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第11回】向來癡(2)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黃伯伯是個老糊涂。他說話雖然老實,不過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咱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是!”兩個回歸原座。但過彥之先前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了無處可坐。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頭,心想:“這小丫頭倒待人不錯。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干干凈凈,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仆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別扭,顯得非常不對,但什么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家俱,庭中花木,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么特異之處都沒發現,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不斷尋思盤算。

  過了半晌,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頦下留一叢山羊短須,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扳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實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里,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先前那老仆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一點兒相似,雖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廳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那自稱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別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后堂種植了什么奇花異卉,有誰從后堂出來,身上便帶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段譽所以能夠辨認,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于他卻銘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只不過白骨骷髏,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如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段譽雖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而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這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只見他山羊胡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觀賞壁上字畫,走到孫三側面,斜目偷睨,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鳩摩智嘆道:“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中州相識,談論武功,彼此佩服,結成了好友。沒想到天妒奇才,似我這等庸碌之輩,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爺卻遽赴西方極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沒有人還禮,那又打什么緊?相煩管家領路便是。”孫三皺起眉頭,顯得十分為難,說道:“這個……這個……”鳩摩智道:“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倒要請教。”

  孫三道:“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不是來尋仇生事,便是來拜師求藝,更下一等的,則是來打抽豐討錢,要不然是混水摸魚,順手牽羊,想偷點什么東西去。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尤其是和尚,啊喲……對不住……”說到這里,驚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模樣,睜著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轉,雖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樂:“這孫三不但是女子,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斜眼瞧阿碧時,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心下更無懷疑,暗想:“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姊姊。”

  鳩摩智嘆道:“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結交,確也是應當的。”孫三道:“是啊。我家老爺遺言說道: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一概擋駕。他說道:‘這些賊禿啊,多半沒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墳墓。’啊喲,大師父,你可別多心,我家老爺罵的賊禿,多半并不是說你。”

  段譽暗暗好笑:“所謂‘當著和尚罵賊禿’,真是半點也不錯。”又想:“這賊禿仍半點不動聲色,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沉得住氣。這賊禿真是非同小可的賊禿。”

  鳩摩智道:“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結下的仇家太多。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報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動他遺體,倒也不可不防。”

  孫三道:“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哈哈,那當真是‘老貓聞咸魚’了。”鳩摩智一怔,問道:“什么‘老貓聞咸魚’”?孫三道:“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鳩摩智道:“嗯,原來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別無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孫三道:“實實在在,這件事小人做不起主,倘若違背了老爺遺命,公子爺回家后查問起來,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這樣吧,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再來回復如何?”鳩摩智道:“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孫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爺的叔母。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鳩摩智道:“如此甚好,請你向老太太稟告,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孫三道:“大師父太客氣了,我們可不敢當。”說著走進內堂。

  段譽尋思:“這位姑娘精靈古怪,戲弄鳩摩智這賊禿,不知是何用意?”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珮環玎珰,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傳來。段譽禁不住微笑,心道:“這回卻扮起老夫人來啦。”只見她身穿古銅緞子襖裙,腕戴玉鐲,珠翠滿頭,打扮得雍容華貴,臉上皺紋甚多,眼睛迷迷濛濛的,似乎已瞧不見東西。段譽暗暗喝彩:“這小妮子當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難得的是她只這么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手腳之利落,著實令人贊嘆。”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堂上,說道:“阿碧,是你家老爺的朋友來了么?怎不向我磕頭?”腦袋東轉西轉,像是兩眼昏花,瞧不見誰在這里。阿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低聲道:“快磕頭啊,你一磕頭,太夫人就高興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側過了頭,伸手掌張在耳邊,以便聽得清楚些,大聲問道:“小丫頭,你說什么,人家磕了頭沒有?”

  鳩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深深長揖,雙手發勁,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便似是磕頭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均自駭然:“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咱們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老實的人少,就是磕一個頭,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明明沒磕頭,卻在地下弄出咚咚咚的聲音來,欺我老太太瞧不見。你小娃兒很好,很乖,磕頭磕得響。”

  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說道:“阿碧,是有人放了個屁么?”說著伸手在鼻端扇動。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這位段公子笑了一聲。”老夫人道:“斷了,什么東西斷了?”阿碧道:“不是斷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點頭道:“嗯,公子長公子短的,好好一位公子,怎會斷了開來?”阿碧微微一笑,說道:“老太太耳朵勿靈,講閑話阿要牽絲扳藤?”

  老夫人向著段譽道:“你這娃娃,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段譽道:“老太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老夫人問道:“你說什么?”段譽道:“我有一個侄女兒,最是聰明伶俐不過,可是卻也頑皮透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今天扮公的,明兒扮母的,還會變把戲呢。老太太見了她一定喜歡。可惜這次沒帶她來向你老人家磕頭。”

  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個小丫頭阿朱所扮。她喬裝改扮之術神乎其技,不但形狀極似,而言語舉止,無不畢肖,可說沒半點破綻,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沒絲毫疑心,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發覺了真相。

  阿朱聽段譽這么說,吃了一驚,但絲毫不動聲色,仍一副老態龍鐘、耳聾眼花的模樣,說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聰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別多口,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

  段譽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細。”便道:“老夫人盡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憑老夫人吩咐。”

  阿朱說道:“你聽我話,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我決不會虧待了你。”

  段譽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皇太弟世子,豈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頭。”

  阿朱見他神色尬尷,嘿嘿冷笑,說道:“乖孩子,我跟你說,還是向奶奶磕幾個頭來得便宜。”

  段譽一轉頭,只見阿碧抿著嘴,笑吟吟地斜眼瞅著自己,微微點頭。她膚白如新剝鮮菱,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動,問道:“阿碧姊姊,聽說尊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麗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喲,我這種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聽得你直梗問法,一定要交關勿開心哉!我怎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齊整十倍。”段譽道:“當真?”阿碧笑道:“騙你做啥?”段譽道:“比你俊美十倍的人,世上絕不會有,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像天仙。只要跟你差不多,便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紅暈上頰,羞道:“老夫人叫你磕頭,啥人要你瞎三話四地討好我?”

  段譽道:“老夫人從前必定也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老實說,對我有沒有好處,我段譽倒也沒怎么放在心上,但對美人兒磕幾個頭,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說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頭,索性磕得響些,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了成百上千個頭,對一位江南美人再磕上三個頭,又有何妨?”當下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阿朱十分歡喜,心道:“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居然還肯向我磕頭,可當真難得。”說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阿碧搶著道:“老太太勿要忘記就是啦,下趟補給人家也是一樣。”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過彥之道:“這兩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頭見禮?”過彥之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道:“你會武功不會?”阿朱道:“你說什么?”過彥之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倘若武功高強,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領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說什么。”阿朱搖頭道:“什么蜈蚣百腳?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鳩摩智道:“大和尚,聽說你想去掘我侄兒的墳墓,你要偷盜什么寶貝啊?”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決非當真老得糊涂了,心底增多了幾分戒備之意,尋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長輩自也決非泛泛。”裝作沒聽見“掘墓”的話,說道:“小僧與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聞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從吐蕃國趕來,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脈神劍的劍譜,送與慕容先生一觀。此約不踐,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均想:“這和尚終于說上正題啦。”阿朱問道:“《六脈神劍劍譜》取得了怎樣?取不到又怎樣?”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定,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劍譜》給他觀看幾天,就讓小僧在尊府‘還施水閣’看幾天書。”阿朱一凜:“這和尚竟知道‘還施水閣’的名字,看來此人當非凡庸之輩。”當下假裝糊涂,問道:“什么‘稀飯水餃’?你要香梗米稀飯、雞湯水餃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葷腥么?”

  鳩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么不要用真雞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嘸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盡是胡扯。蘇州人大都伶牙俐齒,后世蘇州評彈之技名聞天下,便由于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鳩摩智當真無法可施。

  他此番來到姑蘇,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后商議大事,哪知正主兒見不著,所見到之人一個個都纏夾不清,若有意,若無意,虛虛實實,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斷定慕容老夫人、孫三、黃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讓自己祭墓,當然更不讓進入‘還施水閣’觀看武學秘籍,眼下不管他們如何裝腔作勢,自當先將話說明白了,此后或以禮相待,或恃強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當下心平氣和地道:“這六脈神劍劍譜,小僧是帶來了,因此斗膽要依照舊約,到尊府‘還施水閣’去觀看圖書。”

  阿碧道:“慕容老爺已經故世哉。一來口說無憑,二來大師父帶來這本劍譜,我們這里也嘸不啥人看得懂,從前就算有啥舊約,自然是一概無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劍譜?煎雞脯還是蒸鴨脯?在哪里?先給我瞧瞧是真還是假的。”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這位段公子的心里,記著全套六脈神劍劍譜,我帶了他人來,就如同是帶了劍譜來一樣。”阿碧微笑道:“我還道真有什么劍譜呢,原來大師父是說笑的。”鳩摩智道:“小僧豈敢說笑?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劍譜,已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地記得。”阿碧道:“段公子記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還施水閣’看書,也應當請段公子去。同大師父有啥相干?”鳩摩智道:“小僧為踐昔日之約,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燒化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但見他神色寧定,一本正經,決不是隨口說笑的模樣,驚訝更甚。阿碧道:“大師父這不是講笑話嗎?好端端一個人,哪能撥你隨便燒化?”鳩摩智淡淡地道:“小僧要燒了他,諒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劍譜,可見得全是瞎三話四。想這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當真會得這門劍法,又怎能任由你擺布?”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點中了穴道,全身內勁使不出來。”

  阿朱不住搖頭,道:“我更加半點也不信了。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叫他施展施展六脈神劍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鳩摩智點點頭,道:“很好,可以一試。”

  段譽稱贊阿碧美貌,對她的彈奏歌唱大為心醉,阿碧自是歡喜;他不揭穿阿朱喬裝,反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又討得了阿朱的歡心,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被點了穴道,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穴道。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見他伸出手掌,在段譽背上、胸前、腿前輕拍數掌。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只覺受封穴道中立時血脈暢通,微一運氣,內息便即轉動自如。

  鳩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練會六脈神劍,請你一試身手。如我這般,將這株桂花樹斬下一根枝椏來。”說著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積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庭中桂樹上一條樹枝無風自折,落下地來,便如用刀劍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他二人雖見這番僧武功怪異,總還當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一類,這時見他以掌力切斷樹枝,才知他內力之深,實是罕見罕聞。

  段譽搖頭道:“我什么武功也不會,更加不會什么七脈神劍、八脈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樹,你干嗎弄毀了它?”鳩摩智道:“段公子何必過謙?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當世除慕容公子和區區在下之外,能勝得過你的,只怕寥寥無幾。姑蘇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學的府庫,你施展幾手,請老太太指點指點,那也是極大的美事啊。”段譽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對我好生無禮,將我橫拖直拉、順提倒曳地帶到江南來。我本來不想再跟你多說一句話,但到得蘇州,見到這般宜人的美景、幾位天仙一般的姑娘,覺得你還算大有功勞,我心中一口怨氣倒也消了。咱們從此一刀兩斷,誰也不用理誰。”

  阿朱與阿碧聽他一副書呆子口氣,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語中轉彎抹角,盡在贊譽自己,也都芳心竊喜。

  鳩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脈神劍,那不是顯得我說話無稽么?”

  段譽道:“你本來是信口開河嘛。你既與慕容先生有約,干嗎不盡早到大理來取劍經?卻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無對證,這才來啰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蘇慕容氏武功高強,捏造一派謊話,想騙得老太太應允你到藏書閣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經劍譜,學一學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法門。人家既在武林中有這么大的名頭,難道連這一點兒粗淺法門也不懂?倘若你只憑這么一番花言巧語,便能騙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訣,天下的騙子還少得了?誰又不會來這么胡說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聲稱是。

  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的猜測不對。小僧與慕容先生訂約雖久,但因小僧閉關修習這‘火焰刀’功夫,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練不成功,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龍寺了。”

  段譽道:“大和尚,你名氣也有了,權位也有了,武功又這般高強,在吐蕃國做你的護國法王,豈不甚妙?又何必到江南來招搖撞騙?”

  鳩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脈神劍,莫怪小僧無禮。”段譽道:“你早就無禮過了,難道還有什么更無禮的?最多不過是一刀將我殺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鳩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勁風,直向段譽面門撲到。

  段譽早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遠不及他,跟他斗與不斗,結果一樣,他要向人證明自己會使六脈神劍,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當鳩摩智以內勁化成的刀勢劈將過來,段譽將心一橫,竟不擋不架。鳩摩智一驚,六脈神劍劍譜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得,決不愿在得到劍譜之前便殺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陣涼風過去,段譽的頭發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過彥之相顧駭然,阿朱與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鳩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寧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說道:“貪嗔癡愛欲,大和尚一應俱全,居然妄稱佛門高僧,當真浪得虛名!”

  鳩摩智見段譽神色間一直對阿碧甚好,突然揮掌向阿碧劈去,說道:“說不得,我先殺慕容府上一個小丫頭立威。”

  這一招突然而來,阿碧大吃一驚,斜身急閃避開,嚓的一聲響,她身后一張椅子被這股內勁裂成兩半。鳩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滾,身手雖快,情勢已甚為狼狽。鳩摩智暴喝聲中,第三刀又已劈去。段譽大驚,叫道:“不可傷了小姑娘!”

  阿碧嚇得臉色慘白,對這無影無蹤的內力實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揮杖便向鳩摩智背心擊去。她站著說話,緩步而行,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這一情急拼命,卻是身法矯捷,輕靈之極。

  鳩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歲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騙和尚到幾時?”回手出掌,喀的一聲,將她手中木杖斬成兩截,跟著揮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驚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過桌面擋格,啪啪兩聲,一張紫檀木的桌子登時碎裂,她手中只剩下兩條桌腿。

  段譽見阿碧背靠墻壁,已退無可退,而鳩摩智揮掌又劈了過去,他對阿碧甚有好感,想到救人要緊,沒再顧慮自己全不是鳩摩智的敵手,中指戳出,情急之下勁由心生,內勁自“中沖穴”激射而出,嗤嗤聲響,正是中沖劍法。鳩摩智并非當真要殺阿碧,但求逼得段譽出手,否則“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數使將出來,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見段譽果然出手,便回掌砍擊阿朱。疾風到處,阿朱一個踉蹌,肩頭衣杉已為內勁撕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段譽左手“少澤劍”跟著刺出,擋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頃刻間阿朱、阿碧雙雙脫險,鳩摩智的雙刀全由段譽的六脈神劍接了過去。鳩摩智賣弄本事,又要讓人瞧見段譽確是會使六脈神劍的功夫,故意與他內勁相撞,嗤嗤有聲。段譽集數大高手的修為于一身,其時的內力實已較鳩摩智為強,苦在不會半分武功,在天龍寺中所記劍法,也全然不會當真使用,又瞧不出火焰刀內勁的來路。鳩摩智把他渾厚的內力東引西帶,只刺得門窗板壁上一個個都是洞孔,連說:“這六脈神劍果然好厲害,無怪當年慕容先生私心竊慕。”

  崔百泉大為驚訝:“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哪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越想越心驚,額頭背心都是汗水。

  鳩摩智和段譽斗了一會兒,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卻故意拿他戲耍。但斗到后來,輕視之意漸去,察覺他內勁渾厚之極,猶在自己之上,只不知怎的,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又拆數招,鳩摩智忽地心動:“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一旦豁然貫通,領悟了武功要訣,以此內力和劍法,和尚就不是他對手了。”

  段譽知道自己生死已全操于鳩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你們快快逃走,再遲便來不及了。”阿朱問道:“段公子,你為什么要救我們?”段譽道:“你們是我朋友啊!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橫行霸道地欺侮人。只可惜我不會武功,敵他不過,你們快快走吧。”

  鳩摩智笑道:“來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點向段譽穴道。段譽叫聲:“啊喲!”待要閃避,卻哪里能夠?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立時雙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鳩摩智笑道:“死在臨頭,自身難保,居然尚來憐香惜玉。”說著回身歸座,向阿朱道:“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誰作主?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不過他不會武功,不會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

  阿朱心知今日“琴韻小筑”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眉頭一皺,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話,我們信了。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時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四位請休息片刻,待會就用晚飯。”說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內堂。

  過得小半個時辰,一名男仆出來說道:“阿碧姑娘請四位到‘錦瑟居’用晚飯。”鳩摩智道:“多謝了!”伸手挽住段譽的手臂,跟隨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地走過數十丈鵝卵石鋪成的小徑,繞過幾處山石花木,來到水邊,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仆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邊。”鳩摩智、段譽、崔百泉、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將船劃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譽從松木梯階走上“錦瑟居”門口,見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綠衣衫。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向著段譽似笑非笑,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女郎是鵝蛋臉,眼珠靈動,另有一股動人氣韻。

  段譽一走近,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這樣一個小美人,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么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個頭,心中不服氣,是不是?”段譽連連搖頭,道:“這三個頭磕得大有道理,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錯了?”段譽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哪知道一見面,這個……這個……”阿朱搶著道:“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時道:“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大吃一驚,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都不是。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當真令人大為欽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江南的靈秀之氣,該當一下子使得干干凈凈了。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贊美幾句,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地已贊了這么一大片,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轉頭向鳩摩智等人道:“四位駕臨敝處,嘸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請各位喝杯水酒,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請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譽見那“錦瑟居”四面皆水,從窗中望出去,湖上煙波盡收眼底,回過頭來,見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細瓷,心中先喝了聲彩。

  一會兒男仆端上蔬果點心。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道熱菜,白果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甚別致。魚蝦肉食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段譽每樣菜肴都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贊道:“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肴來。”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還是阿碧做的?”段譽道:“這櫻桃火腿,梅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阿碧姊姊手制了。”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說該當獎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們自當盡力,什么獎不獎的,我們做丫頭的配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說我壞。”

  段譽笑道:“溫柔斯文,活潑伶俐,兩樣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剛才聽你在軟鞭上彈奏,實感心曠神怡。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可帶著滿腦子的飄飄仙樂做鬼去了。”

  阿碧盈盈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丑,以娛嘉賓。”說著走到屏風后面,捧了一具古瑟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古瑟放在身前幾上,向段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么瑟。”

  段譽走到她身前,見這瑟比之尋常所彈之瑟長了尺許,有五十條弦線,每弦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是李商隱的錦瑟了。”阿朱走過去伸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拉一放,鏜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道:“姊姊這瑟……”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給什么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遽之極,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三人的腦袋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錦瑟居”已有數丈。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地躍起,正是鳩摩智,他踏上“錦瑟居”屋邊實地,隨手折斷一根木柱,對準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呼呼聲響、勢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譽與二女同時伏倒,半截木柱從頭頂急掠而過,疾風只刮得頸中隱隱生疼。

  阿朱彎著身子,扳槳又將小船劃出丈許,突然間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在水面上直拋而起,隨即落下,大片湖水潑入船中,霎時間三人衣衫盡濕。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錦瑟居”的板壁,不住將屋中的石鼓、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扳槳移船相避,阿朱則一鼓勁兒地前劃,每劃得一槳,小船離“錦瑟居”便遠得數尺。鳩摩智仍不住投擲,但物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眼見他力氣再大,卻也投擲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地扳槳。段譽回頭遙望,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錦瑟居”的梯階,心中正自一喜,跟著叫道:“啊喲!”卻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惡和尚追來啦!”她用力劃了幾槳,回頭望去,突然哈哈大笑。段譽轉過頭去,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原來他武功雖強,卻不會劃船。

  三人登時寬心。可是過不多時,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劃追來。阿碧嘆道:“這個大師父實頭聰明,伊不會格事體,一學就會。”阿朱道:“咱們跟他捉迷藏。”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將小船劃入密密層層的荷葉叢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轉了幾個彎,鉆進了一條小浜,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

  段譽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幫兩位姊姊劃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擔心,大和尚追勿著哉。”

  段譽道:“這‘錦瑟居’中的機關,倒也有趣。這只小船,剛好裝在姊姊鼓瑟的幾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瑟。阿朱姊姊在瑟上撥一聲,就是信號,外頭的男傭人聽得仔,開了翻板,大家就撲通、撲通、撲通了!”三人齊聲大笑。

  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撥和尚聽得仔。”忽聽得遠處聲音傳來:“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將船劃回來。快回來啊,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決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柔和可親,令人不由自主地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說道:“大和尚叫咱們回去,說決計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么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智的聲音所惑,急道:“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鳩摩智和藹的聲音緩緩送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要你們快劃回來,對啦,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當真回來,自會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攝人心魄的邪術。”心念動處,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幾片荷葉,搓成一團,塞在阿碧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勾魄法兒,我們險些著了他道兒。”阿朱掉過船頭,用力劃槳,叫道:“阿碧,快劃、快劃!”

  兩人劃著小船,直向荷塘深處劃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呼聲漸遠漸輕,終于再也聽不到了。段譽打手勢叫二人取出耳中塞著的荷葉。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長氣,說道:“嚇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講怎么辦?”阿朱道:“我們就在這湖里跟這壞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挖藕來吃,就算跟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這法子倒有趣。勿曉得段公子嫌勿嫌氣悶?”段譽拍手笑道:“湖中風光,觀之不足,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道:“這里向東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隨便啥人也不容易認得路。我們一進了百曲湖,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槳緩緩蕩舟。段譽平臥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荷葉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里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花香,心想:“就算一輩子這樣,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兩位姊姊這樣的好人,想來慕容公子也不是窮兇極惡之輩,少林寺玄悲大師和霍先生的師兄,不知是不是他殺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雖多,卻沒一個及得上阿朱、阿碧兩位姊姊。她們年紀小過我,是不是該叫她們妹子?叫妹子太過親熱,還是叫姊姊吧!”

  過了良久,迷迷糊糊地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朱姊姊,你過來啊。”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啊,我同你講。”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同我想個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段公子阿困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說得聲如蚊鳴,但段譽內力既強,自然而然聽得清清楚楚,聽阿碧這么說,當下不敢稍動,假裝微微發出鼾聲,免得阿碧尷尬。

  只聽阿朱低聲笑道:“段公子困著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來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聲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聲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搖搖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個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轉仔,也看勿見。”阿碧道:“有聲音格,撥俚聽見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嘸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聞勿到。”阿碧道:“我勿來,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來,只道:“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聲笑,說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講末,我倒也忘記脫哩,撥你講三講四,我也要解手哉。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過半九路,就劃過去解手吧。”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許我們上門,兇是兇得來,撥俚看見仔,定歸要給我們幾個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緊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尋相罵,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兩個小丫頭,嘸啥事體得罪俚,做啥要請我們吃耳光?我俚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馬上落船劃開,舅太太哪能曉得?”阿碧道:“倒勿錯。”微一沉吟,說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則……否則,俚急起上來,介末也尷尬。”

  阿朱輕笑道:“你就是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阿碧嘆了口氣,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俚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曾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嘆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阿姊講閑話,阿要唔輕頭?”

  阿朱回到船頭,提起木槳劃船。兩女劃了一會兒,只見湖面上一片銀光,卻是天色漸漸亮了。

  段譽內力渾厚,穴道不會久閉,本來鳩摩智過得幾個時辰便須補指,過了這些時候,只覺內息漸暢,被封住的幾處穴道慢慢松開。他伸個懶腰,坐起身來,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兩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兩位姑娘為難。

  阿朱、阿碧兩人同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阿朱笑道:“過去不遠,便是我們一家姓王的親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譽道:“如此再好不過。”阿朱隨即正色道:“不過王家太太脾氣很古怪,不許陌生男人上門。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來,我們別在這里惹上麻煩。”段譽道:“是,我理會得。”

  他心中平靜,水聲輕悠,湖上清香,晨曦初上,但見船尾阿碧劃動木槳,皓腕如玉,綠衫微動,平時讀過與江南美女有關的詞句,一句句在心底流過:“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消魂。池塘別后,曾行處,綠妒輕裙。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里,緩步香茵。”“遍綠野,嬉游醉眠,莫負青春。”

  段譽往日在天龍寺、皇宮等處壁畫中,見過不少在天上飛翔歌舞的天竺天女像,這些天女容貌美麗,身材豐腴,衣帶飄揚,白足纖細,酥胸半露,他少年心情,看到時頗涉遐思,往往流連幾個時辰不肯遽去。后來在無量山山洞中見到神仙姊姊的玉像,乍見仙女,更是如癡如狂。及后邂逅木婉清,石屋中肌膚相接,兩情如火,若非強自克制,幾及于亂,自此日夕思念,頗難不涉男女之事。今日在江南初見阿碧,忽然又是一番光景,但覺此女清秀溫雅,柔情似水,在她身畔,說不出的愉悅平和,彈幾句《采桑子》,唱一曲《二杜良辰》,令人心神俱醉。心想倘若長臥小舟,以此女為伴,但求永為良友,共弄綠水,仰觀星辰,此生更無他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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