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耶茨的《十一種孤獨》之所以能夠打動我,大概是因為他所寫的“孤獨”太過“無病呻吟”,每個人都有所體會吧。因為太無關緊要,也因為無解,往往變成身上一個無名紅腫,不舒服了,搔一搔,有時竟有自憐的快感。
但如果這種孤獨發生在兒時,就不能淡而化之了,我們知道,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對性格的塑造至關重要。《南瓜燈博士》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發,無論你是老師,還是父母、朋友。
二
解讀這篇作品的鑰匙,我認為在兩個字,一個是“要”,一個是“給”。普賴斯小姐不停地給小文尼以關心,卻一直破壞著小文尼對來自同齡人的認同感的獲取。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皆因“我要的你給不了,你給的我不想要”。
三
1.認真傾聽,真誠理解,是提供幫助的基礎
我們來看作品開篇,“普賴斯小姐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處于某種孤兒狀態,現在跟他住在一起、頭發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實是養父母,他的生活費由紐約市福利署支付。換做不太敬業或想象力不太豐富的老師可能會要求了解更多細節,但普賴斯小姐覺得這粗略的概括就夠了。”這一段話已經點明了造成普賴斯小姐和小文尼交流障礙的原因。普賴斯小姐并沒有了解小文尼真正需要什么。實際上小文尼并非缺少來自長輩的關愛,雖然這種關愛有缺陷,但并不是完全沒有。對文森特的肖像描寫提到他“燈芯絨褲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膠鞋又舊得可笑”,寫到姑姑買給他一件“新風衣”,而且從他的食物,雞蛋、抹上蛋黃醬的三明治也可以看出來,他并沒有被照顧得很好,但并不是處于一種無人理睬的狀態,這樣一個小孩子,還是從他的養父母那里得到了最基本的衣食照料和關心。
事實上,“敬業的”老師、父母甚或是朋友,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傾聽。我多次在知乎回答中提到“傾聽”的重要性。你得先搞清楚問題在哪里,才能有效地施以援手。在知乎中,很多人急切地提問,想要幫助身邊的人,這樣做的基礎是無可指摘的愛。但是別忘了,這樣的急切很容易讓人失去傾聽的能力,一廂情愿地感動了自己。
傾聽的過程,便有價值。
傾聽是一種能力。很多人沒有這種能力。急著反駁,急著說教,特別是對話雙方位置有高低之分時,某一方掌控話語權威時,這種現象更常見。你要認真意識到,語言其實沒什么力量,真的。那些事后回憶起來的“一句話影響了我一生”,往往是在聽到某句話之前已經有了能量的積蓄,這句話只是為行動“揚起了大旗”。
“實際上,從他上四年級的第一個清晨開始,就已足夠讓她心中充滿使命感,眼中明顯透出愛意”,這該死的使命感!
2.讓孩子徹底、獨立地選擇、擁有,有助其確定自我。
文森特缺少的,是對自我的確認。我,是存在著的,我是一個具體的人。這種自我確定,小孩子模模糊糊地希望通過擁有自己的朋友來實現。他很努力,但不順利。
名字具有確認自我的象征意義。普賴斯小姐詢問文森特他喜歡別人怎么叫他,文森特回答“叫我文尼就好了”,但是普賴斯小姐卻一直沒聽清,文森特一開始就沒辦法以自己選擇的名字在別人面前確認自我。名字是很重要。看《千與千尋》,名字的象征意義一以貫之,忘記了名字,就不能找回自我。而普賴斯小姐沒有花時間去聽清他的名字,在一開始,普賴斯小姐就沒有給小文尼一個自我穩定的錨碇。這種疏忽伴隨了這個溝通過程,無怪阻礙重重。
3.我們要做的,并不是幫助孩子——這會讓他成為“弱者”,也消耗著施助者的能量——而是更難的,讓孩子具有“自助能力”。
文森特被排擠了,普賴斯小姐非常焦慮,一開始她盡量克制做點什么的沖動,但是當她想要做點什么的時候,她走錯了方向——文森特犯的錯全被她原諒了。這讓文森特變得“特殊”了,更難融入新環境——“他幾乎快成為那種最糟糕的老師寵兒、老師同情心的犧牲品”。
“普賴斯小姐趁教室里還有半數學生時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身旁的課桌邊上。這讓大家明白,為了陪他,她把自己的午餐時間縮短了一半,可她這樣做并沒能改善現狀。”這里固然有普賴斯小姐作為教師的一些虛榮,但是不能否認,普賴斯付出了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時間。只是這樣的付出適得其反,讓同學更加意識到文森特的“特殊”。
她表揚文森特的畫,讓文森特徹底放松下來“就像撫摸一只貓般簡單、愉悅”,可是寵物是依賴主人的,老師并不能持續給予學生深刻的關注和體貼,這會耗盡老師擔任其他角色的“能量”,超越師生界限,學生個體的情感黑洞,會反蝕老師。
四
故事來到了高潮部分。也是我認為最令人嘆息的部分。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中所說:“小說家的才智正在于確定性的缺乏,他們縈繞腦際的念頭是把一切肯定變換成疑問……小說的某種功能就是讓人發現事物的模糊性,描繪世界的本來面目,即謎和悖論。”普賴斯小姐是個好老師,出于愛,她盡力幫助文森特,但結果呢?讓人困惑不已。
文森特用粉筆在墻上寫了臟話,女孩子報告了老師。普賴斯小姐收到非常大的打擊,我很能理解。但一個老師真誠地付出情感去和一個問題學生交流,希望通過關注和談話感化一個學生,卻意外發現這個孩子的內心始終存在著破壞一切的沖動,并不像在談話時微微點頭那么溫順,給人變好的希望時,是非常受傷的。
普賴斯小姐像一切好老師一樣,用合乎職業道德的溫和的方式,給了文森特以“懲罰”,希望文森特能因為“被寬恕”而感到愧疚,改好。事實上文森特眼里也噙著淚水,他知道普賴斯小姐是真的對他好。但是《放牛班的春天》告訴我們,想要孩子感受到“被寬恕”的幸福,就必須先給他不留情的懲罰。
但是,當小文尼從教室出來,卻驚人地發現,兩個男孩,一開始對他不友善的男孩們,現在卻朝他討好地笑著,幾近友好,他們非常好奇小文尼受到了什么樣的“嚴厲的懲罰”。
想象中的“老師的懲罰”,成了文森特進入男孩圈子的“投名狀”!
小文尼沒想到,但他是那么快樂。他得意地向剛剛結交的小伙伴們炫耀老師如何用尺子打他的指關節。
普賴斯小姐看到“這個走在前面人行道上、完全正常的、非常快樂的男孩正被兩個殷勤的朋友簇擁著”,她感到快樂、欣慰。
她朝他們微笑、問好。
她毀了一切。
五
文森特如此憤怒,粉筆都折斷在手里,狠狠地在墻上劃下了一個裸體女人,寫下標題:普賴斯小姐。
六
如果故事停留在普賴斯小姐離開教室,該多么治愈啊。但是耶茨寫出了最可能發生的一幕:普賴斯小姐再一次給了小文尼不想要的東西,摧毀了他剛剛得到的友誼。
用“摧毀”來形容普賴斯小姐的行為,會不會太過分了?確實過分了,卻又是符合事實的。
教育最困難的地方,就在于有些東西我們無法直接給孩子,說教是沒用的,有些時候連實質的幫助也只會讓事情變糟。普賴斯小姐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盡責的老師,這種盡責,這種感情付出,甚至以自身能量為代價。當筋疲力盡之際,普賴斯小姐看到了快樂、正常的小文尼,她希望收獲她的一份欣慰,難道不是人之常情?普賴斯小姐的問題在于,她沒有真正了解小文尼想要的,自然也沒有辦法以恰當的方式幫助他獲得。
七
男孩們給文森特起了個外號“南瓜燈博士”。這是愛爾蘭一個傳說:有一個名叫杰克的人因為非常吝嗇,死后不能進天堂,又因他取笑魔鬼故而也不能下地獄,所以,他只能提著燈籠四處游蕩,于是,杰克和南瓜燈便成了被詛咒的的游魂的象征。
小文尼游離在老師和同學之間,沒有歸屬。
八
普賴斯小姐教育文森特時,對他說:“文森特,也許有些事我知道得比你想的還多;也許我明白,有時候一個人那樣做,并不是真的想傷害誰,只不過因為他不快樂。他知道那樣做不好,而且他知道做了之后自己也不會更快樂,可他還是一意孤行……”
也許有些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也沒有耐心去了解。
這一段,是小說中的一桿槍,“砰”的一聲,擊中了自以為是的我們,鮮血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