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寧子
中午在店里看書,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老板,這衣服咋賣?!不用看就知道是老高來了。趁我起身的空兒,老高早已躲在衣服的后面,看著他藏不住的褲腳,我故意到處找尋,他便哈哈大笑著閃出來。
老高是個倔老頭兒,不合脾氣的人老死不相往來,要是合脾氣的人咋樣開玩笑他都不會翻臉。他拉得一手好板胡,是村中劇團的挑梁柱,在方圓百里屈指可數。一年四季,從沒見他邋里邋遢過,整個小鎮也唯有他儒雅的氣質能駕馭中式綢衫。每逢夏季,老高遮陽帽下的茶色石頭鏡和一身白綢衣褲是鎮上的一道風景。老高若是年輕點兒,換頂黑禮帽腰間再別上雙槍,就是活脫脫的李向陽。雖說年過古稀,但只要老高這身行頭上街,總會招來路人贊賞的目光。
隔三差五,老高都會騎著自行車去街上溜達一圈。因為在劇團是頭把弦的緣故,老高是鎮上的名人,又因性格開朗喜歡說大玩小,老高的朋友遍布小鎮每個角落。每逢遇見熟人,他總會遠遠地打聲招呼,然后笑嘻嘻地從他的座駕上一躍而下,不是敬禮就是握手,那熱情勁兒既象領導視察工作,又像遇見久別重逢的故友。
和老高因秦腔相識又因秦腔而成為忘年交。每隔一段時間,老高總會騎著車子來商場看我,每次他帶著幽默而來又帶著幽默而去,每次目送他瘦小的身影直到拐彎處,直到看不見為止。
第一次看到老高的時候,他在戲臺上拉板胡,我在臺下看戲,那年我九歲。
我們小鎮地處關中腹地,是遠近聞名的戲窩子,鎮上兩個村子都有各自的劇團,每逢過年過會或者忙罷都會唱幾夜大戲。我媽是忠實的戲迷,每逢唱大戲,總會帶著我們姐妹去看戲。
那時候看戲純屬看熱鬧,臺上演員唱的啥說的啥聽不懂也看不懂,但只要旦角登場,我就會興趣十足,吸引我的不是唱腔不是劇情,而是她們的頭飾衣著和裝扮,多少次夢里也和她們一樣打扮一樣的衣著,活躍在戲臺上。最不喜歡看的就是花臉和須生,每次只要他們出場不是打盹就是四處張望。就在花臉出場的時候,坐在頭把弦交椅上的老高闖入我的視線。他身子前傾嘴巴微張,一邊熟練地拉著板胡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演員的口型,時而搖頭晃腦時而閉目陶醉。每逢演員唱到激情處,他聚精會神地盯著演員,微張的嘴巴也會隨著起伏的唱腔而慢慢合攏,然后在高昂處圓睜雙眼咬緊牙關,把全身的勁兒都使在手中的板胡上,身子也因此前傾的更厲害,屁股幾乎脫離板凳。那一刻,燈光下的老高像負重上坡的老牛,甩開雙臂鼓足了勁兒將手中的馬尾弦變成一只蝴蝶,上下翻飛激情高昂。只那一瞬,我被臺上的老高專注忘我的精神吸引住了,那天晚上,旦角第一次被我拋在了腦后。
從那天起,每逢西村唱大戲,我總會去看看戲臺上那個個性張揚的老高,也夢想著有一天能登臺演出,在老高的板胡下吼一板秦腔。
06年冬天,村上劇團重整旗鼓招募演員。常言說人過三十不學藝,但隱藏在心底的秦腔情結一夜間浮出心海,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在萍姐的引薦下成為劇團中的一員。那年冬天排的是《鍘美案》全本,我在劇中飾演秦香蓮的女兒,從出場到劇終雖然只有幾句唱詞,但負責為演員順音的老高卻對我很嚴格,他說自古到今有句俗話叫做唱戲是瘋子看戲是瓜子,只要能把觀眾帶入劇情,隨劇中人物喜而喜悲而悲,你就把瘋子演活了。還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唱戲也象過日子一樣,既想偷懶又想過好日子,那是做夢娶媳婦。
那年冬天,老高有空就為我們初學者開小灶,教我們如何走身架如何手眼一致,如何與劇情融為一體,如何將唱腔字正腔圓,如何將白口音揚頓挫。老高說天下無難事只要用心,不下功夫就會登臺出丑,就會落下笑柄,只要我們想學肯學他就高興,他說自己一天天老了,不想把手藝背到陰司去。
那年春節,第一次登臺,第一次在老高的板胡下圓了自己的秦腔夢。雖然沒有喜歡的頭飾和衣著,雖然臺下觀眾了了,但第一次登臺終身難忘。
時光荏苒,秦腔不再是小鎮人的寵兒,戲臺下觀眾越來越少,隨著幾個老藝人相繼離世,劇團也在幾年后徹底沉寂了。每次提起劇團的興衰,老高的眼里滿是黯然,但只要談到劇團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鼎盛時期,談到自己十三歲唱花臉連唱三天三夜,臺下觀眾潮水般的叫好聲,老高的眼睛就會格外清澈格外明亮。說到動情處,老高就會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拉好架勢情不自禁地吼一句“王超馬漢喊一聲,莫呼威向后退”。
也就是那次,老高大吼三天三夜,把自己的嗓子吼沒了,然后他轉行拉板胡,從不識譜子的門外漢到后來的頭把弦,背后的艱辛可想而知。老高說拉板胡是個苦累活,一屁股坐下去再熱再冷都要硬受,最難熬的是偶爾內急,但只要一拉開板胡進入劇情也就忘了一切,他說只要臺下有觀眾,即使把老命送在戲臺上,他都心甘。
看著興高采烈的老高,我說以后多來商場,多給我講點劇團的趣事,老高狡黠地笑著搖頭。我大笑著調侃你還想把你一肚子的故事背進陰司去啊,他說來商場看看我娃伯就高興,這一高興回家多吃倆饃就成飯桶了。那一刻,看著笑容燦爛的老高,有流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