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遇見他,是三月煙雨,江南水村。
那時,他身著長衫,獨坐船頭,吟的是“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的舒意安詳。
看到這里,我嘆了口氣。沒有我的這幾年,他似乎過的更好了。
正猶豫要不要過去,他卻已將頭轉來,正對著我的方向,朗聲道,“來者何人?”
他的聲音依舊悅耳,只是往昔清澈的雙目卻消失不見,代替的是三尺白綾。
是的,我的師兄,已經是個瞎子了。
十八歲那一年,我親手剜下了他的雙目。
我有些心疼,記得師兄的那雙眼清澈明亮,它見過我初入武當時靦腆的樣子,見過我跟在師父身后啼哭的樣子,還見過我一柄桃木劍連敗十七名師兄弟風光的樣子。一路走來,師兄幾乎見過我所有的樣子,可如今我身著青云袍,腰配真武劍的樣子,他反而卻見不到了。
回過神時,我已走到了他身邊,“師兄,是我。”
他臉色大變,下意識的想要拔劍,可幾年歸隱,他的身上有題詩作賦的筆,有譜曲奏樂的笛,有長命金鎖、銀財萬貫,就是沒有風雨江湖的劍。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我在心里默念了這一句。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沉默良久,師兄果然說了這一句,我忍不住笑了,你看,這么多年,還是我最了解你。
“可是師兄,”我頓了頓,微笑道,“你已經瞎了啊。”
我看到師兄臉色陰沉,握緊雙拳,卻不肯再開口了。
他總是這么心軟,認定了是我,就不肯對我說哪怕一句重話。
江南的風輕輕柔柔,夾帶著遠處散開的花香,清澈的河水中倒映著師兄英俊的面孔,只是較之當年,師兄老了許多。
少年終究是敵不過歲月,不過沒關系,師兄當年風流瀟灑的樣子,只要我一個人記得就夠了。
對了,說起當年……
第一次見到師兄,是多久以前呢?
我的思緒緩緩回溯,最終定格到了二十年前。
二、
二十年前。
那一年初入武當山,我僅僅五歲。
那年武當山有猛虎橫行,我的父母就是在上山采藥時遇害,是師父好心,在山下撿到了無父無母的我,帶回武當養大。
那時,我扯著師父的衣袖,緊張地東張西望,西邊是一群打鬧的少年,北邊是幾排舞劍的道士,南邊……南邊只有一個人,他正微笑著朝我望來,細碎的陽光照進他的雙眸,我仿佛看到了世間珍寶。
后來,師父告訴我,那個人叫江寒,年僅十歲,論及輩分,卻是武當一脈的大師兄。
我對“大師兄”三個字沒什么概念,倒是那個“十歲”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十歲誒,是我的兩倍。”我嘟囔。
師兄恰好這個時候走進,聽到了我的話,他笑嘻嘻的問,“小師妹,你現在五歲,師兄的年紀是你的兩倍,那十年后你十五歲,師兄多大啊?”
我低下頭仔細一琢磨,頓時瞪大了眼道,“三十歲!師兄可以當掌門人了!”
師兄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就連一旁的師父也不禁莞爾,過了一會兒,我終于明白過來,再看師兄的眼神就多了幾分討厭。
倒是師兄又湊過來,捏捏我的臉,道,“小師妹,這就生氣啦?”
我賭氣般撇過頭,一把撥開他的手。
師兄沒有在意我的無禮,反而笑呵呵的揉著我的腦袋,說這小孩真好玩。
“既然如此,以后這孩子就交給你了。”師父捏著胡子,微笑著道,我注意到他看向師兄的目光里都是慈愛,嫉妒心起,當場就抱著師父哭了出來。
師父以為我怕生,只是拍拍我,安慰道,“江寒是為師帶過最好的弟子,你跟著他,為師放心。”
我哭得更兇了。
第二天,師兄帶我去南崖習劍。
我不情不愿的跟著他,一路上對他都是愛答不理的。
“師妹,你知道武當派為什么叫武當派么?”師兄故作高深的問。
“不知道。”
“哈哈哈當然是因為建在武當山上啊,你還真是……”轉頭看了看我,師兄沒有說出那個“笨”字,而是頓了頓,繼續問道,“那師妹,你知道武當山為什么叫武當山么?”
“不知道。”我聽出他要說我笨,心里更委屈了。
“哈哈哈巧了,”師兄兩手一攤,“我也不知道。”
我轉頭瞪著他,覺得這個人不是在拿我取樂就是智障。
師兄咂咂嘴,有些尷尬,他遞過來一柄劍,道,“師妹,我們開始習劍吧。”
我接過木劍,狠狠的摔在地上,跑了回去。
回到師父哪里,我把事情添油加醋的一說,倒成了師兄的不是,師父臉色陰沉,他叫來師兄,當著我的面狠狠的訓了他一頓,我抹著眼淚,心里卻得意洋洋。
你看,師父還是更喜歡我的吧。
師兄看了我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他沒有辯解,只是朝著師父叩首認錯,說以后再也不會了。
師父哼了一聲,拂袖走了。
書房里頓時只剩下我和師兄,我看著師兄站起身子,忽然害怕起來,打定主意,只要他敢動我一下,我就再去喊師父。
“小師妹,師兄給你賠不是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可置信的睜開眼,只見師兄朝我伸出手,微笑著道,“師兄帶你去吃糖,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的雙眼清澈而明亮,溫柔地如一潭春水。躊躇片刻,我將信將疑的將手遞了過去,他緊緊的握住,帶著我朝山下飛奔。
那一天的陽光明媚,打在身上有一股暖意,我緊緊的握著師兄的手,同他一起燦爛的笑了出來。
他叫江寒,是我師兄。
三、
師兄是個很大度的人,事后,他沒有計較我在師父面前告他的狀,反而揉著我的頭,說師兄長這么大沒吃過誰的虧,想不到第一次竟然栽在了你個小丫頭手里,以后有前途。
我心里很得意,嘿嘿笑個不停。
第二天,山茶花開遍了山坡,師兄很早就來敲門,說要帶著我去摘花。
我喜滋滋的跟著師兄跑遍了山,他摘下一枝花,插在我的頭上,單膝跪地,說公主殿下,屬下愿為公主征南戰北,平定天下。
我臉頰微紅,說我不要天下江山,我只要一人心安。說著,我躍上師兄的背,攬住了他的脖子。
師兄就那么背著我,嘿嘿傻笑,從峰頂跑到了山澗。
清澈的溪水撞在石壁上,發出嘩嘩聲響,我趴在師兄背上,竟睡著了。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昏暗,夕陽的余暉打在師兄身上,他蹲在溪邊,手里攥著一串烤魚。
見我醒來,他展顏一笑,揮了揮手里的烤魚,“準備吃飯啦。”
“好啊。”我伸個懶腰,蹦蹦跳跳的過去,卻見師兄忽然呆住了。
“怎么了?”
“別動。”師兄抽出劍,朝我沖了過來。
我回頭,有狂風席卷,衰草橫飛——
猛虎下山。
我嚇的腿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簌簌而下。
“師妹,快跑!”師兄迎著老虎沖去,
我動也不敢動,坐在地上嚎叫起來,老虎的注意力頓時被我吸引過來,咆哮一聲,就撲了過來。
我嚇的閉上了眼。
片刻后,想象中的劇痛沒有到來,我反而聽到了老虎似極為痛苦的咆哮,猶豫著睜開眼,我看到師兄和老虎滾作一團,他的背部是三道極長的傷口,鮮血涔涔。
“師兄!”我叫他。
師兄沒有理我,我這才注意到那老虎的脖子上斜插著一柄利劍,此時,師兄正騎在它的背上,拼命地向里捅去。
老虎左搖右晃,上躥下跳,拼命的想把師兄甩下去。
“師妹,快跑!”師兄滿臉血污,沖著我喊,“快跑!”
“師兄……”我顫顫巍巍的站起來,猶豫片刻,扭頭就跑。
“師兄,我會回來救你。”
身后,是老虎猙獰的咆哮,我知道,為了不讓我擔心,師兄堅持著沒叫一聲。
其實那天我沒有跑遠,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來時為了防止師兄欺負我,我偷偷在前山的樹下埋了一柄匕首。
但是我情急之下卻迷了路,在山里東跑西轉,越轉越慌,最后干脆摔倒在地,從武當的石階上滾下,摔得一身是血,我坐在那里,絕望的嚎啕大哭。
還是哭聲吸引了幾名年長的同門,他們聽我一說,抓起佩劍就帶我跑到了后山,只是,當我們趕到的時候,師兄與老虎卻抱作一團,動也不動了。
“師兄……”我只道師兄死了,便趴在他的身上,雙肩不住聳動。
“哭什么呢?”有虛弱的聲音響起,我抬頭,就見了師兄那滿是鮮血的臉,他指著老虎的尸體,勉強的笑著,“看,師兄給你報仇了誒。”
我驚喜的抱住師兄,他疼的哇哇大叫,四肢亂擺,“小師妹,你再不松開,師兄沒死在老虎嘴里,倒死在你手里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師兄,只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暗自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分毫,哪怕賭上自己的性命。
可我從沒想到,后來,傷他最深的人,竟是我。
這次之后,我和師兄的關系越來越好,他不僅教我習劍,還帶著我上樹掏鳥,下河捕魚。我們去后廚偷偷地喝酒吃肉,被師父一頓臭罵;去北崖挑戰練真武七截陣的道士,被打的滿地找牙;去南崖的寒山洞,悄悄潛下山,在對方盯著俊男美女出神時哈哈大笑,說你動了凡心。
總之,青春期里,一切的歡聲笑語,喜怒哀樂,都與他有關。
那時,我經常闖禍,今天弄斷了張三的劍鞘,明天撕爛了李四的被單,每次他們來找麻煩,都是師兄出面替我擺平,我不知道師兄是怎么做到的,但后來,每次他們看到我,都遠遠地繞開。
我是師兄最疼的小師妹,滿山都知道,師兄是師父最看好的繼承人,同樣滿山都知道。所以,每次想到這里我都會暗自得意,覺得自己可以仗著師兄的寵愛,在武當山作威作福一輩子。
四、
十五歲那一年,朝廷來了要員,要見師父。
師父當時在南崖教師兄練劍,要我在老君像前打坐,我坐不住,便跑到了師父的臥房翻看經書玩,那要員就是這時推門走進的。
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師父,待看清來人后方才鎮定下來,扯著嗓子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掌門人的房間!”
那人看著我冷笑道,“小朋友,我看你才是擅自闖入的吧?”
“這是我師父的房間!我當然想進就進!”
那老賊聽了我的話,面色一沉,“你說什么!”
“我說,我師父的房間,我當然想進……哎呦!”老賊三步并作兩步走來,一把捏住了我的喉嚨,直勾勾的盯著我,“想進就進?這么說,這些卷宗你都看過了?”
“看……看,看個屁啊!要你管!”我被他捏的幾乎喘不過氣,吐了他一臉口水。
老賊心頭大怒,手一甩,我整個人便飛了出去,正撞上推門而入的師父懷里。
一見師父,我頓時來了底氣,扯著嗓子便哭了出來,指著那老賊讓師父幫我出氣,誰料師父一愣,一巴掌扇在我嘴上,納頭便拜,“何大人,小徒頑劣,還望大人恕罪。”
我頓時愣在原地,連哭也忘了哭。
“殺了她!”老賊指著我道,“掌門房間也是可以隨便進的么!”
“大人!草民擔保,掌門房間她是第一次進,什么東西都沒看到。”
“江若愚,你這個掌門人到底想不想當了!”老賊指著師父,厲聲威脅道,“別忘了,當初是本官擔保,你才坐的上這掌門之位,不想干了,本官手里可握著一大把證據,到時候不僅你自身難保,這滿山上下…”說到這里,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我看到師父冷汗涔涔,他握緊了拳,忽然轉頭看向我,我嚇了一跳,尖叫出聲。
師父的眼神像一頭被逼上絕路的狼。
他鏘地一聲抽出長劍,向我走來。
“徒兒……師父也不想的。”嘴里雖然如此說著,可他的眼神卻更加狠厲。
師父想要殺了我……師父想要殺了我……
我驚恐的推門跑出,卻撞上一個人溫暖的胸膛。
是師兄。
師兄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沒事,沒事。”他溫柔地替我拭去淚水,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師父,徒兒愿為師妹受罰。”
“荒唐!”那老賊還未開口,倒是師父急了起來。
我看到老賊瞇了瞇眼,在師兄與師父間打量片刻,露出恍然的神色,他點了點頭,笑道,“也成。今日終歸是要死一個人的,死誰都成。”
看著師父鐵青的臉色,我忽然也明白了什么,師父姓江,師兄也姓江,師兄當年年僅十歲,卻是武當的大師兄,未來的掌門人……
“既然你下不去手……”老賊陰笑了兩聲,走到師父跟前,奪下他手中的劍,幽幽道,“本官替你清理門戶。”
“大人!”師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流滿面,“江若愚允了!江若愚允了!武當百年、滿門清譽,草民都交給你,但求……但求大人放過這兩個孩子。”
老賊哈哈大笑,他拍著師父的肩膀,露出極為滿意的神色,就在這時,我看到跪在前面的師兄站了起來,手握上了劍柄。
“大人!”師父臉色一變,猛地推開老賊,可師兄劍光如電,那老賊的胸口還是被刺出了個血窟窿,要不是關鍵時刻老賊身子一歪,這一劍,只怕就戳在了心口上。
在場的人都看出來,師兄這一劍,是奔著命去的。
“孽徒!”師父氣的臉色發紫,渾身顫抖,他手指門外,喝道,“給我滾出去!”
我趕忙扶起師兄,正要走出去,那老賊忽然發話了,他捂著傷口,血流不止,卻依舊面帶厲色,惡狠狠地盯著師兄,“慢著。江掌門,令徒刺了我一劍,這就想一走了之?”
師父捏緊了拳,一言不發。
老賊笑了笑,撿起了地上的鐵劍,緩緩朝我們走來,冷笑道,“這么著吧,看在他是你繼承人的份上,要他一只手,不過分吧?”
“大人!”師父拉住老賊的衣袖,卻被他一把甩開,“江若愚,本官已經夠給你面子了!要他一只手,十年后,武當還是他的,有何不可?”
師父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只得無力地跪倒在地,雙手掩面,似不忍看接下來這一幕。
見老賊提劍向師兄走來,我頓時慌了神,跪在地上對著那老賊就是一頓磕頭,“何大人,何大人您大人大量,我們……”
“滾出去!”老賊看也不看我,“有你說話的份么!”
“師妹,不必求他。”師兄扶起我,盯著老賊道,“今天算是道爺栽了,但你給道爺記住,管你是什么何大人李大人,有道爺在一天,武當山就輪不到你作威作福!”
“好啊。”老賊陰笑兩聲,“本官等你。”
說著,他右手高舉,就要斬下。
師兄說過,一日為師兄,終身為父。我說去你媽的。
師兄說過,小師妹你看上哪家公子,師兄給你搶回來。我說滾。
師兄說過,我不管你是誰,欺負了小師妹的人都得死。我抿抿嘴唇,沒有再說話了。
劍落下來的那一刻,我朝著師兄身上撲了過去。
師兄,你的手不能丟,你的手還要留下來保護我呢,所以這一劍,我替你挨了吧。
誰知師兄早有預感般,竟朝我笑了笑,我看出他的眼神,好像在說,小師妹,你是師兄親手教出來的,師兄會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嗎?
接著,我被他推了出去。
因為用力過猛,師兄身子一歪,那劍竟朝著師兄胸膛劃過,裂開了一條大口子,看著那鮮血直流的景象,老賊也愣住了,他搖搖頭,丟下鐵劍,說這小子有膽氣,原本我準備留他一命的。
我一把推開老賊,罵道老賊我去你媽的,我師兄才不會死,你死了他都不會死。
我抹著眼淚,抱著師兄朝門派內神醫館跑去。
躺了三個月,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師兄過不去的時候,師兄睜開了眼。
他一看到我,就嘿嘿直笑,說小師妹,師兄這回終于沒上你的當。
我撲到師兄懷里,淚流不止,說師兄你最厲害了,說師兄你智勇雙全,冠絕武當。
最后,我抹干淚水,說我已經把姓何的狗賊查清楚了,你要是過不來,他就得陪葬。
師兄愣了愣,想說什么,卻終于沒開口。
因為他看懂了我的眼神,里面只有一句話,欺負了我師兄的人,都得死。
經過這件事之后,我怕師兄再有什么意外,便趁著沒人偷跑下山,給師兄求來一個長命金鎖。
師兄看了后很是寶貝,時時刻刻捧在懷里,連睡覺時也舍不得拿開。
可是后來,師兄痊愈后,卻把金鎖用小紅繩栓起來,掛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一愣,就聽到師兄笑著說,“小師妹啊,你看是不知這么個理,你活著,師兄就得保護你,你要是長命百歲了,保護你的師兄不就也長命百歲了么?”
聽著師兄的歪理,我眼眶紅紅的,撇過頭去,卻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叫江寒,是我師兄,他對我最好。
五、
武當山的日子就這么平淡又幸福的過著。
經過了何老賊那件事,師父好像一夜之間老了許多,門派里許多大事都漸漸交給師兄打理,我知道,再過幾年,就該師兄繼位了。
門派內事務繁忙,師兄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我閑著無聊,每日里除了練劍,便是滿山的亂逛。
因為有師兄撐腰,我在山里可以說是橫行霸道,肆無忌憚,但日子一長,連欺負人都變得無聊起來,我便隔三差五的往山下跑。
說來也奇怪,長大后,師父幾乎給每個師兄弟都交代過下山的任務,卻唯獨我和師兄沒有,我們的任務似乎只有每日里在山上練劍。
之所以注意到這點,是我忽然發現武當派在山下的風評極差,每次我與什么人有沖突,都會有人小聲提醒對方,她可是武當派的,然后那些人再看我的目光里便全是畏懼。
我開始懷疑是那些師兄弟們仗著自己一身武功,隨意欺壓百姓,可是后來,就連那些達官顯貴都對我畏懼有加。
我越來越搞不懂了,準備回山問一下師父,街頭忽然又是一陣騷動,我看到張三和李四帶著一身血污,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城。
他們的臉上掛著張揚的笑,以及對人命的輕賤。
我悄悄跟著他們,一路回山,最后他們直接進了掌門臥房,在一個深夜。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懂,于是,當他們出來后,我把劍橫在張三的脖頸,問,“怎么回事?”
他們嚇了一跳,待看清楚是我后才冷靜下來,嘴角又是那對什么都不屑地笑。
“是師妹啊。”他懶洋洋的開口。
“怎么回事!”
張三不屑地看著橫在脖頸的劍,眼里沒有一點懼色,“你敢動手么?”
沉默良久,我終于放下了劍。
“你們這么做,師兄知道么?”
“殺人誒,師妹。”張三盯著我說道,“現在整個山上,最干凈的人,只怕就是你和大師兄了吧。”
“為什么?”我下意識的問。
“我他媽怎么知道為什么!”張三極度憤怒,“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只有你們兩個這么幸運!知道嗎,”張三的臉扭曲著,他伸出手點在我的額頭,一字一頓道,“殺人,拼命。”
李四撥開張三的手,對著我道,“師妹,如果可以,誰也不想選這條路。殺了人,我們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官府的,是朝廷的。他們手里拿著我們的罪證,要我們繼續替他們做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武當武當,什么名門正派,還不是朝廷的走犬。”
我愣在那里,久久的說不出話。
張三和李四不知什么時候早已走了,我的大腦里,只不停的回蕩著他們最后的話,“不過大師兄也干凈不了多久了,等他當了掌門人……哈哈。”
師兄……
師兄。
是的,即使是師兄,也不可能擺脫那老賊的魔爪,為了武當上下,滿門性命,師兄也許只能妥協。我似乎已經預感到了,幾年后師兄繼位的那一刻,這盤棋就下到了死局。
一條沒人能掙脫的、無形的枷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悄悄地束縛住了我們所有人。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師父跪在地上,涕淚縱流的樣子。他扯著何老賊的衣袖,絕望的說著什么“武當百年、滿門清譽,草民都交給你。”說著什么“只求你放過這兩個孩子。”
所有一切的不理解都在這一刻化作深深地懊悔。
原來是這樣,原來武當百年,是因我而毀;原來滿門性命,是因我而沒;原來師兄一身傲骨,也即將因我而折。
原來是這樣。
再回過神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與師兄認識的這些年,我除了闖禍惹事,似乎就只會哭。
六、
我開始在山上網羅自己的勢力。
從西崖到北崖,幾乎山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和師兄奪掌門人這個位置,除了師兄。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至于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他也是一笑了之,說我的小師妹怎么可能跟我搶呢?而且,就算他真的想要這個位置,只要說一聲,我不就讓給他了?小師妹怎么可能這么傻。
師兄說這話時,我恰好走進他的房間,瞥了一眼跟他告密的人,那人受了驚一般,忙垂著頭跑開了。
我朝師兄笑笑,舉起一壇酒,“來,師兄,喝酒。”
當夜,灌醉師兄后,我悄悄下山,給何大人備了一份大禮。
最后,我回山,又與張三李四密謀一夜。
至此,萬事俱備。
師兄,武當不會亡,你也不會死,所有人都會平安無事,只要你……
看著東方天際發白時那一線曙光,我微微笑著,師兄,這回,就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你放心好了。
十八歲那一年,掌門人退位大典。
前夜,我拎著一壇酒走進了師兄的房間。
第二天,師父備好了青云袍,真武劍,準備讓位,顯眼的是,那一年的何大人欣然到場。
在小童子第三次去催促師兄的時候,我抱著師兄走了出來。
一把撕開粘在師兄口上的封布,他痛苦地哀嚎頓時傳遍了整個武當。
我把師兄扔在地上,整了整衣襟,對著高臺上的兩人微笑道,“師父、大人,您看,他已經是個瞎子了,瞎子怎么能當掌門人呢?不如還是讓給我吧。”
順著我的手指看去,師兄正捂著“眼睛”的位置哀嚎,只是,哪里現在只剩下了兩個窟窿。
老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終于笑了笑,“心狠手辣,你倒是個好苗子。”
我笑笑,單膝跪地,說大人過譽,小人愿為大人旗下鷹犬。
老賊仰天大笑,指著我說,“就是她吧。”
于是,初三日,清明,我登大典,繼掌門人位。
有人說我是史上最卑鄙的掌門人,有人說我敗壞武當千載名譽,還有人說,我無惡不作,該下十八層地獄。
但那又怎么樣呢?
如今的我,只是揮揮手,便掌握著無數人生,無數人死。
哦對了,順帶一提,在師兄離開武當的那一日,我把他送我的長命金鎖甩在了他的臉上。
我可是堂堂武當掌門誒,怎么能受一個瞎子的保護呢。
你說是不是,師兄?
師兄沒說話,撫著那我送他的三尺白綾,在張三李四的攙扶下走遠了。
后來,聽說他住在了江南,在那里發家,成了一代富商。
曾有人問過我,要不要趕盡殺絕,我只是一腳蹬在他的肚子上,說滾。
可后來還是覺得不夠解氣,于是我把他吊在樹上,用藤鞭狠狠的抽。
抽一下,我想起了師兄說,“小師妹,這就生氣啦?”
抽一下,我想起了師兄說,“小師妹,師兄帶你去吃糖。”
抽一下,我想起了師兄說,“欺負小師妹的人,都得死。”
我抽到淚水縱橫,最后伸了個懶腰,說太累了。
是啊,這些年,太累了。
七、
“師兄,這些年,過得還好么?”
我聽到師兄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人面獸心的家伙。”
他一定在心里這樣說,我為自己如此了解師兄感到得意。
師兄啊,其實這些年,你又有什么事是瞞得過我的?我知道你從來沒恨過我,也知道你一直暗中積蓄實力,想要重建武當,我還知道,你的眼睛……
“在敘舊?”
背后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我好整以暇的回過神,笑了。
“何大人。”
那老賊臉色一沉,道,“不是說了,光天化日,不能這么叫!”
“呦,何大人,您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我揶揄。
老賊氣的哼了一聲,扔過來一個藥瓶,道,“繼位的掌門人選好了的話,就喝下去。我會為你收尸的。”
“卸磨殺驢?”我笑問。
“這是你應得的。”老賊面色不善,“這些年,你手下可沒少沾人命,能讓你活到如今,已經是難得了。”
是啊,滿手血腥的人,的確該死,我搖頭笑了笑,仰頭一口喝了下去。
這玩意,還真苦。
師兄啊,以后的武當,就交給你了。
何大人身后,我注意到師兄猛地撕下了三尺白綾,回頭望來。
砒霜在胃里開始灼燒,身體傳來一陣陣劇痛,但倒在地上時,我卻得意的笑了。
師兄,這么多年,果然你還是放心不下我。
何大人似乎還要說話,卻忽然喉嚨一甜,他看著自己胸口的劍尖,不可置信的回頭,盯著師兄清澈明亮的雙眼,“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
他掙扎著,卻始終說不出那個“瞎”字。
師兄怎么會瞎呢。師兄的眼睛那么亮,那么好看,怎么會瞎呢。
在我繼位掌門人的同時,張三和李四就把師兄抱到了醫館,那里,早已準備多時的李神醫為師兄重新接上了眼睛。
這么多年,師兄一直以為張三李四幫他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可他不知道,這根本就是我一手準備的。
包括在這里見到師兄,在這里見到何大人,我甚至知道,在我死去后,會有人將師兄重新迎回武當,繼位掌門。
欺負我師兄的人,都得死,我一直記得這句話。
而且誒,當年他親手被人剜下眼珠的事情,在我的刻意宣揚之下早已傳遍了天下,所以朝廷永遠也不會懷疑到這個瞎子身上,一個看不到東西的人,對任何人都是沒有威脅的。
師兄,你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干干凈凈的長命百歲。
你看,這么多年,我總算也為你做了一件事,所以師兄,你就原諒我吧。
微笑著,我緩緩閉上了眼。
臨死前最后一刻,我看到師兄朝我跑來。
他好像在哭。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師兄哭,但我師兄怎么都好看。
怎么都好看。
八、
二十年前,我遇見她。
當時,她躲在師父身后,瞪著一雙大眼睛,怯生生的看著我。
其實一個時辰前,我才剛剛因為練功不專心被師父訓了一頓,正失落的呆在南崖吹風,可也不知怎么,一看到她,我就不受控制的笑了出來。
有人告訴過我,喜歡一個人,是你看到她會笑,想到她會笑,夢到她,夢里也會笑。
風吹起她發絲的那一刻,我想,我可能是喜歡上了她吧。
師妹其實傻傻的。她以為是自己調皮搗蛋,到處惹禍,其實是我先跟滿山師兄弟打好招呼的,因為這樣我才能去幫她;她以為我熱情開朗,心地善良,其實都只是對她而已,在她上山前,我是武當的頭號小魔王;她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武當掌門之計騙過了所有人,其實……
其實如果沒有我在江南,暗中替她上下打點,她早就被何老賊賣了。
江南七年經營,我掌控天下水運,半數錢財,只為了她一人。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師妹竟然傻到真的喝下了何老賊給的砒霜。
她以為棋到絕路,她只有身負罵名,縱身一死,才能換回武當清譽,讓我清清白白的做人,可她不知道,為了她,這些我都可以不要的。
你說過,你不要天下江山,只要一人心安,我又何嘗不是呢?
抱著師妹的尸體,我忽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也成。今日終歸是要死一個人的,死誰都成。”
原來許多事,早在那時就已經注定了。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叫江寒,昨天我看到這句詩,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