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十幾年前,當我倚了窗口,望著樓前來來往往的人流吟誦這首詩的時候,心中總抑制不住對于擁有一所房子的渴望。
新婚用來棲身的房子是租住的,單間,只有30多平米,但老公依然費了不少心思去布置它。屋頂是用米色的花布裝飾的,抻得極為平整,看起來要比石膏的天花板溫馨得多。剩余的花布把房間做了一個隔斷,形成了屬于我們的私密空間。
“要是能再辟出個廚房來就好了。”老公有些遺憾地說。可是那樣以來,雜七雜八的物件又要朝哪里擺放?無奈,我們像其他住戶一樣,把樓道當成了公共的廚房。一到做飯時間,樓道里熱鬧非常,蔥花爆鍋的香氣次第響起。你家沒蔥了,我家醬油見底了,大伙樓道里吆喝一聲,啥佐料都全了。有時鄰居們也喜歡拼菜,幾個方桌樓道里一擺,各自亮亮廚藝,一時菜香撲鼻,常吸引得那些前來串門的單身貴族們不舍歸去,湊將桌前大快朵頤。
熱鬧歸熱鬧,可進入房間里安靜地只有彼此的時候,卻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因是樓頂,夏天毒辣辣的日頭一曬即透,哪怕頭頂的風扇忽忽地晝夜不關,坐在房間里仍然會被暑氣蒸透。黃昏出門散步,看著公園周圍居民樓上那些溫和的燈光,倚在窗前吟誦海子詩歌時的那種想法便再次勢如泛濫的春潮,滾滾而來。
“要是能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嘆氣之余,倆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房子不需要大,能有最簡單的廚、臥之分就行。”老公說。
“重要的,那是我們自己的房子。”
一生嘆息將夜色沁得極為清涼,無言的沉默里,兩人的表情如夜色一般深沉。
二
97年的夏天熾熱如火,如同我們的心情。在這個火紅的季節里,我倆趕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車。房款交上去了,也把沉甸甸的債務壓在了心頭。有時與債主不期而遇,心里總是忐忑不安,幾聲寒暄里都難掩尷尬,生怕人家會生出什么變故,說出急需用錢的話來。為了避免出現拆了東墻補西墻的狀況,我倆一發下工資便緊著還賬。
捉襟見肘的日子,心情總不見晴好,我與老公常常為了瑣事而爭吵,但爭戰平息之后,想想離自己不遠處屬于自己的房子正一天天起高,那份升騰的希望總會把生活的愁苦抵消。
盼啊盼,春風送暖了,一個新的生命開始在我的身體里孕育。新樓房終于封頂,我與老公興奮地牽手到了工地。摸著還沒有抹灰漿的內墻我癡癡地想:主臥留給寶寶作兒童房,用泡沫材質的拼圖鋪在地上,那樣在他學爬時就不至于嗑著碰著,并且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便能教他認識“特殊地板”上的動物或者數字;另外一間給我們,陽臺上一定要掛上我從地攤上淘來的那串豌豆花形狀的風鈴,讓它在每個有風的早晨里搖曳生姿,叮叮當當地敲醒我的清夢……
一路暢想著返回住處,妊娠的反應不斷刺激著我的味蕾。經過小超市時,我猶豫了好久,終于忍不住說想吃一包牛肉干。老公毫不猶豫地滿足了我的要求。我用牙齒細細地咀嚼著五香的牛肉,很是爭氣的舌頭連細小的肉末也不放過。路口處停了一輛賣桔子的貨車,那誘人的清香極為敏感地撲向了我。“哦,桔子。”我興奮地扯了老公一把,他皺了下眉頭,話音幽幽地——可是,你已經買了牛肉干了!”話音落處,閃現我面前的是足以讓我眼暈的數字。“是啊,盡管我懷著寶寶,可是我們還欠著一屁股債呢。而老公,連星點的牛肉干都沒嘗嘗!”我為自己的貪婪和自私很不好意思。復又牽了他的手,一邊品味著牛肉干的滋味,一邊朝著蝸居的房子走去。
三
要搬家了,居然生出很多留戀。一下子搬到十幾米的樓頂,那定然是“高處不勝寒”的,要好的姐妹還會來經常串門嗎?鋼筋混凝土的結構將一套套居室隔絕得像是鴿子籠,住戶之間往往是孤立的,除了彼此打聲招呼平日里很少往來,這與住單間卻是天壤之別。不用說拼菜了,單是晚飯之后湊將一處打撲克的樂趣將不再擁有,有時一時興致,會奮戰到午夜。最可笑的是馬師傅的媳婦,人稱三嫂的,她簡直是個牌迷,為了轉敗為勝,有時憋尿憋得渾身哆嗦都不出去方便,生怕一時出去貽誤戰機。想想總忍不住要笑。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租住單間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像是寄居在人家屋檐下的燕子,總有一天大家會各自搬往屬于自己的房子里,安身立命地過日子。一個灑滿陽光的上午,鄰居們很是關照著幫我們把家什搬上了車,身懷六甲的我跟在車后,戀戀不舍地跟他們作別。想著盼了一年多的房子即在眼前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
破家值萬貫,看著啥都有用,啥也舍不得扔。于是馬扎、疊椅重新擺放在新房的客廳里,一個竹編的小筐還是我少女時代的作品,居然一直沒有丟掉,把它固定在門鈴的喇叭上,用來盛放鑰匙了。
老公打開窗戶,清風撲面而來。哦,六樓的視野是如此開闊,能看到樓前庭院里一棵茂盛的梧桐以及樹下閑聊著的老人。西邊的葡萄園里,幾個農人正穿梭其間,是收獲果實的季節了。
“臥室,廚房,哦,還有這么大的浴缸!”我挺著鼓鼓的肚子,一間一間周而復始地轉,興奮地像個孩子。
“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感覺就是不一樣啊!”老公頗為感慨,“哦……”,他放肆地喊了一聲,這在以前只有一張薄薄隔板間隔的單間里是沒有的,我們很多舉動都提著小心,害怕一點風吹草動便會通過這層隔板被傳遞開去而成為別人的笑柄,連吵架都低了嗓子,后來看電視劇《牽手》,看蔣雯麗在劇中歇斯底里地吼叫,忽然深感委屈,那種感覺真叫一個壓抑。
畢竟是走過來了,也許以后吵架只會成為調劑平實生活的一種情趣。這樣想著,我們放肆說笑著,細心地拾掇新房子。地面磚上殘留著好多水泥的印記,我伏下笨重的身子用鏟刀仔細鏟著、擦拭著,好大會兒都保持一個姿勢,竟不覺得累。老公在陽臺上安裝晾衣架,踩著凳子跳上跳下地固定螺絲,忙得不亦樂乎。
兒童床放置好了,上面疊著厚厚的一摞小衣服,柔軟的棉布質地,觸摸上去仿佛能感覺到寶寶粉嫩的皮膚。拼圖地板就鋪在床下,我甚至擔心孩子出生后會在我疏于照料時會從床上跌落,那么這厚厚的泡沫板正好是個承接。我提醒老公掛上風鈴。沒想到掛了兩天我就自動解下掛在了寶寶床的上方。因為陽臺上只要開窗,不管什么時辰,風鈴都會發出脆響,不單單是我理想中只能敲醒晨夢的。原來,很多幻想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四
不管什么時候回憶,寶寶出生的那個冬天都是最溫暖的。暖氣熱得燙手,外面寒風刺骨,室內溫暖如春。我們一點都不必擔心老天發威,一連幾天都陰沉著臉。曬不干的尿布搭在暖氣片上,不常時間就干了。重要的是不限量地供應著生活煤氣,這讓前來伺候月子的婆婆與母親都極為放心。雞湯、排骨可以花費幾個小時用文火慢慢燉。老公坦言沾了我的光,平實清苦的日子借我坐月子扭轉乾坤,每天吃得嘴角油光光的,下夜班回來也加餐。一月之后,變胖了的不是我,老公足足重了30斤。有認識的路遇后紛紛驚異他的增肥,老公于是笑言:俺也坐月子了。
看著寶寶一天天成長,是種難言的幸福。笑了,哭了,拉了,尿了,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牽著我的心。老公上白班的時候,每每到下班時刻,我便抱著已五個月大的寶寶坐在小區院門口,逗引著孩子等他回來。
遠遠看他走過來,我會指著他走來的方向,鄭重其事地指認他的父親——看啊,那是你爸爸!爸爸回來了!而老公往往笑著接過孩子,喊著他的名字,迭聲說:叫爸爸,叫爸爸!我白他一眼,傻啊你,他才五個月大,會說話,那不成人精了!
于是倆人笑著,抱著孩子回到溫馨的小窩。然后我做飯,他負責看孩子,很多年后,我看《動物世界》,看到海鷗哺育幼鳥的片段,很是感慨,敢情為兒為女,人、物一理啊!
產假上班之后,日子重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跡,繼續節衣縮食地還帳。沒有時間照料孩子,十一個月便斷了奶,送回老家了。沒有孩子笑鬧的日子,倆人卻不再心平氣和,動不動便一場征戰,也不再壓著嗓子吵,似乎是對清苦日子的一種發泄。
要房子五年之后,我們終于還清了最后一筆帳,我特意買了整整二斤得利斯辣腸,做了好大一盤子紅燒排骨,把已經上幼兒園中班的兒子接回家后,一家人美美地連吃了好幾頓。
無賬一身輕啊,天也藍了,草也綠了,看著樹葉都覺得清爽。寬裕的生活過得總是舒心。不知道是人心無足,還是追求更為優越的生活方式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必然結果,隨著時光的漸進,我與老公渴望起更大的房子來。
“120平米就好,三居室的,這樣,孩子的爺爺奶奶來,不至于再跟孩子擠在一起了。”老公說。
“是啊,孩子大了,他也需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一個不被打擾的空間。有了大房子就會有大陽臺,你那些花花草草也有個去處。”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仿佛看到淡藍的窗幔一直輕垂到地面,湖水般靜美。
五
機會總是不期而至。廠里要蓋新房子了,團購,并出臺了方案。欣喜之余我不由憂慮重重。想想那些欠債的日子,就有些發怵,要大房子的心思便有些動搖。老公一臉興奮地勸慰說:“別忘了美國老太太與中國老太太買房子的故事。很少有存下錢買房子的,借錢買房,還錢才有動力,團購買房,房價便宜,這是機會。”這話聽來有些道理,于是,我倆開始為籌錢而奔波。
晚上,倆人了無睡意,在黑暗中盯著房頂出神。
“都怨我沒本事,老讓你當房奴。”一貫以戶主自居的老公頗是自責。
聽了這話,我好想哭。風雨相攜中一路走來,生活的磨礪已日漸改變了老公的火爆脾氣。
我控制著不使眼淚掉下來,“別這么說。日子總是朝前行的,有苦有樂過得才有奔頭。”
“嗯。”老公答應著,暗夜里握緊了我的手。我感到來自他手掌的溫熱,柔軟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