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

我的家鄉是一個灰頭土臉的三線城市。

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十八年里無不想著逃離。我的臥室很小,四四方方,堆得全是雜物,單調的生活也擺得滿滿當當,稍不留神就會被絆一跤。

本地人好賭,噼啪響的麻將聲是背景音樂,棋牌社就像痤瘡,任憑公安怎么搗毀都會重新滋長起來。除了麻將,賭博機和百家樂也頗為盛行,倉庫一樣的場地里,賭博機的屏幕上滾動著大檸檬和80年代風情的女郎。男人們叼著煙,赤著上身狂按按鈕,時不時丟一句抑揚頓挫的罵人聲。

本地方言聲調很夸張,罵人話像在唱戲,且穿透力極強。中學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穿行而過,呼呼風聲中,耳邊一句罵人聲能從街頭蕩到街尾。婦女的嗓門極大,飽滿,立體,杜比3.0,每天早上我都被小區婦女們的呵斥聲驚醒。走下樓,樓道里蓋滿了“疏通管道”“鎖王急開鎖”。街上污水橫流,路永遠凹凸不平,老城建設了幾回也沒見起色。我的自行車被顛得渾身響,像行軍時的戰甲——我多半因為睡過頭在瘋狂往學校趕了。

回到奶奶家的時候,要穿過水產市場,車輪碾過一堆垂死的泥鰍和小龍蝦。江北小城的水產豐富,活的河蝦下青椒一炒,粉嘟嘟的;蛙類四仰八叉地躺在濃油赤醬里;小龍蝦用澡盆傾瀉在地上,舉著小鉗子滿地爬,到了夜里就成了大排檔上的一堆堆紅殼;鯽魚紅燒,筷子一戳,滿肚子黃燦燦的魚籽;螺螄浸在紅油,極辣,泥沙很難洗干凈,但是刺激到極點。本地人口重,好吃鹽和辣椒,連早餐的油都很重。油煎包——里面裹豆腐和牛肉;炒面——照理是油汪汪的,炒成紅褐色;大餅油條——二兩的餅鋪滿芝麻,配著5毛一包的醬吃;連米也要制成金黃的炒米,下雞湯,待到半軟帶酥時就著湯入口。

奶奶的家就在碼頭邊。長江在我的記憶里是個奇異的存在。江邊泛起陣陣水腥氣,江面漂著五顏六色的油污,輪渡都生了銹。我小的時候在江邊玩,恰逢一具女尸被打撈上來,面目模糊,不明身份,被水泡腫了,像條死黃鱔。當時也不害怕,一個認識的阿姨蒙住我的眼睛,叫我不要看。上了大學之后,聽說這個阿姨因為丈夫出軌,把金銀首飾下了放在桌子上,一去不回。找到的時候,已經成了長江里的浮尸。

但是長江養大的女孩子水色都好,長得秀氣,是那種汁液飽滿的漂亮。個子小,但凹凸有致,一舉一動里滿滿的人氣??上也辉诖肆?,除了個子同樣小,其他通通沒沾到。我只有在地鐵里被別人的胳膊肘碰到頭時,才會想起自己是老家的水土養大的。水邊的城市,自然常年泡在雨水里,大雨時積水時常漫過腳跟。小城被拋在長江一隅,好似雨水里被人遺棄的玩具。說是古城,古色古香的建筑也拆完了,整個城市靠一個衰敗的石化廠度日,每年石化生活區的中學里,都有學生因為白血病而募捐??墒且矝]有大修大建的那種發展,畸形的發展都沒有,年年回家都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后來我出差去韶山,住的賓館是仿中式建筑,房間里還有假紅木家具,結果房間叫“好萊塢風情大床房”;賓館外面不遠就有一家“西雅圖KTV”。街上路燈都沒有,幾十卡車的鞭炮被運過來慶祝毛的120歲大壽。我還去了德州、鄭州、湖州、義烏……,處處都能聞到老家的味道——其實老家根本一點也不特別,天朝上下,這樣的城市不知道有多少個,規格不同罷了。

我第一次生出要逃離小城的念頭,是因為我找遍全市,也買不到一張正版的歐美音樂CD。于是我買了一堆堆的盜版,10元三張裝在塑料袋里的那種,依稀記得第一張涅槃的精選集,封面赫然印著“NARVANA”。整個高中時代更是像困獸一樣,越發覺得小房間磕磕絆絆。買了許多書,書架放不下,就在床上堆成三堆。年少氣盛,周圍全是我眼中“爛在泥里的世俗生活”。高考填了個離家最遠的城市,把自己扔到零下37度的冰天雪地里,滿心以為是逃離的第一步。

后來到了北京,更大更擁擠的馬戲團,跟破破爛爛的草臺班子肯定不一樣啦。每天擠地鐵時要左閃右避才不會被人撞倒,漸漸習慣了讓人一鼻孔灰的空氣。北京什么書都能買到,什么碟都能買到,每天都有現場演出,讀書會文化展音樂會扎成堆。我的室友是個可愛的基佬。我的老板是個北歐人,素食主義者,一點油腥都不帶沾的。我住在西二環的老房子里,那里的房價每平米6萬,我估計自己奮斗多年,應該可以買一個廁所。戶口什么是不用想的,五險一金我也讓折成現金了,公積金這種東西,對我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嘛。

回得去嗎?回不去,不可能回去。病懨懨的小城爛在回憶里,偶爾懷念下就好??墒腔夭蝗ヒ擦舨幌???ㄔ谥虚g,進退維谷。什么樣叫家的感覺呢?北京肯定不是家,我是死外地人嘛。小城呢?小城也不是家,我從沒感覺自己屬于那里。有的時候在地鐵上,看到低頭玩手機的人們,會想他們來自哪里的,他們的家又在哪里呢?我的基佬室友是個臺灣人,隨父親躲債來到大陸十幾年,他自稱“地安門小王子”,號稱吃遍鼓樓,他的家又在哪里呢?

我爹常常說,別跑那么遠,回來吧,老家不好嗎?

我回去能做什么呢?

隨便做個什么,待在事業單位,多好。

我不干。

那你能在大城市安家嗎?

非要安家做什么?

對話常常在這里尷尬的休止。老爹發福了,褲腿卷半邊跨上摩托車。我也坐上去,抱著他的腰,手捏著他肚子上耷拉下來的脂肪。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