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笛安夏
在喜鵲閣坐著的時候,經常會有身著喇嘛服裝的中年人拿著一把零錢走到你桌前,也不言語,只伸出手,在得到一兩塊紙幣后長身鞠躬表示感謝,又去到下一桌。這種說的好聽是化緣,說的不好聽就是變相乞討。我每次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將他們打發了事,心底對此卻是有點不以為然的。
那日和一個女朋友喝甜茶,她注視著中年人離去的背影,突然感慨:“像這種人,有手有腳的,干點什么不好呢。”
“不知道,大概是覺得來錢快吧。話說火車站不也常見那種掛著一塊牌子'請幫助聾啞人',走來走去要錢的人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會說話。”
她沉默了好一陣,突然說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我之前就認識一對聾啞夫婦,在我家附近擺攤賣水果,夫妻兩很勤快,賣的東西也實惠,我經常光顧。”
我對這個故事產生了好奇,纏著她問得了更多的信息。她講完了這個故事感慨道:“其實這些人都可以像他們一樣,努力生活,既能養活自己,還能問心無愧。”
我決定以這個女朋友的角度記錄下他們的生活。
我第一次光顧他們的攤位,是一次加班的深夜,你也知道拉薩正常店鋪關門時間都很早,一路上行人稀少,我也只想著早點趕回家,鉆進溫暖的被窩玩手機。
這家水果店好像是突然出現在街角的,或者說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周圍都是大門緊閉的商鋪,就它一家亮著昏黃的燈光。
我不知道為什么就心念一動,走近想去挑些水果帶回家。可能是因為已經很晚了的關系,大部分水果都已經賣完了,只有幾個筐子里還稀稀落落地剩著些橘子冬棗。
我就隨意挑了幾個橘子,看到店鋪里沒人,通向里間的門簾內亮著燈,就喊,老板老板,出來算下賬。
半天沒有動靜,我又喊了兩三聲,有些不耐了,打算走人時,看到墻上貼了一張紙:
店主是聽障人士,如有不便,多多包涵。
我準備往外邁的步子緩了下來,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到高中時在學校后街賣糯米糕的一個聾啞人爺爺,他做的糕點總是又糯又香甜。嘈雜的后街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小吃,然而他的攤位一向是排隊最長的,每個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等待著。
我挑起門簾望向里間。
是一個很狹窄的居室,很多紙箱擁擠堆疊著,難得的間隙處有張破舊的彈簧床。一個中年男人蹲在紙箱間忙碌著理貨,他正對著門簾,所以一下子用余光掃到了我。男人幾乎是觸電一般直起身子,接過我手中的袋子朝我咿咿呀呀的點頭鞠躬,用手語沖我比劃對不起的手勢,我擺了擺手,示意沒關系,又指指外面的電子秤,他慌忙點頭,出去給我過秤算價。
我看的出來他的歉意,因為直到接過錢他都用惶惑的眼神看著我,我猜他是誤會我在外面等了很久,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能臨走時沖他笑了笑,又擺了擺手。
那袋橘子回家后都沒有撐過第二天就被我吃完了。我挑選的時候只是隨意撿了幾個,本也沒指望剩下的水果有多美味,況且這是拉薩,經過長途運輸的水果向來滿足不了我在內地被養叼的味蕾。然而那夜盲買的橘子卻是出乎我意料的可口,當我意猶未盡地剝開最后一個橘子皮時,腦海卻突然恍現出冬夜里我和閨蜜人手一塊糯米糕走在校園林蔭道里的溫暖。
那以后我常光顧這家水果店。才發現這家店是夫妻檔開的,兩人都是聾啞人。白天去時這里生意明顯不錯,而且常看到有藏族人摩托車停在路邊,也不言語,男人或女人就會麻溜地提出一袋水果,用手勢比劃一個數字后,他交錢接過水果,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我有意觀察這對夫婦,他們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一對恩愛夫妻,平日里男人負責理貨,女人就利落地過秤、接待客人。男人偶爾看到賣相特別好看的果子,張望一下發現四下沒人注意,會就勢在衣角擦一擦,獻寶一樣地塞進女人嘴里,看到后者露出少女一般的嬌羞神態,就咧開嘴笑得如同孩子一般。沒什么人的時候,他們就像正常人聊天一樣,彼此手勢打得飛快,每每聊到開心處,就一起發出無聲的大笑。
來的次數多了,他們也就逐漸和我熟識了,那個初次見我時窘迫得不知所錯的男人后來再見到時總是呵呵地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而扎著馬尾面容清秀的女人雖然總是沉默內斂地忙些雜事,卻會在每次過秤后悄悄往我的袋子里多塞進三兩個水果。
他家的水果價格雖然不是拉薩城里最低的,但卻是我買過最新鮮的,好幾次,我看到男人在一個個把貨架上快要腐爛的水果挑出來,放進一個塑料筐里。我看向他時就沖我笑,指指塑料筐,又指指外面,應該是不要了。
后來有一天再去,水果店里居然多了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轉著滴溜溜的眼珠打量著你。我一開始以為是隔壁店的孩子,也沒在意,自顧自地挑揀手里的石榴。
姐姐這石榴可甜了。
見我猶豫不決,挑起這個放下那個,小女孩突然開口和我說。
我嚇了一跳,沒有看到那對夫婦熟悉的身影,想來又在理貨,于是低頭問她,你是誰。
我是這家店的女娃呀,放暑假就來看爸爸媽媽了,嗨呀我今天都回答第六遍了。
人小鬼大。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有意逗她,你說石榴甜,我沒嘗過怎么知道甜呢。不給我嘗嘗,萬一你騙我怎么辦。
姐姐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刀。她噌噌噌跳下小板凳,居然真的就跑到里屋拿了把水果刀出來,要給我切石榴。
這對聾啞夫婦都是先天殘疾,生的這個小姑娘桃桃卻健康活潑,而且表現出了遠超于同齡人的早慧,勤快伶俐不提,說話也異常乖巧討喜。水果店雖然有很多熟客,但也有第一次光顧的客人注意不到墻上的貼紙,或者想要詢問一些問題的,多少會有不方便的地方。有桃桃在時,她就像一只活躍的小百靈一樣,嘰嘰喳喳和客人說一堆,又跑回去給夫婦熟練地打手勢,麻溜地幫忙過秤報價,每每逗得客人和夫婦都異常開懷。從她來后,我更喜歡沒事就光顧這家店,就算有時候只是下班停下來和桃桃貧嘴幾句,聽聽她的童言稚語,一天壓抑的心情也能得到放松。
姐姐,你今天記得晚上來我們店里哦。
怎么了,神神秘秘地。
一次,我買了個西瓜正打算離開,桃桃突然拉住我,故作神秘地說。
我爸媽打算今天開始晚上賣夜宵啦,燒烤和花甲米線,可好吃呢。
她這話正中我這個吃貨的下懷,但我還是感到有些意外,你爸媽不打算做水果生意了?
當然不是了,就是馬上天氣冷了,水果不好賣了,就做點別的生意嘛。桃桃理所當然地說。
不過真的很好吃的。她急忙補充道。
桃桃沒有騙我,我晚上去的時候,就看到水果店門口已經支起了一個燒烤架,男人在擺弄桌椅,女人在浸泡食材,見到我,他們顯然很開心,桃桃把我拉到剛支起的桌椅旁坐下,嗔怪道,你來的太早啦。
做你們家第一個顧客嘛。
那你要失望了,隔壁的扎西已經打包了三碗米線帶走了。
我點了一份米線,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端上來時我卻驚呆了,滿滿一大碗,而且看上去花甲倒占了一半的分量。
周圍已經陸續坐了一些食客,我發現自己并不是遭到了特別的優待。桃桃又一次蹦蹦跳跳地上完菜路過我面前時,我忍不住攔下她,你們這米線真的賣十二一碗?
她朝燒烤架那邊努努嘴,價格不都貼在那呢。
會不會太便宜點了啊。
肯定不會不賺你錢的。她樂了,像一只小鹿一樣歡樂地離開了。
那幾天,桃桃家的夜宵生意簡直好到爆炸,我也像是撿到寶了一樣幾乎天天光顧,不光花甲米線分量十足,價格公道,她家燒烤也是味道正宗,食材新鮮。我每每吃得膀大腰圓扶著肚子回去,有一次離開前我半開玩笑地在手機屏幕上打字給女人看,下次你們要不漲價,要不摻點水分啊,這樣下去我早晚胖十斤的。
女人破天荒地笑得很開懷。
生意越來越紅火后,男人給燒烤架升了級,添了兩三張桌椅。饒是他們每天忙碌到半夜,卻從來沒有耽誤過白天的水果生意。男人依舊每次見我都呵呵地笑著,女人也照例在過秤后往我的袋子里偷偷多塞兩三個水果。
拉薩街頭有一些無所事事乞討的藏民小孩,我有次在喝茶時遇到一個,臟兮兮地牽著狗,跑到你桌邊伸手要零錢,不給就“嘭”一聲重重地把頭碰在你的桌子上,很是嚇人。那日我遠遠地就看到兩三個孩子圍在水果店外面,暗叫一聲倒霉, 打算繞路避過,就看到男人提了幾塑料袋水果出來,一人塞一袋,那幾個小孩接過水果朝他作揖,又一哄而散跑遠了。
我有點忿忿,進到店里,掏出手機上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字,你不能慣著他們,下次見到這樣的別理會就是了。
他笑,指指角落里那個塑料筐,也耐心地打字回復我,都是些不夠新鮮的水果,挑幾個給他們沒什么。這些孩子.......都是和桃桃差不多的年紀,也不是要錢,你有時候給買根冰棍他們就很開心了。
快要入冬的時候,我又一次光顧了他們的水果店,挑了一堆水果,正想掏錢包時,男人沖我擺了擺手,掏出他的手機。
我們要回內地了。
在內地買了房,桃桃也要上小學了。
真好。我真心實意地沖他們豎起大拇指。
所以今天的水果就送給你了,姑娘以后工作順利啊。
我接過那袋水果,不知道說什么,最后還是在屏幕上打下幾個字,你們也是。
“然后他們就走了嗎?”喜鵲閣里,我聽完這個故事,忍不住追問。
“就走了。”女朋友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補充道,“那個店面盤出去做燒烤鋪了,不過賊難吃,還死貴,我就沒有去過。”
“不過他們居然買房了哎,好勵志。”
女朋友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和他們一樣每天5點起,1點睡,勤勤懇懇寫文章,說不定都在北京買房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嘀咕道,“我的文字才沒那么值錢。”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看到那個拿著一堆零鈔的中年人朝一桌人鞠了一躬,蹣跚著遠去了。
我的腦海里卻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同樣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拎著一袋橘子站在紙箱中間,也在鞠著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