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行走在城市里孤獨的人。在北京生活的人都知道,偌大的北京城,看起來人聲鼎沸,可誰和誰又都沒有關系,這是一個你哭得撕心裂肺,卻沒人停下來問你怎么了的地方。但這里也是所有溫暖訴求的地方,你能在這里找到愛情,也能找到遺憾,城市永遠不會變,它永遠冰冷并且溫暖地存在著,這就是北京。
? 我沒見過素素,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一個叫南陽的北漂歌手講給我的。
? 有天晚上下班很晚,睡不著覺,想著去樓下轉轉,路過西站地下通道的時候,遇見了南陽,他向我要了根煙。
? “哥們兒,有煙嗎?憋半天了。”他不好意思地說。 “有,不是好牌子,抽嗎?”我說。 “沒講究,吃飽肚子,有瓶啤酒,一根煙,夠了,咋能挑牌子。”接過煙后,我們閑聊了 起來。
? “這都后半夜了,早沒人了,你怎么不回家,還在這兒唱?”我問。
? “有時唱歌不是給別人唱的。唱了一天,都不是我想唱的。我喜歡的,沒人給錢。只能趁著晚上,自己唱幾首了。” “那怎么不回家唱呢?” 他臉紅了一下說:“租的房子,合租的,大晚上的擾民,多不好啊。”
? ?我沒再說話,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剛來北京時候的窘迫,和八個人住一間屋子,沒有空調,夏天熱得不行,冬天又冷得不行,當時所有人都沒說過苦,因為都為了夢想。或許是因為夜晚地下通道里的寂靜,我突然想聽聽他的歌,我說你給我唱首歌吧。 “你想聽什么?” “就唱你最喜歡的那首吧。”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起來那晚他唱了什么,只記得他很用情地唱,我很用心地聽。告別時,我給他留下了剩下的半包煙,還有一百塊錢。他追上我說太多了,我說不多,北京的晚上有風,早點兒回家吧。他塞給我一張字條,上面有他的手機號,名字很好聽,叫南陽。
? “你什么時候想聽歌,打我電話,我隨時到。” “好。” 事后,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一段相遇,在這樣一座城市,人和人的相逢,就像地鐵里擦肩而過的乘客一樣普通。北京太大了,你會不知不覺地遇見一個人,又會無聲無息地丟了一個人。等你想找回時,已經(jīng)斷了聯(lián)系,還好,南陽我仍能找得到。
? 我的名片太多了——因為工作的關系,每天都會接到幾十張名片。有的看過可能會存起來,還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可能隨手就扔了。我知道,我送給人的名片,也有可能被當作垃圾扔掉。因為人和人的價值不同,當你足夠重要時,沒人舍得放下你。
? 我再想起南陽,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因為工作變動,要換房子。
?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張字條掉了出來,撿起字條,花了幾分鐘才想起那天的相遇,和那個叫南陽的流浪歌手。
? 晚上時,趁著街邊還有人,我打算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西站地下通道里遇見他。走了好幾個來回,路過許多人,又有很多流浪歌手在這里賣唱,也有很多地攤主在這兒做生意,唯獨不見南陽。我走出地下通道,點了一根煙,掏出手機撥了南陽給我留的電話,響了三聲后,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喂,哪位?”
“給你一根煙的陌生人啊。”
“哈哈,你啊,哪兒呢?好久不見了。”
“在你以前唱歌的地方,我要搬走了,路過看看你。”
“你來我這兒吧,喝點兒酒。”
南陽說了一個地址,我打車過去。那里應該是北京最偏僻的地方了,但又是唯一能離北京最近的地方,看得出來,這里的房租不貴。
下車后,南陽下樓接我,幾個月不見,他消瘦了許多,但臉上仍有笑容。南陽是我見過的北漂歌手里,少有的笑得那么真誠的。 玩笑了幾句,便上了樓。起初我認為住在這里的人,屋子應該很混亂,至少也是襪子褲子隨便放,可南陽的屋子看起來比我的還要整潔,所有物件擺放得井然有序,我突然對這個哥們兒有些好奇了。
我說:“你還沒吃飯吧,走,我請客。”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笑著說。
飯店并不太遠,城中村最不缺的就是路邊飯店。我們找了一家烤肉店,雙雙坐下。我掏出煙遞給他,問他最近怎么樣了,他只是笑。
飯吃到一半,酒喝了幾瓶,南陽的話開始多了,說了很多話、許多事,但只有和那個叫素素的姑娘的事,讓我至今難忘。
南陽說,他和素素是在八年前的冬天認識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那時他不在西站唱歌,他在西單的一個地下通道里唱。他說他唱歌的時候,那個叫西單女孩的姑娘還沒來北京呢。
因為下雪,行人特別少,為了暖身子他買了一瓶白酒,喝完唱了幾首歌,閉著眼。直到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前面蹲著一個姑娘,用他的話來說:“就像你喝醉了,唱著心里的歌,想著心里的那個人,睜開眼,那個人就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了。”
南陽直直地看著那個姑娘,姑娘也不說話,只是笑著看他。他說我給你唱首歌吧,姑娘點點頭,南陽唱了一首很老的歌《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借著酒勁兒、他唱得格外動情,好像把前半輩子的苦和怨都唱到歌里了。一曲唱罷,姑娘已經(jīng)哭成淚人。南陽也不問,他知道,在北京生活的人,哪一個是沒有故事的呢?
后來的很多天,姑娘都是晚上9點準時過來聽歌,來的時候不說話,走的時候也不說,但每次都給南陽帶來熱騰騰的飯,看得出來,那是她自己做的。直到有一天南陽實在忍不住了,問她為什么總來,姑娘只說了一句話:“我叫素素,你別忘了我。”
此后的很多天素素都沒再來,南陽渾身不舒服,唱歌也沒精神,幾次都是等到后半夜才回家,可又沒有聯(lián)系方式,甚至不知道那個叫素素的姑娘住在哪兒。
一個星期后,素素終于出現(xiàn)了,南陽看見素素的時候,全然沒了姿態(tài),放下吉他就飛奔過去,一把抱住素素。兩個人就在西單的地下通道里,靜靜地相擁在一起。行人匆匆而過,沒人會注意一對情侶。但我想,那時候的他們應該周身都發(fā)著光,嗯,一定是的。
從此南陽和素素就相依為命,素素把一個安穩(wěn)的工作辭了,陪著南陽。南陽在通道里唱歌,素素就在旁邊陪著,靜靜地看著。南陽說素素最喜歡他的那首《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覺得讓人很心疼,就想打心眼兒里照顧他。
南陽把他錢包里唯一的那張照片拿給我看。有些泛黃了,但看得出來,素素特別干凈漂亮,是那種你看見就覺得很舒服的姑娘。 幾年間,素素陪著南陽唱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地下通道。在北漂歌手圈子里,南陽是最為出名的,別人都叫他們“南陽素素”,他們也是許多人羨慕的一對。就在一切看起來都要好起來的時候,就在南陽打算在北京買房子,打算娶素素的時候,素素的父母來北京了。
見到素素父母的時候,南陽就明白了,為什么素素可以兩年不上班,還能拿出錢給他買煙買酒買吉他,從來沒見她猶豫過。
南陽也明白了,為什么素素身上衣服的牌子他都不認識,因為一件就夠他在地下通道唱幾個月了,素素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他脆弱的自尊。素素的父母一百二十個不愿意他們在一起,鐵了心讓他們分手。素素爸拍著南陽的肩膀說: “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小伙子,踏實,能吃苦。可我不能讓素素跟著你吃苦,這兩年她從不讓我們來北京,就怕我們知道她過得不好。我姑娘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跟你這幾年,也夠情誼了,你不能耽誤她一輩子。我從別的地方也打聽到了你們的事,我想再等等,給你們時間,但已經(jīng)夠多了,我不能再讓我姑娘耽誤下去了。”
南陽只是點頭,他沒有任何理由反駁。他知道,他沒辦法給素素更好的生活。素素也一開始就知道,他倆沒法在一起,所以才會說那句“我叫素素,你別忘了我”。南陽沒求素素的父母讓他們在一起,他說:“我就一個請求,讓我跟素素再待一晚,第二天我親自把素素送回來。”素素父母勉強同意了。
回家后,兩個人都沒說話,沉默,素素先開口:
“南陽,時間到了,我已經(jīng)拖了幾年了,家里的工作,一切都安排好了。”
“還有男朋友吧?”南陽低著頭說道。
素素沒說話,彼此心知肚明。那天晚上說了許多的話,南陽說好多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后來,素素拉著他的手哭著說: “南陽,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唱下去,沒有我,你也得好好唱下去,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你不能就這么放棄。這輩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下雪的那天遇見你。你不知道,在我的生活里,你就像一個信仰,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年北京的雪,你就那么倔強地站在那里,我覺得這輩子都在那個晚上過完了。”
南陽說到這兒,只是哭,從很小的聲音到放聲大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也無從安慰。南陽抬起頭干了一杯酒,抽了一口煙,繼續(xù)說:
“后來素素走了,我也不想唱了,回家待了幾個月,想忘了關于北京的一切,包括素素。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不是說忘就能忘的,逼著自己無情也不行。畢竟愛過,而且還是那么無望地愛過。你遇見我的那天,是我剛回北京的第一天,因為素素,我覺得我必須回來。”
“你們就這么散了?幾年的感情,你沒再努力過嗎?”
南陽笑著說:“怎么會不努力?我攢了錢去看她,她不見我,去她家樓下,也不見我。”
我說:“素素可夠絕情的。”
“我懂她,她是想告訴我,我們回不去了。我不怪她,是我不懂事,畢竟她已經(jīng)結婚了。”
“結婚了?”
“是啊,兩個月前。”
“你一點兒都不恨她?”
“不恨,你不知道,能當一個姑娘的信仰,是多大的榮幸。”
后來又聊了許多別的事,一直喝到飯店打烊。回去的路上,我和南陽抽著煙,不說話。就在要分別的路口,南陽叫住我。
“素素走的那天晚上,給我唱了首歌,就是那首我唱給她的《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她跟我說,南陽,你不要難過,畢竟我把最好的一部分,留給了你最好的歲月。” 我說,南陽,給我唱首歌吧,就唱這首,南陽說好。于是兩個男人,像兩條悲傷的狗,坐在北京六環(huán)的馬路邊,唱著那首歌。
現(xiàn)在為了什么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你為什么不說話
握住是你冰冷的手
動也不動讓我好難過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沒告訴南陽,上個星期我剛剛失戀。畢竟我的悲傷和他的悲傷不在一個層面,以至于覺得我的感情和他相比,只能算作萍水相逢,而他才是刻骨銘心。
我跟南陽說,素素不欠你的,你也不欠她的,但你們就是對不起彼此。
離開后,我便再也沒見過南陽,后來聽說他去了寧夏,又去了大理,去了西藏,朋友圈里發(fā)著各處風景。幾天前的一個歌唱比賽里,我突然看見一個叫“南陽素素”的歌手,我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走過來了。電視里他黑了許多,但更健康,笑容還是那么真實。他唱了那晚我們唱的那首歌,唱哭了觀眾還有評委。我沒有繼續(xù)看下去。
關了電視,我給南陽發(fā)了一條短信。
我問:“后來呢?”
幾分鐘后,南陽說:“哪還有什么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