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阿大姓什么,更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漁船上的一名長期船工,甚至阿大這個不像名字的名字都是我編造的。
四十多歲的船老大叫他阿爸,這個稱呼讓我產生了深深的誤解,我認為這個六七十歲,身高只有一米五的不起眼的白頭發老人,是身高有一米八的船老大的爸爸。
阿大不是船老大的爸爸,這是阿大親口對我說的。我現在還清晰記得當我問起這件事時,阿大尷尬的神情。這神情,直到我后來才明白。
我們這邊,都把和自己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男人叫阿爸。這是阿大的原話。這里指的是浙江舟山,我實習期間經常被派去工作的地方。
我的老家位于江蘇北部,我們那里的文化和浙江這邊有著很大的差異,爸這個字只能用在自己父親身上。所以我沒法跟著船老大喊他阿爸,況且他的年齡和我爺爺一輩的,而我又不知道有沒有阿爺這樣的稱呼。在這船上,他年紀最大,索性就叫他阿大。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在這個大學生多如牛毛的年代里,我們這些二本院校出來的學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為了找個飯碗,也為了自己大學四年學的東西能有點用處,我拖著行李箱背著包,坐了近十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了浙江寧波。來這里實習,一方面是為了學點東西并接觸社會,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如果公司不錯的話,爭取留下來。一個月后,我選擇了離開,當然這是后話。
實習的公司是搞海測的,聽名字就明白工作的性質,要在海上漂,還要進行測繪工作。測繪是個苦活,而工作地點又在海上,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在公司進行了四五天的理論學習后,這個所謂的理論學習也僅僅是看看資料,沒有人給你培訓,沒有人給你講課,翻翻書后就拉著你出海干活。公司里干活都是租漁船,不光是我所在的公司,其他公司也都一樣,租漁船是按小時計費。
阿大所在的船比較大,是一艘木制的比我年齡還大的漁船。我被公司分配到這里是要做水文,做水文就是分層采水以及測量流速等水文信息,是很簡單的卻又很熬人的苦活。
我對阿大的第一印象是積極,這種狀態在六七十歲的老人身上很不常見,在我的印象里,他這個年齡歲數的人都是慢悠悠的,不急不躁。而阿大恰恰相反,他閑不住,什么都想做。例如我們要把儀器抬到船上,他總是搶先做,搬完這個搬那個,和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搶活干。阿大喜歡推搡別人,你擋著他的道了,他會推你一下,讓你給他讓路。當阿大看到我們兩個人抬一個箱子,而他一個人就可以拿一個,這時他的臉上就洋溢著自豪和驕傲,無聲地炫耀著在干活這樣的事上,他可以輕易地把我們壓下去。
積極的阿大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要嘗試。他負責船的拋錨和起錨,在這空閑中,他會停下腳步看我們在干什么,我們往瓶子上貼標簽要用膠帶,他會把膠帶遞過來。阿大很想嘗試采水,但船老大用家鄉話制止了他,讓他安心管好自己的事。采水器使用電機控制,下面還有石塊作負重,只要出一點事都不會是小事。阿大這時候就會很喪氣,他想幫忙沒幫成,這或許是讓他最難過的事。
同來的公司老同事是個老手,告訴我們這些菜鳥,晚上裝水可以要讓阿大來。這樣我們可以多休息下,也可以避免危險。阿大的積極卻成了別人利用的工具,這是挺悲哀的事。最后老同事也沒讓他裝水,因為怕阿大裝錯水出紕漏,而出了紕漏要扣工資,老同事可不會拿自己的鈔票開玩笑。
我覺得阿大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燒的菜很好吃。在海上工作,吃住都在船上,所以船上會備很多菜。阿大負責做飯,我那段時間吃的飯都是他做的。
阿大煮米飯很有一套,米洗好了添上水放在高壓鍋里,煤氣灶上的幽藍色火焰一點一點在蒸煮米飯。和電飯煲不同,高壓鍋沒有顯示等,也不會在米飯煮好的時候跳到保溫上。但阿大有辦法,他不用任何東西,也不會打開蓋子看看。阿大只靠他的鼻子,根據高壓鍋里米飯散發出來的味道來判斷,他認為飯熟了,打開蓋子正好就可以吃,從未失敗過。
阿大做的魚很好吃,頓飯都有魚,我吃過的沒吃過的,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在菜碗里。吃飯時,阿大總會熱情給我們盛飯,讓我們多吃點菜,說年輕人吃飯要多多的。我想阿大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肯定很能吃。吃過飯,我會阿大說,我吃好了,這菜挺好吃的。阿大每次聽到這個就會很開心,你無法想象到一個六七十歲的人會開心的那么單純,只因為別人夸了他兩句,沒有任何物質的成分。在外出的那段時間,真是我這輩子吃海魚最多的日子。現在回想,嘴巴里還能砸吧出點海鮮味來。
阿大開始愿意和我多講幾句話,源于工作中我對他的一點幫助。在安裝儀器的時候要用到老虎鉗,而船上的老虎鉗鉗口有銹蝕,很難用。阿大用小瓶子裝了汽油,把老虎鉗放在里面浸一下,再拿出來反復搬弄,可用起來還是很阻塞。這可急壞了阿大。
我在他旁邊對他說,用做菜的油滴進縫隙里就可以了。阿大很不服氣,說,這汽油也是油啊!
過了一會兒,汽油還是沒有起效果,而船老大的臉色也不好看了。著急的阿大匆匆走進廚房間,倒了點油在老虎鉗上,活動了幾下,老虎鉗可以順暢使用了。這時候阿大滿臉喜色地把老虎鉗遞給了船老大,邊遞還邊活動老虎鉗給船老大看。阿大解決了這個難題后很開心,他臉上的驕傲又出現了。阿大對我的幫助沒有任何表示,但卻在和我說話時愿意多說幾句,我們在走同一天道時,他不會推搡而是讓我先走。或許這就是他對我的認可。
我在的那段時間,從沒見過阿大和家人通過電話,但是卻會看到,在空閑時他會躺在床上拿出一個直板的老年機默默看著。阿大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他更不會向我說起。我的床鋪就在他旁邊,聽著他夜里咳嗽,總感覺挺心酸。尤其是在初春的夜里,天氣還很冷,阿大還要起身去拋錨起錨,單薄而有矮小的身影在夜幕里時隱時現,沒有什么比這更蒼涼的了。
實習一個月后,我離開了寧波,返回學校。我想這輩子我可能還會到寧波這邊來,但再能碰到阿大的機會卻十分渺茫了。人生總是這樣,遇到許多不同的人而后就匆匆作別,作別后卻又難以忘記,他們在我們生命的某個章節里留下深深的印跡。阿大對于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