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夏日,馬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枝葉在空中快要挨到一起了。路面上是流動的汽車,它們的擋風玻璃總不忘閃過濃密的樹蔭留下的一線藍天。如果靠近店鋪的櫥窗步行,人的身影會與櫥窗里面收銀員或某位顧客的身影相互疊印。放眼望去,到處干干凈凈的像是剛剛經過精心的打掃。公交車從身后駛過,傳來一個無名女聲洪亮的提示:車輛轉彎,行人注意安全。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經歷了。那時候他和一個在青旅認識的少年一同在鳳起路租了一間黑咕隆咚的房間,開始他四處求職的畢業生活。少年叫阿振,早他幾年上班,因此也就有理由笑話他堂堂一個大學生就業也如此困難了。他還記得阿振安慰他說:“什么大學,只要不是名校,都是野雞大學!”
他是喜歡杭州才去那里的,似乎對找不到好工作也滿不在乎。不久,他在陸游紀念館和古城墻陳列館當起了解說員,過上了勉強解決個人溫飽的浪漫生活。兩個地方他一邊去一天,為偶然闖進的游客或大群的小學生做簡單的歷史講解。
他與一個年輕女同事剛好錯開時間。當他在陸游館,她則在古城墻,反之亦然。他一直沒有機會問問這家與政府關系可疑的傳媒公司為什么做出如此機靈的安排。他與那個女同事只在交接工作時見過唯一的一面,此后大家遵照工作安排各行其道,再不碰頭。不過他覺得杭州女孩的友善太過禮貌,不留電話也不可惜。
古城墻和陸游館,他更喜歡后者。因為那是一所容易引起詩意聯想的清末磚木古宅;因為那所古宅呈現在街面的是毫不引人注目的一堵大白墻和一扇顯小的石框木門,一不小心就會錯過;更因為詩人至少是在古宅所在的那條孩兒巷寄居過并寫下了“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名句。有多少時候,他佇立在這所古代庭院中與堂屋里戴著軟腳幞頭帽的詩人塑像面對面,為這優美的詩句暗自叫絕啊。
常駐陸游館的還有一位婦女主任和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師。他們都是很和氣的人。同在屋檐下,女主任會詢問他的戀愛情況,而退休老師則會關心他的工作動向。退休老師是負責撰寫陸游生平簡介且時常被請去學校做關于陸游的講座的老知識分子,得知他有考公務員的意向,居然對他說: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讓他羞愧難當。不過這樣一來,他也就真的不好意思在那里長待了。
這樣溫暖的人情感自然是短暫的。一俟下班,走上人來車往的街頭,就只有延伸在孩兒巷兩旁的銀杏樹跟他作伴了。于是他和阿振如一對難兄難弟,在天黑后或假日,漫無目的地在不大不小的杭州城游蕩。他們都沒有其他的朋友,都喜歡手揣兩個空口袋,既流連麗人成群的繁華路段和珠光寶氣的商場,同時又感到格格不入而每每要高傲地掉頭。他們對住處附近的街道失去新鮮感后,便更加頻繁地乘公交去游西湖。混在游人當中,探索綠蔭匝地或弱柳扶風的西湖的大小路徑。無論繞到那里,始終能望到那一大池子綠波,城市仿佛離得好遠,人自然也就能把貧瘠的處境拋擲腦后,如有閑階級般悠閑賞光。他們兩個除了公交車,就只有一雙百折不撓的腿;他們走得如此之遠,間或在靈隱寺和植物園一帶直聳高空的松樹林里迷了路,用手機地圖都找不到方向呢。
有時傍晚,他倆一人拿著一瓶啤酒爬上還帶著落日余溫的樓頂俯瞰華燈初上的街道,他會聽到阿振坦誠自己的夢想。
“男人有錢就要開路虎,有錢了還怕找不到漂亮老婆?!你笑,你摸摸自己的錢包再 笑我!”
他不知道阿振的富人夢隨著年齡的增加如今消退了多少。如果阿振后來創業有起色,一定會打電話給他分享成功喜悅的。但是他至今也還在笑那一類純粹的財富夢。他知道好的財富只是嚴肅生活的副產品,他永遠不會有那一類赤裸裸的夢想。
在他連阿振的陪伴都厭倦之后,便會只身去到杭州市民中心圖書館。他在杭州最寧靜的時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他還沒有在那座城市發現有這樣一個建筑宏偉、門口立著身著漂亮制服的警衛而人又可以隨意進出的功能多樣的圖書館呢。置身在燈光明亮的一排排書架之間,他會忘掉周圍各色陌生的讀者,忘掉夜晚過后會迎來怎樣一個明天。他會像個美食家隨意擷取一本書略做品嘗,然后又放回原處另尋一本。與思想人物交談未必是愉快的,閱讀他們的作品卻是不受打擾的汲取。文字就是他們凝固的血液,墨香就是他們呼出的鼻息,閱讀的節奏也全憑自己把握。然而總是這樣,不管他瀏覽了多少書脊,最后還是會拾起那么幾位熟悉的作家,不是他們能教會他什么,而是他能從中發現自己。
等到夜深一點,圖書館的廣播就開始輕輕流出打烊的音樂了。他抬頭看看大玻璃窗外,驚異于時間竟是比自己更專注的存在。他隨著音樂和人流步出大門,會在副樓的兒童區看到穿著漂亮的年輕媽媽牽著蹦跳的兒童朝他們停在路邊的轎車走去。看到他們那么幸福快樂,而此時獨特的音樂正在樓道高高的穹頂下蕩漾,他這個即將回到狹窄的出租屋去的籍籍無名的獨行客也感到身體里涌起一股朦朧的希冀,讓自己愴然迷醉。
秋天,孩兒巷的銀杏黃了,市民中心周圍也處處堆積著一圈圈金黃。鳳起路的梧桐樹把巴掌大的葉片一片片地交給樸實的環衛工人。他看夠了,也在其中走了夠多的路了。他離開了杭州。等他自己的夏天到來,他還會回到那里,去細看潔凈的林蔭道和人文古跡,也去回顧自己留下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