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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之死
在政府大院里，同一時期共同生活在這里的孩子們似乎因了命運的巧合安排，分為三個年齡段：在家里排行老大的孩子們基本上都在一個年齡里，最多不超出兩歲；在家里排行老二的也都在一個歲數里，不超出一歲；而在家里排行老三的也基本上就在一年里面。
那時候的我們雖然生活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煩惱，物質方面也并不充裕，但孩子們湊在一起的時光很充實，充滿了很多快樂的片段。
身為老大的孩子們無一例外總是更多地承擔著幫助父母和照顧弟妹的責任，所以大體上老大們看起來會比老二老三們要顯得成熟而懂事，當然也背負了更多的無奈和忙碌的勞作。老大們很早就學會了燒飯、挑水、劈柴、喂養家禽家畜等等......在父母們忙于生計和工作的時候，放學了的孩子們很多時候都是由老大在家里把飯燒熟，帶著弟妹們自己吃飯的。
在所有的老大里面，阿大姐姐是讓人覺得最孝順懂事又脾氣好的“老大”。
阿大其實是她的小名，實際上她有個雙胞胎的妹妹，但她顯得更加成熟而懂事。
對于這位大姐姐，我們其實并沒有特別多的印象，因為她比我們大，平常不會和我們一起玩，并且她也不是那種特別外向吵鬧的女孩，她很文靜而溫和，和我們小些的孩子幾乎從來沒有過任何正面的交集。
然而許多孩子和大人都很喜歡阿大姐姐，因為她對人總是帶著柔順的態度，對待小些的弟弟妹妹們她也從來不會去欺負。
童年時代我們總是能聽到很多不知道從哪里流傳而來的“預言”和“詛咒”，帶著讓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其中有一個是關于雙胞胎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曾經有人下過詛咒——凡是雙胞胎，其中一個必定會在成長過程中要遭遇“劫難”，不可能兩個孩子都順順利利成年......
這個可怕的流傳和詛咒，在殘酷的現實里似乎得到了某些真切的驗證：鎮上一對雙胞胎兄弟里的哥哥在一場發燒里燒壞了腦子，從此落下了結巴的毛病并且智商落后于同齡人很多；另一對雙胞胎兄弟里的老大在隨父親出遠門時遭遇車禍，父親沒事，這位老大卻雙腿殘疾了......
而我們大院里的阿大（雙胞胎里的姐姐），也不幸地被“驗證”了這樣的一個傳言和詛咒......
那是一個天氣不冷不熱的傍晚，吃過晚飯后的我們都在大院里到處溜達、玩耍。我看著阿大姐姐和另一個很漂亮的大姐姐推著一輛自行車正在往東側門走。
那時候自行車對于我們來說還是個比較稀罕的東西，我們年齡還小的孩子尚無法駕馭那樣的龐然大物，而兒童自行車對于很多的家庭來說是個舶來品和奢侈品，除了曾經有一戶經濟條件特別好的家庭有購置過，其余的家庭里從不曾擁有過。我們只有羨慕著大哥哥大姐姐們的“能干”和“幸運”，也盼望著自己可以快點長高長大，可以像他們一樣騎上那瀟灑拉風的自行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大姐姐......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的時候，我們小孩們開始紛紛回家洗澡。當大院里有人在奔走相告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很多人都跑出了門外，而一些聽說了消息的人跑出了東側大門。
在紛紛攘攘中，我們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阿大姐姐遭遇嚴重車禍，目前正在醫院里緊急搶救......
這個消息是如此讓大家震撼而不可思議。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前，我們還看著她們兩個女孩子開心地離開我們的視線，怎么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有些第一時間知道情況和看到了阿大姐姐送去醫院的人在描述那悲慘的場面：阿大姐姐是在一輛手扶拖拉機的車肚子下面被拉出來的，當時她已經渾身是血，在緊急送往醫院時，有些膽大的鄰居跟著去了一下，看到阿大姐姐的腰臀部血流不止，似乎被拖拉機戳破了一個很大的“洞”......
那個夜晚一直很壓抑，天空也仿佛黯然而更加漆黑。大人們臉上是無奈的哀憐和凝重，孩子們也異常的安靜和沉默，我們還無法理解阿大姐姐到底面臨著什么，我們還處在無法相信的一種情緒里面，我們覺得那也許只是一場夢幻般的戲，明天早上醒來一切也許就和往日沒有什么不同，而阿大姐姐也會一如既往地出現在大院里......
大家都壓低了聲音。時不時地會有人從醫院回來，然后就會三五個人聚在一起低聲議論。我在旁聽里也開始漸漸清楚了阿大姐姐的傷勢極其嚴重，目前正處在危險邊緣。
回來的人都是搖搖頭然后嘆息幾聲就默默地回家去了。我們離睡覺時間尚早，就繼續在大院里晃蕩，有時候走到東側大門外面的土路中間，遠望著小河對面斜坡上醫院里的那朦朧的燈火，祈禱和聆聽著那里的聲音。
懵懂的我們還不懂得生命那脆弱而殘酷的真實，盡管我們意識到了一種我們尚且無法理解的嚴重事件正在發生，卻遠還沒能夠清楚地明白那前面意味著什么......
萬籟俱靜的夜晚，天空一片陰沉，沒有月亮，沒有路燈，除了大院里各家透出的燈火，原野和街道都是一片漆黑和寂靜。很多人依舊時不時在關注著事件，盡力捕捉著遠處醫院里傳過來的任何聲音。
盡管距離有些遠，我們還是在漆黑的夜空下聽到了醫院方向傳來的消息，那隱隱約約、撕心裂肺的哀嚎向所有人告知......阿大姐姐走了！
一時間我們很多人都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殘酷事實：她是那么年輕，正好像一個花苞一樣剛準備好好綻放；她是那么的乖巧懂事，對誰都那么溫和；她沒有欺負過誰，沒有擁有讓天妒讓人恨的天資和容貌......
生命原來可以在一瞬間就化為虛無，這是我們幼小的心靈和眼睛里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這樣的壓抑和沉重對于每一個認識阿大姐姐的人來說，都是一種無法相信的現實：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說沒就沒了......
想到那個荒涼的“死仔亭”，我們就不寒而栗，阿大姐姐會被放到那里去嗎？他們不會那么殘忍吧......
據說阿大姐姐的媽媽悲痛欲絕、崩潰瘋狂，她不肯離開阿大姐姐，不肯讓人抬走她的女兒......
阿大姐姐的后事很快地被處理了。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個溫順的她，而這道創傷讓她的媽媽顯得那么消沉和憔悴，這樣的打擊無論對誰都是沉重的，何況一個母親......然而歲月就是這般無情，它帶走了的人再也不會返還，而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在時間的推移中跟著前行......
至于那個和阿大姐姐一起騎自行車的漂亮大姐姐，卻無比幸運地在這場可怕的車禍里毫發無損。
據說她就暈倒在了拖拉機前輪的可觸之處，如果不是車子剎住了，她估計也要被卷進車輪底下。她目睹了阿大被車輪吞卷進去的瞬間，巨大的恐懼和刺激讓她隨之昏倒在地……
而那位倒霉的司機據說也很崩潰和沮喪，他說他竟然完全沒有在開闊的路面上看到前面那輛自行車和兩個女孩，而那會兒暮色尚未下沉，一切在視線里都還是清晰可見......那是一個斜坡，阿大在前面騎車，后面帶著漂亮大姐姐從斜坡上向下滑行，不知道明明在上坡的拖拉機為什么鬼迷心竅一般偏向了她們，迅速地把自行車和阿大卷了進去......
于是另一個“解釋”在傳開：那個連續轉彎的斜坡旁邊，是一個被傳言會“鬧鬼”并且早就被廢棄了的燒磚窯，而那個斜坡下面的灌木叢，總是藏著說不清看不見的什么“骯臟的東西”，這個斜坡的附近幾乎每年都會發生一起“莫名其妙”的車禍，有時奪去生命......
失去了一個女兒的家庭似乎消沉了很長時間，那位變得從此形單影只的雙胞胎妹妹，也被迫承受著所有人那哀憫的眼神和關注。
歲月終究漸漸地模糊了很多東西，漸漸地大家也開始淡忘這個悲劇。就連很長時間都無法相信這樣一個真實的孩子們，也都漸漸地淡忘了我們的身邊曾經有過一個叫阿大的姐姐......
一個生命的消失，總是讓人忍不住嘆息，也會衍生很多猜測和無法解釋的“命定”之說。有人說那就是詛咒傳說的應驗，有人說那就是命定：因為通常都是漂亮大姐姐騎車帶著阿大姐姐的，而那天傍晚阿大姐姐卻要自己騎車帶著漂亮大姐姐......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記住了這樣的一件事情，也許那是生命里第一次如此真實地看見“死亡”——一個身邊熟悉的人就這么消失在我們的世界里，我們再也看不到一個曾經認識的鮮活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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