽里，是打算點蠟燭還是寫情書？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木槿花向著太陽，仿佛是在向太陽問答案。沒有人知道，太陽和它說了什么。只是一轉眼，木槿花就凋落了。

“回頭問殘照，殘照更空虛。”這句詩令人有無窮的回味和傷感，是木槿花的心事對著太陽，也無法有答案，還是它已經知道答案，而絕望在夕陽下，還是它本身就凋謝在斜陽里，一瞬間的花開花落，讓無邊的夕陽也覺得震撼與空虛呢？

一個道家或者宮廷的女子，過著自己無法改變的生活，是命運使然，而她的心呢？通常被貶到人間的仙女都是動了人間的感情，可是她困在如此境地里，仙鄉回不去，情郎杳無蹤跡，她在為誰等待？她的心和容貌日復一日凋零在黃昏里吧。每到黃昏，如果有心，那也是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

是，李商隱是懷念那個給了他刻骨銘心愛情的仙女，她前生一定是仙女和他有感情，所以今生被罰做道觀的修行女子，還有著無法自主的宮女的身世和命運。沒有任何一條路通往兩個人的幸福。

但是回望和回想間，是她如木槿花站在斜陽里的姿態和心情。他懂得，卻無能為力，如同他自己，所有的相思都不指向相守，但還是忍不住一種姿態，一種絕望中的守望，一種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煎熬。

“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

未央宮里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唐朝李商隱《槿花》

正是愛著無法自主命運的女子，李商隱對于宮廷女子多了慈悲。他在秘書省時，接到過任務，就是護送許多宮女從深宮去道觀。這些人是皇宮德政的一部分，她們或者在宮廷里服務時間長，已經過了婚嫁年齡，又或者是早已經沒有了親人和父母，又或者是不能融入社會，又或者是需要她們對宮廷事守口如瓶。李商隱不止一次去送這些宮女去道觀修行，從一個牢籠轉入另一個牢籠。

他本身的愛人也有道姑和宮女兩重身份，他看見她們魚貫走進道觀，用精神麻醉法度過本來就已經消耗了的青春和人生，李商隱怎么不心疼？

這些宮女經過千挑萬選，都如同夏天的木槿花，只是用自己的青春妝點了深宮。她們的容顏如同木槿花開花謝，沒有真正命運的改變。

他希望這些女孩不要像木槿花一樣向日而開，卻得不到任何恩寵，反而在期望和失落中消耗了生命。請你們不要對著渺茫的君恩，消耗華年，讓你們自己的生命飽滿快樂點吧。

然而宮女的命運豈能是李商隱一首詩可以改變的。她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進宮的，都不再有幸福的可能。李商隱是在抨擊唐朝的宮女制度，因為他也是受害者。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宮墻或者道觀之內，一個漂泊的人生在天地之間。

“蓮后紅何患，梅先白莫夸。

才飛建章火，又落赤城霞。

不卷錦步障，未登油壁車。

日西相對罷，休浣向天涯。”唐朝李商隱《朱槿花二首》其一

這首詩依然是用木槿花寫那些宮女。木槿花花期有半年之久，從盛夏來到冬天。所以就算是蓮花謝了，木槿花仍舊在開放，而且會持續到梅花之前。

只是木槿花如宮女，年年招收新的宮女，充斥更大的宮廷。在宮廷之內，她們不能見到外面的親人和男子，甚至一生都沒有戀愛過。

除了對著太陽無言老去，那天涯浣溪沙的平凡生活和人間悲歡都和她們無緣。

“勇多侵路去，恨有礙燈還。

嗅自微微白，看成沓沓殷。

坐疑忘物外，歸去有簾間。

君問傷春句，千辭不可刪。”唐朝李商隱《朱槿花二首》其二

這一首寫木槿花本來就有的青春氣，它們開在了道路旁，甚至繁茂遮蔽著院子里的路燈，淡淡的清香，還有枝頭成堆的花放，讓人在夏天里覺得是種仙境，讓人覺得超然物外。

但是木槿花也有自己不言的傷感，因為它們朝開幕落，單朵花的生命只有一天。

所以到底讓人覺得傷感。就算是木槿花繁茂到如此錦繡，我仍舊不忍刪掉屬于它們的傷春詩。

“西北朝天路，登臨思上才。

城閑煙草遍，村暗雨云回。

人豈無端別，猿應有意哀。

征南予更遠，吟斷望鄉臺。”唐 朝 李商隱《晉昌晚歸馬上贈》又《朱槿花二首》其二

我說李商隱至少寫下五首木槿花，因為這一首，在清朝人朱鶴齡編寫的《李商隱詩集》，是列為他朱槿花二首的第二首。

那么如果是李商隱的朱槿花續，那么他是在去桂林節度使鄭亞幕府至少，在長安告別他的精神戀人。這位道姑宮女也正被調往其他的地方從事宮役，看來是升職了，李商隱南下五千里去了桂林，他們的相見變得更加渺茫。

你如木槿對著西邊的太陽，而我在更南的天涯，無論對于家鄉對于故人，都只能是一種回望。

李商隱還有一些木槿詩句散落在詩詞當中。足以證明他對木槿花抱著別樣的深情。

那沒有結果卻又直抵靈魂的相愛相思，同情悲憫，孤獨理解，通過一首首木槿花傳達。你不是絕色，但是你就是我的愛，我的靈魂所系，每一次開落，驚動不了世人，但都深深牽動著我！

就算是互相對著殘照，就算是有無盡的空虛，百轉千回，總有一種實在，叫相思。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