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京師,大雪滿京城。
紫禁城乾清宮內(nèi),皇帝陛下召見剛剛從山西大同由八名錦衣衛(wèi)護(hù)送,日夜兼程趕到京城的黃惟德。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刑部,大理寺、東廠甚至都察院都在大雪紛飛時接到了緊急奏報。
大雪過后,桃花,梅花千樹萬樹,滿園遍野圍繞著錦衣衛(wèi)校場。
太子千歲爺駕到。
校場錦衣肅立,青春勃發(fā)的太子從馬車上跳將下來,大步流星的來到觀禮臺上,在太子身后緊隨著老太監(jiān)高鳳。今天,是太子自七歲被立儲以來首次得以檢閱錦衣衛(wèi)軍。而且此次,他的父親,當(dāng)今萬歲爺還特意傳詔地方,凡手下有異能之士,身家清白者,皆舉薦至京師錦衣衛(wèi)。自小體弱多病的萬歲爺自入冬之后圣體違和,心知來日無多,便著意為獨(dú)生愛子選取忠勇之士輔佐。太子檢閱錦衣衛(wèi)時的表情沉著,肅穆,一點(diǎn)也沒有宮內(nèi)傳說的調(diào)皮,玩鬧,歡脫的模樣,這不禁令眾錦衣侍衛(wèi)刮目相看。
太子回到觀禮臺上,司禮太監(jiān)高鳳小心扶著他坐下,低首道:“千歲爺,可要看看各地呈報上來的勇士名冊?”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高鳳取了名冊,清清嗓子,上前三步朗聲道:“浙江溫州石勇,上前晉見太子千歲爺。”
“臣石勇來見千歲爺。”一句聲若洪鐘的回應(yīng),便見錦衣衛(wèi)隊伍當(dāng)中奔出一年青男子,三步并做二步便到近前,倒頭就拜。太子仔細(xì)端詳,端得是身軀偉碩,筋鼓腱張,抬起頭來,倒是個濃眉大眼的忠厚模樣。
太子哈哈一笑,道:“你是江南人?”
“啟千歲爺,臣是浙江溫州東鄉(xiāng)人。”
太子笑道:“江南人不是素來長得文弱娟秀么?怎生有你這般粗獷高大如鐵塔之輩?”
“千歲爺此言差矣,臣自小在江南長大,也素以為北國風(fēng)光,必都是赳赳武夫之相,怎知今日得見千歲爺,竟是如此俊美華麗,讓人心生愛慕之意,可見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以地域之分以偏概全。”
太子點(diǎn)頭而笑:“聽你說話,倒是有幾分江南風(fēng)雅。你是何人舉薦而來?”
“千歲爺,他是,”高鳳待要回答,太子搖手望著石勇道:“由他說來。”
石勇朗聲道:“臣是由浙江錦衣衛(wèi)千戶秦嶺推薦而來。臣家祖父曾于錦衣衛(wèi)當(dāng)差,在邊關(guān)與蒙古人激戰(zhàn)壯烈殉國,我家祖母一心希望臣能承襲祖父錦衣衛(wèi)之職,精忠報國。”
“你祖父是誰?”
“我祖父喚做石三通。”
高鳳低頭補(bǔ)充道:“千歲爺,這石三通臣曉得,當(dāng)年曾經(jīng)鎮(zhèn)守邊關(guān),擒賊有功,英廟于金殿嘉獎。其后在土……”
太子擺手看向石勇笑道:“你有何異能?”
“臣空活了二十年,別無所長,就是能吃飯。”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而笑。
太子更是開懷:“吃飯也算異能?”
“當(dāng)然,臣一餐能吃十碗米飯,吃飽之后可三日不食。”
太子舉手故意劃了個小圈:“這樣的碗?”
石勇?lián)u頭劃了個大大的圈:“這樣的碗。”
太子細(xì)思而笑:“吃一餐后可三日不吃,倒也不算能吃,除此之外,可有其他異能?”
“臣雙眼夜能視物如白晝,雙手可舉千斤重物。”
“哦?”太子看石勇一臉誠實(shí),不像是說假話,就指著觀禮臺旁的石獅道:“你且舉給我看。”
“喏。”石勇大聲應(yīng)著走到石獅面前,雙腿屈蹲,伸出雙手環(huán)抱石獅,大喝一聲,應(yīng)聲而起,那石獅竟就這樣被他撥離了地面,抱上觀禮臺放在太子的面前。
“再搬下去可否?”
石勇二話不說,抱著石獅又搬下觀禮臺,放回原處,再回到觀禮臺向太子行禮,面不改色氣不喘。
“好,果然好力氣,我喜歡,到時讓爹爹封你為錦衣衛(wèi)百戶,做我的貼身侍衛(wèi)。”太子拍手笑道。
“謝千歲爺恩。”石勇謝完,起身順手推開站在太子身后的一個侍衛(wèi),當(dāng)仁不讓地站在太子身后,倒把那小侍衛(wèi)嚇了一跳。太子倒覺得石勇頗有趣,沒有怪罪,只叫小侍衛(wèi)去喚其他異人前來晉見。
“臣周昂叩見千歲爺。”面前男子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玉樹臨風(fēng)。
“周昂?”太子見人心喜,接過高鳳遞過的薦書來看:“哦,你是云南來的。”
“是,千歲爺。”
太子繼續(xù)往下看,雙眉一挑再次抬頭道:“你娘家姓紀(jì)?”
“是,千歲爺。”
“你可知我那從未享過福的皇奶奶也姓紀(jì)?”
“千歲爺,臣家世居云南,從未去過廣西。”周昂低首道。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淡淡一笑道:“你是廣東鎮(zhèn)守太監(jiān)周義推薦而來,他是你何人?”
“是臣的叔父。”
“哦,舉賢不避親,十八好年華,正是建功立業(yè)的好時候,那你有何異能?”
“臣愿為千歲爺劍舞。”
“可。”
“臣請千歲爺?shù)接^禮臺左側(cè)一觀。”
“為何要到左側(cè)?”太子笑問著,把頭轉(zhuǎn)向左邊,周昂一指觀禮臺左邊一株花開繁盛的桃樹,抽劍,身若離弦,飛躍桃花樹上。揮劍,周旋進(jìn)退,如彩蝶翩翩起舞于枝頭,花葉搖曳卻不墜,煞是好看。
太子禁不住拍掌叫好,大聲道:“周昂,我要看那桃花雨紛飛。”
周昂聽到,于那桃花樹枝頭突然身形一變,劍光煞變奪目照人,疾旋飛刺之中,桃花如急雨紛飛向觀禮臺飄來,剎時間便將年少的太子包圍在漫天花雨當(dāng)中。
“好身法,好劍法,好漂亮的花雨。”太子身后的石勇也不禁歡呼雀躍。
周昂于花雨當(dāng)中飛身而落,單膝跪在太子面前,手捧一束粉艷桃花奉上:“千歲爺,您的花。”
太子接過,笑道:“那樹怕是要被你削得光禿了。”
周昂溫柔一笑道:“千歲爺可近前細(xì)觀。”
“我飛不上去。”
石勇聽到,立刻走上前蹲下道:“千歲爺且跨在臣肩上看。”
太子見了,便爬到石勇肩上,石勇將他頂起,正正與桃樹平齊,靠近觀禮臺欄邊細(xì)望,才見那桃花樹雖不似先前那般繁盛,卻依然搖曳生姿,并無光禿缺損之處,太子暗暗稱奇,點(diǎn)頭而笑。
“周昂,你也來做我的侍衛(wèi)。”太子順勢坐在石勇肩頭道。
周昂卻低首:“千歲爺,臣想做那偵緝辦案的錦衣衛(wèi)官。”
“千歲爺,周昂他不愿做您的近身侍衛(wèi),就由臣來做吧。”周昂話音剛落,觀禮臺上便飄上來一個人,向著太子納頭便拜。
太子居高臨下低頭瞧:“你又姓甚名誰,由何人舉薦而來?”
“臣喚李龍。”來人并不抬頭,答道。
“李龍?本宮曾有一小友,也喚做李龍。你是何人舉薦?”太子笑道。
“千歲爺,他便是德官的兒子。”高鳳抬首道。
太子雙眉一聳,拍拍石勇的頭:“放我下來。”
石勇伸手把太子抱下來,高鳳過來給太子順順衣衫,端正冠帽道:“千歲爺,這有薦書。”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卻只是看著李龍道:“李龍,抬起頭來。”
李龍?zhí)ь^,四目相對。太子‘哎喲’一聲,那心立時酥了半邊。這李龍長得是灼目其華,豐神俊逸,當(dāng)真是國色無雙。太子自長成以來從不曾見此流離殊色,不由呆住。過了好一會才嘻嘻一笑道:“你這模樣,可是被女人天天圍著吧?”
李龍微笑回答:“臣自長大,家中門檻就被踏破了。”
“哦?”太子看了李龍好一會,緩聲問道:“你娘可好?”
“謝千歲爺關(guān)心,我娘身體康健。”
“倒是有許多年不見了,若不曾記錯,你今年應(yīng)當(dāng)有十七歲了。”太子似乎有些感慨,目光也變得柔和,微微一笑道:“李龍,你有何異能?”
“臣并無異能,只是自幼習(xí)武學(xué)醫(yī),”李龍?zhí)ь^道。
太子看著李龍若有所思,少頃笑道:“哦,我記起了,你也曾聽過御醫(yī)高廷和講書。”
“殿下還記得?”
太子一笑道:“少時你還與我比過武,如此,便再來比試比試?”
“千歲爺喜歡,臣就與千歲爺比試比試。”
太子瞧了李龍一眼,笑道:“如何比試?”
李龍一指校場中央:“就在此比試。我畫一個圈,誰先被打出圈,誰就輸了。”
“好。”太子說著,取下太子頭冠,解了狐裘披風(fēng),除了外袍,露出里面一身勁裝,率先從觀禮臺跳下校場中央。周昂和石勇看著太子跳下去的姿勢,不由相視一眼,跟著跳下,來到圈外,仔細(xì)看。
李龍來到圈中,抱拳道:“千歲爺,請。”
“你初來乍到,我讓你三招。”太子笑道。
“恭敬不如從命,千歲爺小心啦。”
李龍伸拳到太子面前,虛晃三招,退后三步道:“千歲爺,請。”
“我讓你,你就在我面前虛晃三招?”太子笑道。
“臣自小習(xí)武,殿下讓我,臣受恩就是。”
“你倒是半點(diǎn)不愿服軟,既如此,休怪本千歲下手狠。”太子話音一落,嘻笑瞬間以拳變爪,翻手一招‘白虎掏心’,便向李龍上三路襲來。
周昂與石勇再互望一眼,眼神凝視圈中,神情更是凝重。
太子這一招‘白虎掏心’若是旁人使來,必是兇猛毒辣,但太子使來卻總有一股調(diào)戲輕浮味道。李龍看在眼中,心下冷笑,干脆就下狠招,飛起一腳向太子踢去,太子嘻笑兩聲,不避不躲,反趁機(jī)伸手去抓李龍的腳,李龍腳尖一點(diǎn),旋身飛轉(zhuǎn)落到太子身后,太子待要轉(zhuǎn)身已經(jīng)太遲,被李龍再起一腳,踢中后背,直撲圈外。好個太子,竟硬生生在即將撲出圈外之際,飛身而起,重又落在李龍面前。周昂與石勇看得點(diǎn)頭,眼中有稱許之意。李龍也看出太子武功根基扎實(shí),就是對陣時的輕敵浮夸讓他吃虧。
“李龍,我這姿勢是不是好帥,讓你都看呆了?”太子笑道。
李龍點(diǎn)頭贊道:“千歲爺武功根基很扎實(shí)。”
太子哈哈笑著想去握李龍的手,卻不料自己手竟有些麻軟冰涼,怎么也抬不起來,太子暗驚看了李龍一眼,笑了笑道:“天晚了,我也累了,明日我上奏爹爹,封你們?yōu)楣佟!?br>
“謝千歲爺隆恩。”石勇,周昂也趕緊跪下來謝恩。
高鳳小跑過來低聲道:“千歲爺,還有其他地方推薦過來的異能之士……”
“不看了,不看了,你去叫錦衣衛(wèi)和東廠相關(guān)人等過來,讓他們?nèi)ヌ艟褪恰!?br>
“是。”高鳳領(lǐng)命去了。
太子臨走之時,還看了李龍一眼,甩甩酸麻冰冷的手臂,在東宮侍衛(wèi)簇?fù)硐禄鼗蕦m去了。周昂,石勇和李龍互相揖禮問侯告辭。準(zhǔn)備一起回錦衣衛(wèi)營。走到校場門口忽接到萬歲爺圣旨,宣李龍入宮面圣。李龍接旨辭了周昂和石勇前往乾清宮。在宮門口遇到太子,太子從較場回來后沒有回東宮,而是直接前來乾清宮給父皇母后請安。
李龍趕緊上前兩步:“千歲爺。”
太子回頭看到李龍,倒沒有奇怪:“你也來了?”
“萬歲爺召見。”
“那就一起進(jìn)去吧。”太子順手握住李龍的手,一起跨進(jìn)乾清宮的大門。
萬歲爺與皇后正在宮內(nèi)看著他們。
太子和李龍一起跪倒,李龍聽著太子說:“兒臣請爹爹、皇后殿下安。”
李龍聽得心下微怔,跟著太子道:“臣李龍叩見萬歲爺,皇后殿下。”
“我兒平身,龍兒,你也起來吧,在此不必拘禮。”萬歲爺說。
“謝爹爹。”太子回道。
“謝萬歲爺,皇后殿下。”李龍回道。
兩人起身,李龍見太子邁步走向萬歲爺,不好多看多問,也跟著太子的步伐,四人同入內(nèi)殿,那里已擺了一張圓桌,四張椅子。桌上擺了晚間的膳食。李龍看過去,都是家常小菜。四人落座,太子坐在萬歲爺?shù)南率祝铨埦瓦^來坐在皇后殿下的下首。席間用餐時,李龍見太子會時不時的給萬歲爺挾菜,皇后殿下卻會偶爾給太子挾菜,每次太子接著,都會說謝皇后殿下。在如此氛圍中,李龍總覺得這一聲‘皇后殿下’特別的客氣,生疏。若是在家鄉(xiāng)李龍肯定會搞些氣氛,但他初入皇宮不敢造次,這餐飯吃得他如坐針氈。
晚膳之后,萬歲爺握著李龍的手說:“龍兒,你我多年不見,且陪朕到御花園走一走。”
李龍趕緊答應(yīng),算是逃脫了壓抑的氛圍。太子倒也沒有異樣,只是按禮數(shù)起身躬送父親出宮。李龍扶著萬歲爺慢慢向御花園走去。
“龍兒,太子如何?”萬歲爺溫柔地問。
李龍恭敬道:“萬歲爺,千歲爺將來會成大器的。”
萬歲爺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輕咳兩聲道:“他日太子登基,你要好生保他。”
“臣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萬歲爺坐在涼亭前,凝望著那盛放梅花,喃喃道:“全天下人都道朕是這大明萬里錦繡江山的主人,可是朕這一輩子連北京城都沒有看全過。太子心思活絡(luò),年齡越長,越是想往外走,總是牽著朕的手說要到那紫禁城外去看一看,走一走。有的時候也真的想讓他去看看外面的錦繡山河到底是怎樣的。可他是朕的獨(dú)子,是這萬里江山的主人,萬一出去有所差池,怎對得起列祖列宗?”
李龍立在萬歲爺身后,不出聲,安靜的聽著,時不時幫他捶捶肩。
“龍兒,梅龍鎮(zhèn)是個怎樣的所在?”萬歲爺又輕問。
“是山西大同的一個小鎮(zhèn)子,鎮(zhèn)上的男人喜歡喝酒打架,少年浪蕩子喜歡扶著門起哄看美女,不過,如果那蒙古小王子帶兵侵犯大同,鎮(zhèn)上的少年兒郎們,會呼朋喚友,拿著刀槍上戰(zhàn)場殺敵。”
“蒙古小王子?朕自登基,內(nèi)政還算是理得順暢,就是這軍政,朕也曾想出兵攻打小王子,但是朝中大臣多有異議。在朝臣眼中小王子只是邊患,遠(yuǎn)不足以調(diào)重兵擊之。龍兒,你在大同長大,可覺得這些大臣們說得對?”
李龍在大同長大,年年看著那小王子帶兵侵邊,殺人掠物,親朋戚友時有犧牲,心中所想自然和朝中大臣不一樣。但是看萬歲爺一臉憔悴模樣,不忍心讓他煩憂,就說:“萬歲爺,小王子雖時有犯邊,倒也確實(shí)不算緊要的。”
萬歲爺見李龍這樣說,臉上愁云微散,緩聲道:“龍兒,你能來京,朕是歡喜的。”
“萬歲爺,龍兒能與您再相見,龍兒也很歡喜。”
萬歲爺輕輕一笑:“當(dāng)年皇后懷上太子,朕重新召德官入宮隨侍,德官便帶了你上京,那年你才三歲,胖乎乎甚是可愛。后來德官數(shù)番出宮又?jǐn)?shù)番入宮,她都帶了你在身邊,也難為你那般年幼便兩地奔波。”
“不難為,龍兒喜歡得緊呢。”李龍笑道。
萬歲爺輕聲道:“龍兒,你知道朕的身世吧?”
“聽娘提過,說萬歲爺您是在安樂堂出生的。”
“不錯,當(dāng)年替朕接生的,就是你的母親,后來太子出生在即,也是你的母親為太子接生的。”
“這我倒不知道,我娘沒跟我說過。”
“那你娘對你說了些什么?”
“我娘只是說她當(dāng)時是宮中女官,服侍太后。”
萬歲爺微微笑了笑,喃喃道:“德官當(dāng)真是好人,不枉朕這多年的信任。”
“萬歲爺,我是不是一定能做錦衣衛(wèi)?”
“為何這樣問?”
“我娘帶我來京,只說要我入宮,龍兒這心有點(diǎn)懸。”
萬歲爺哈哈一笑:“難不成你以為你娘要你入宮做宦官?”
“龍兒是真有些怕呢。”李龍笑道。
萬歲爺沉默了一會,忽問道:“龍兒,朕若真是要你入宮日夜隨侍在太子身邊,你可愿意?”
李龍聽了,微沉吟道:“當(dāng)年我娘曾跟我說,待我長發(fā)及腰,便要入宮護(hù)衛(wèi)太子殿下。只是,萬歲爺,您不是真的要龍兒做太監(jiān)吧?”
萬歲爺?shù)男β暣罅诵Z氣明顯愉悅了:“怎么,不想做太監(jiān)啊?那就做太子的內(nèi)助如何?”
李龍愣住了,過了好一會才道:“龍兒只要能在錦衣衛(wèi)內(nèi)授職保護(hù)萬歲爺,于心足矣。”
萬歲爺輕輕拍拍李龍的手,笑道:“龍兒放心,朕說笑而已。”
‘呼’,李龍輕吁了一口氣:“萬歲爺,嚇?biāo)例垉豪病!?br>
“龍兒到底天真爛漫,太子若能有一個似你這般的兄弟就好了。”
李龍心想自己尚且有個妹妹,太子卻只得一人,確實(shí)是太少,但這話不好說,就道:“萬歲爺在我等百姓當(dāng)中,便是那至尊至貴的爺爺,這天下臣民都是萬歲爺?shù)膬簩O。”
萬歲爺聽得哈哈笑,心情大好。
“萬歲爺,他日太子登基,龍兒自然也會視他如君父一般敬愛。”
“好,有龍兒在太子身邊,朕也就放心了。”萬歲爺說著話,輕咳了兩聲。
“萬歲爺,天涼了,龍兒扶您回宮吧,明日龍兒帶您出宮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可好?”
“明日還要早朝啊。”
“您都病成這樣了,還早朝呢?”
“那些大臣天天早朝,朕不能不去。”
“讓太子去吧。”
“嗯?”
“太子也可以理政了,他將來是要承繼大統(tǒng),若不能早早學(xué)會理政,將來萬歲爺如何放心把這萬里錦繡江山交給他呢?萬歲爺且歇一歇,也可以趁機(jī)看看太子的本事如何?”
“嗯,你說的有道理。好,朕就叫太子明天臨朝。”
李龍扶萬歲爺回乾清宮。走到宮門口抬頭看宮內(nèi),只狗崽子太子坐在一邊看書,皇后殿下坐在另一邊刺繡,安靜無聲。萬歲爺輕咳了一聲,太子和皇后同時抬起頭,迎了出來。
皇后扶住萬歲爺,輕聲道:“陛下,女兒侍候您就寢。”
“爹爹,兒臣也回東宮了。”太子躬身道。
“我兒,明日你替我早朝。”萬歲爺說。
太子微愣了一下,應(yīng)道:“是,爹爹。”
萬歲爺看向李龍:“龍兒,你隨太子一起去東宮住。”
“是。”李龍應(yīng)道。
太子向父母拜辭,李龍也謝了恩,兩人一起離開了乾清宮。
走在去東宮的路上,太子輕笑道:“李龍,你踢我的那一腳是什么功夫啊?”
“寒冰決。”李龍回道。
太子把臉湊過來,眉目之間都是狡猾,笑道:“也是你們李家的家傳武功么?你們李家除了家傳武功,是不是還有別的家傳遺命?”
“你說甚?”李龍不解反問。
“其實(shí)你娘是送你入宮來的吧?”
“千歲爺,這個笑話一點(diǎn)也不好笑。”
“你看我的樣子像說笑嗎?”太子淡淡道。
李龍一怔:“千歲爺不是說笑嗎?”
“你別看這紫禁城守衛(wèi)森嚴(yán),爹爹卻最怕我被人害。連我睡覺之時都希望有個人在身邊保護(hù)我。宮中的妃嬪按祖制不可留在太子身邊過夜。何況若真有人要害我,身邊女子反倒要我保護(hù)。太監(jiān)和錦衣衛(wèi)更不可能與太子過于親近,只能在外殿守護(hù)。是以……”太子指著李龍笑得極得意:“倒是你的母親,在我年幼之時以襄助東宮之名長居?xùn)|宮,日夜隨侍在我身邊,目今你又來京,可不就是要你接替她的位置?”
李龍聽得有些驚,難道自己真是要被送入宮做太監(jiān)的?
太子看他的模樣像真被嚇到,不由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還真信了啊?嚇得臉都白了。”
“千歲爺,君無戲言,怎能如此調(diào)戲臣下呢?”李龍生氣道。
“好了,好了,開個玩笑而已,就算你想入宮,我也還要想想呢。”太子說完笑著揚(yáng)長而去。
李龍輕嘆一聲,跟著太子走。太子聽到腳步聲,回頭:“你真要跟到東宮啊?”
“萬歲爺旨意,臣不敢違備。”
“那是不是日后我登基為帝,我要你做甚你都會做?”
李龍點(diǎn)點(diǎn)頭:“是。”
“當(dāng)真?”
李龍鄭重道:“是。”
太子細(xì)細(xì)看了李龍一眼,聳聳肩,轉(zhuǎn)身又走,不過倒是放緩了腳步好讓李龍跟上。在皇宮里走路也要守規(guī)矩,輕走輕踏,太子走得急的話,李龍就有可能失儀。來到東宮,太子叫高鳳安排好李龍的住宿,二人各自休息,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太子臨朝。李龍去請萬歲爺,想帶他到北京城里走一走。萬歲爺凝望四面宮墻,緩聲道:“龍兒,隨朕到安樂堂走一走。”
“萬歲爺?”
萬歲爺幽幽道:“朕這一輩子啊,這四面宮墻是保護(hù)朕不受傷害,最安全的地方。那錦繡河山,朕是沒福份看了。”
李龍沉默半晌,輕問:“萬歲爺,安樂堂在何處?”
“隨我來。”萬歲爺輕聲說著,帶著李龍往安樂堂的方向走去。
安樂堂,完全沒有李龍從小耳聞的破落,僻冷,倒真是個安樂的養(yǎng)老所在。李龍看得出這安樂堂應(yīng)該是整修過,有些門戶明顯是新建的,而且在這樣的大冬天里,從窗縫門縫里透出火坑的熱來。
只有一個地方,還是舊的。從門外到屋內(nèi),都是舊的,不過很整齊干凈,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家的住處。這個地方,就是萬歲爺現(xiàn)在推門進(jìn)去的房子。李龍環(huán)望一眼便明白,這里,肯定就是當(dāng)年萬歲爺出生并成長的地方。屋里連火炕都沒有,只有一張冰冷的床。床頭放著一大一小兩張石枕,床尾放著一大一小兩張錦被。萬歲爺靜靜地凝視著那張床,脫去狐裘披風(fēng),李龍走過來,替他解了玉腰帶,除了外袍,扶他坐在床上。萬歲爺輕咳了兩聲,李龍看了看床尾的兩床被子,將小的那一張鋪在床板上,萬歲爺微微抿唇笑了笑,和衣躺下。李龍為他蓋上大的棉被,再把外袍、披風(fēng)也一并蓋上,替他折了棉角,這才放心的直起身。
此時,萬歲爺已經(jīng)入睡了,安詳。
李龍輕輕走到門口,小心拉開門出去,再把門小心關(guān)上,趁著這個機(jī)會,他在安樂堂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一間小佛堂,信步走進(jìn)去。
佛堂里面供著釋儒道三家神仙,再仔細(xì)一看,這釋儒道三家神仙的模樣竟全是照著萬歲爺?shù)臉幼铀T,那神像下面還有一塊碑刻記錄。原來安樂堂自萬歲爺被立為太子曾經(jīng)重修了一次,登基之后又將曾被貶于冷宮的前代各妃嬪全部接出回各宮居住,冷宮就撥給了安樂堂擴(kuò)充使用,還特意為年長者所居之室整修了火炕。安樂堂那些年老多病,不能回鄉(xiāng)安度晚年的宦官女官們都感激萬歲爺圣德,是以修神像朝拜。
李龍走到安樂堂左邊偏門,被門外一株紅梅所吸引,輕輕推門出去。就見對面原來還有一處青磚碧瓦的宅院。那一株紅梅便是從對面墻內(nèi)伸出頭來。
李龍走下階梯,圍著對面小院的圍墻轉(zhuǎn)了一圈,這宅院四面圍墻都被爬山虎爬滿,院內(nèi)還種了不少花樹,目今冬日盛開的便少不了白梅紅梅臘梅。李龍心想這宮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妙處,不知這里面居住的是何許人?若此時不是在宮里,李龍可能就會跳墻進(jìn)去看個究竟。但既在宮中,也就忍了好奇之心,又怕萬歲爺醒來找不到他,就又回去安樂堂。但那滿園紛芳,就這般印在了心底,想著往后尋得一日悠閑,定要來看個明白。
萬歲爺一覺睡醒已是正午,李龍仔細(xì)服侍他起身,萬歲爺看在眼中,贊道:“龍兒,你這仔細(xì)模樣是跟你娘學(xué)的吧?”
李龍笑笑點(diǎn)頭。
萬歲爺眼中更加的柔和:“龍兒,有你在太子身邊,朕真的放心了。”
“萬歲爺,可是餓了,要用膳嗎?”
“就在安樂堂吃點(diǎn)吧。”
李龍就出門喚來安樂堂的主管,原來這邊早就為萬歲爺準(zhǔn)備好了膳食,只等著傳喚呢。這邊李龍陪著萬歲爺在安樂堂輕松休閑,那邊太子臨朝,朝議得天昏地暗直到傍晚方才回宮。回宮第一件事,便是差人去錦衣衛(wèi)營把周昂,石勇叫來。
周昂和石勇二人到東宮時,李龍正好也回來了。三人便齊齊入東宮晉見太子:“千歲爺。”
太子一笑道:“且在宮中用膳,晚上隨我去一個好去處。”
三人聽命。
直到晚間各宮皆收束宮人,外面不再有閑人行走,太子才說:“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為免驚動,就不帶燈籠了。石勇,你不是夜能視物嗎?你走前面帶我們?nèi)ァ!?br>
“是,千歲爺。”石勇低聲拱手應(yīng)道。
“伴伴。”太子提高聲音。
高鳳走進(jìn)來:“千歲爺。”
“圖可帶來了?”
高鳳拿出一張圖攤開在桌上,眾人圍過來看,原來是紫禁城的地圖。太子指著圖對石勇說:“石勇,你好生把這圖記熟,然后在前邊帶路。”
“千歲爺,我們是要去何處?”石勇一邊看一邊問。
太子手指一點(diǎn),李龍一看,那不正是安樂堂旁邊的小院嗎?難道這小院真有些神奇。
石勇點(diǎn)頭,仔細(xì)看了數(shù)遍地圖,信心十足地說:“千歲爺,臣記著了。”
“真記著了?”周昂看了石勇一眼不放心地問。
“記著了。”石勇爽快地答。
周昂卻還是不放心,他擔(dān)心太子是故意要考驗(yàn)他們,要是不過關(guān)豈不是麻煩?便又問了一句:“當(dāng)真記著了?”
“當(dāng)真記著了。”石勇信心滿滿,拍著胸脯道。
李龍卻拉住他的衣角道:“你夜能視物,我卻是不能,縱然你走在前頭帶路,我也還是看不到。”
太子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顆夜明珠遞給李龍。李龍接過替石勇系在腰后正中位置。石勇奔前十步,李龍還能看到光亮,這才放心點(diǎn)頭。太子一笑跟去,李龍看了周昂一眼,周昂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墊底,四人便無聲無息迅速地離開了東宮。一行人無聲,行走迅速,太子居然沒有落下。石勇帶路越走越黑,七彎八拐,直到在一處宅院前停步,李龍?zhí)а劭慈ィ槐闶前矘诽门赃叺男≡骸P≡簝?nèi)隱隱透出紅光,應(yīng)該是住在小院內(nèi)的人,在四周都點(diǎn)上了燈籠的緣故。暗夜中幽香輕襲。
“千歲爺?”李龍正想問。
太子卻一擺手,輕聲道:“去開門。”
石勇抬頭看了看四面高墻,擺擺手。李龍飛身躍上墻頭,悄然跳將下去開門,讓太子、石勇、周昂進(jìn)來,然后又迅速把門關(guān)上。紅紗燈影之下,四人從宅門進(jìn)去,走過一段青石板路,跨過垂花門進(jìn)入內(nèi)院。內(nèi)院梅樹千花萬朵盛開,芳香沁心。前面正房大門敞開,進(jìn)入正房的四人都看到了堂前懸掛著一副畫。一個慈祥溫和的老人畫像,只是那老人身上的穿著打扮似前朝穿著。畫像下是供桌,正中間擺著一支香爐,三個小酒杯和一碟供品。香爐中間插著三柱細(xì)香,兩邊爐耳各點(diǎn)著一根紅燭。在香爐的右邊放著一個小油燈,燃著芯火。供桌左邊放著一扎細(xì)香,似是隨人取用。太子走上前取了三根香,點(diǎn)著,拜了三拜,插入香爐當(dāng)中。其后三人也跟著點(diǎn)香祭拜。
“千歲爺,這位老人家是何許人,為何可以在宮中得此厚享?”李龍問。
“這是前朝一位大太監(jiān)的畫像,這位大太監(jiān)當(dāng)年在我大明軍隊攻入北京城時,沒來得及隨前朝順帝前往蒙古,后來阮安在元大都基礎(chǔ)上修建紫禁城時,得此人出力不少。成祖爺特許恩準(zhǔn)他在宮中養(yǎng)老。”
石勇個子最高,眼睛又最好使,看得最真切,不由有些驚奇道:“咦,既然老人家有如此功勞,為何無他牌位,這畫像上下也無片字說他姓甚名誰?”
“老人家一直到死都不肯透露姓名,只說若是有緣,他日會有人讓他享受香火。”太子淡笑道。
“千歲爺,莫非這院子也是前朝遺物?”周昂環(huán)顧四周問道。
“不錯。”
李龍?zhí)ь^細(xì)望那畫像,久久,忽輕‘咦’了聲,道:“千歲爺,這位老人家當(dāng)真是位大太監(jiān)?”
太子哈哈一笑:“如此,我也不知呢。”
李龍直覺太子說的是笑話,定是有內(nèi)情,但太子不說,他也不好追問。
“且去中堂。”太子說。
四人轉(zhuǎn)過正房出了后門再走過一段青石板路來到中堂門口,大門大開,從外望去又是個由游廊圍繞的四合大院只有中間四角各有一棵花樹參天長著。
“此四棵花樹分別為春夏秋冬四季樹,目今冬日時節(jié),這梅花開得便是最艷。”太子指著四棵花樹說。
周昂低頭看著院內(nèi)的青磚,面色變得凝重。
石勇卻是直指中堂正房大門大聲道:“千歲爺,您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里面?”
太子一笑頜首。
石勇就率先步入中堂大門進(jìn)入院內(nèi),正要直奔正房,忽聽到‘哧哧’之聲,抬頭一看,竟是有數(shù)朵梅花向他疾射過來。石勇閃身一躲,那數(shù)朵梅花竟像長了眼睛一般,轉(zhuǎn)了個彎,全部嵌在兩邊墻上。
石勇驚呼:“這是什么功夫,竟能飛花嵌墻?”
話音末落,又有數(shù)朵梅花疾射而來,這次倒好似有心要取石勇要害。石勇來了興致,大喝一聲,一跺腳,一拳擊出,便聽得‘啵’一聲,那襲來的數(shù)朵臘梅當(dāng)場迸裂數(shù)瓣向地上砸去。石勇低頭一瞧,那花瓣竟將青石板砸出一個個的凹坑,填在里面倒好像裝飾一般。
石勇禁不住抬頭歡叫:“好漂亮的花,好漂亮的功夫。”
他這一叫不要緊,竟惹得內(nèi)宅傳出一聲輕斥,無數(shù)朵梅花夾雜著桃花如天女散花般襲來。周昂見石勇露了這一手,不敢怠慢,欺身上前,雙掌伴著身影拍出,如劍隨影,那艷麗花瓣皆被他手劍斬為兩半,卻又在他雙掌之中凝成一束,花束化為花劍,被他雙手推送,倒射回去。
周昂朗聲道:“前輩,晚輩以花劍叩門了。”
內(nèi)里傳出一聲輕嘿,卻沒有言語。四人靜觀了一下,內(nèi)里不再有動靜,周昂回頭看太子。
太子笑道:“進(jìn)去吧。”
李龍微微斂眉,拉住太子,上前兩步高聲道:“前輩,為何不送花與我?”
太子暗笑了一下。正房內(nèi)似有嘆息一聲,就見一朵粉色桃花徐徐飛來。李龍輕輕伸出手,掌心升起淡淡白霧,接了這朵桃花緩緩落在掌中。太子走上前去看李龍手心,那桃花卻原來已經(jīng)凝固成冰,鮮艷奪目仿似琉璃,煞是好看。
太子嘻嘻一笑,道:“你這本事,嚇煞人。”
李龍淡淡道:“千歲爺?shù)故遣慌隆!?br>
太子哈哈一笑,抬手向李龍那手握去,掌心冰涼透骨,太子握著手抬步就走,李龍倒也沒有甩開,于此神秘宅院拉拉扯扯,未免小家子氣。
四人來到正房大門口,從里面走出二個深目高鼻,碧眼曲發(fā)的壯年男子,兩人身上穿的衣衫倒與中原男子相同,兩人看到太子,便齊齊向他請安:“亦領(lǐng)哈,撒哈答叩見千歲爺。”
“免禮。”太子笑道。
“千歲爺,請。”兩人側(cè)身讓四人進(jìn)去,奇怪的是這正房雖然布置得宜,卻并無人居住。太子倒是輕車熟路,直接走過正房進(jìn)入后院。后院也是四合院式,左右兩間偏房,里頭又有一間正房,中間則是個小院子,一樣鋪了滿地青磚,地上無花無草,那房檐廊角各處倒是掛了無數(shù)各式各樣的小花盆,花盆里種著各式各樣的鮮花,最令人驚奇的是,這些花竟是四季之花。周昂和石勇看得驚訝不已,以為到了神仙家里。李龍看得癡了,微微笑了笑。
太子將頭湊向李龍,低笑道:“如何你卻不驚訝?”
“我聽娘說過,宮中有暖棚種養(yǎng)四季之花。這花定是從暖棚送來的。”李龍長嘆息:“想不到果真有這般神奇所在,也不枉我到紫禁城來一趟。”
“這宮中還有更多神奇呢,要不要日后隨我慢慢體會?”太子笑道。
李龍微微笑道:“千歲爺,到底帶我等三人來此做甚?”
太子哈哈一笑,向著正房方向朗聲道:“我來了,你也不出來見么?”
月冷清暉之下,從正房走出一人,一身雪衣,連頭發(fā)都是白色的,頭上戴著的網(wǎng)巾則是銀白色,腰間扎的也是銀腰帶。石勇眼力最好,凝神看著,出來的那人比自己矮半個頭,與周昂一般高,臉上還戴著人皮面具,只除了一雙眼睛,透著不能遮掩的清冷的光。而那雙眼睛竟是一雙碧目,與石勇四目相對之時,嚇得石勇心頭猛顫了一下。
那人仿若幽魂一般來到太子面前,叩拜:“臣叩見千歲爺。”
“起來吧,我要的人給你送過來了,你須得好生幫我訓(xùn)練他們成才。”太子笑道。
那人起身,望向石勇,周昂和李龍。目光停在李龍身上:“你師承何派?”聲音如眸一樣清冷。
“在下是家傳武功。”李龍說。
那人再望了李龍一眼,沒有再問,望向周昂。周昂待要說話,身邊的石勇已經(jīng)按捺不住大聲道:“在下石勇,自小食量大受鄉(xiāng)里嘲笑欺負(fù),一路跟人打架打到大的,后來遇到一位仙人收我為徒,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在千歲爺面前還戴著人皮面具?”
那人微愕地看了石勇一眼,緩聲道:“你知我戴了人皮面具?”
“我這雙眼夜能視物,看事物最是認(rèn)真,我?guī)煾敢舱f我這異能極好,便教我行走于江湖武林之中的識辨之術(shù)。”
“那你師父有沒有教你易容之術(shù)?”太子笑問。
石勇老實(shí)的搖頭:“我不喜這般藏頭露尾之行,男子漢大丈夫,就該頂天立地行走于天地之間。但我現(xiàn)父說我無有害人之心,但亦須防他人害人之意,是以教我識辨之術(shù)。”
那人聽著,目光明顯陰冷下來,看來對石勇的印象不好。
周昂心下微凜,拱手道:“在下周昂,師承云南點(diǎn)蒼派靜空道人門下。”
“他母家也姓紀(jì),你須待他客氣些哦。”太子開玩笑似的說。
那人凝視周昂一會,拂袖,轉(zhuǎn)身內(nèi)進(jìn),不再理人。
周昂不語,石勇卻甚是疑惑,開口問道:“千歲爺,他是何人?”
太子淡淡笑道:“他姓鐘,單名一個信字,可聽說過這個名字?”
周昂一聽,微聳雙眉,但沒出聲。
“鐘信?”石勇?lián)u頭朗聲道:“千歲爺,我只知這錦衣衛(wèi)是太祖爺設(shè)立,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的所在,其他的,臣不清楚。”
李龍也搖搖頭道:“臣未曾聽過這個名字。”
太子看了李龍一眼,忽盯著周昂問:“周昂,你無話可說?”
周昂低首道:“臣確無話可說。”
太子淡淡一笑道:“你那叔父常與他一起出京偵案,你卻無話可說?”
周昂低首道:“叔父教臣,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太子哈哈一笑:“周義教得好。”
周昂低首道:“謝殿下夸獎。”
太子看向石勇、李龍道:“你們雖然要入錦衣衛(wèi),但他并非錦衣衛(wèi)指揮使,他提督東廠。”
石勇、李龍都有些訝然,周昂倒是面色如常。太子舉步走入后花園,三人也緊跟進(jìn)去,鐘信卻原來是等在那里。
太子笑道:“既然來了,且?guī)胰グ莅堇洗笕说哪拱伞!?br>
鐘信輕聲道:“千歲爺,臣這就帶您去。”
一行人隨著鐘信在后花園行走,這里花木更盛,正是白晝之時李龍繞墻所見繁花似錦的所在,原來那花園卻是一個墓地,墓葬面北背南。墓碑刻的也只是這樣一行字:老大人之墓。立碑之人竟是修建紫禁城的阮安。
石勇看著墓碑上刻的時間,驚嘆道:“這位老大人真是高壽。”
太子輕輕一笑,接過亦領(lǐng)哈遞過來的香,舉香拜了三拜,插在香爐中,其他人也都焚香祭拜。
鐘信親手點(diǎn)了香,跪了下來,匍伏敬拜,口稱:“師父,徒兒給您上香了。”
徒兒?石勇、周昂,李龍都疑惑地看著鐘信,鐘信卻不多話,虔誠祭拜,敬香,起身。
太子瞧著鐘信道:“我今夜帶人過來,一是考驗(yàn)考驗(yàn)他們?nèi)说哪芰Γ亲罱喜坑行┌缸樱乙庖銕Ы獭!?br>
“臣明白。”鐘信低首道。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累了,既拜了老大人,我就先回東宮去,你也歇息吧,明日到東宮再談。”
鐘信點(diǎn)頭,同亦領(lǐng)哈,撒哈答一起躬送太子離開,石勇和周昂,李龍一同送太子回到東宮,太子命三人一同留宿,三人也就一并夜宿東宮。第二天一早,太子和石勇,周昂,李龍一并用完早膳,刑部那邊就派了刑部侍郎張鸞送來一整箱的案卷。這些案卷都是巡撫地方的各位御史從地方呈送上來的、請求朝廷派人徹查的末決案件。
太子見鐘信未到,便對張鸞說:“張鸞,取卷宗來我看。”
張鸞即把木盒放在太子面前打開,將木盒中案卷雙手捧給太子,站在旁邊向他低聲講解。
太子一邊翻看一邊道:“這些都是各地巡按御使送上來的案卷嗎?”
“稟千歲爺,各地御史上書請求三法司會審的懸案甚多,臣前日得萬歲爺旨意,特此篩選懸案數(shù)宗,由東廠,錦衣衛(wèi)及刑部派員前往偵辦。”
太子輕輕點(diǎn)頭仔細(xì)翻看各卷宗。
張鸞見他差不多看完,非常慎重的從懷中拿出一份卷宗道:“殿下,此份卷宗是由刑部秘報而來,請殿下過目。”
太子接過來翻看,緩聲道:“東廠和錦衣衛(wèi)也收到相似秘報,是以我才想讓叔叔重新出來做事。這個案子就交由他們獨(dú)立去辦。其他的還是交由你和司禮監(jiān)監(jiān)丞邢纓、錦衣衛(wèi)指揮使趙良一同出京去辦。”
張鸞接過案卷道:“千歲爺說的是。”
太子輕輕點(diǎn)頭。繼續(xù)看下去,張鸞從案底抽出一份案卷遞給太子道:“殿下?”
“何事?”
“這個案子做案范圍廣,或許督主也可以一并查了?”
太子接過來看:“采花賊四處作案?也好,就由你們一起查,你準(zhǔn)備多一份卷宗給鐘信。”
“請千歲爺放心,臣已經(jīng)滕抄了一份給督主帶上。”張鸞說。
太子點(diǎn)點(diǎn)頭,把卷宗合上道:“張鸞,你可仔細(xì)把這些卷宗帶好。你和邢纓,趙良還有鐘信都是老搭檔,多次出京偵辦要案,誠為任事之臣。爹爹信任你們,我也信任你們,爹爹自入冬之后圣體違和,你們?nèi)舜舜纬鼍┓峭话悖舶此姆角鍜哽F障,定要用心。”
“臣明白,定不負(fù)千歲爺信任。”張鸞鄭重地回話。
太子的這番話雖然是說給張鸞聽的,但是坐在一旁的石勇、周昂、李龍也都聽得清楚。周昂叔父是廣東鎮(zhèn)守太監(jiān),李龍母親黃惟德更是當(dāng)今天子信賴的女官,自然明白此中真意。只有石勇有些莫名其妙,但見太子面容嚴(yán)肅,也不敢多問,只在肚里嘀咕,想著出得宮去再找人問個清楚明白。此時,高鳳進(jìn)來通傳,鐘信來東宮見駕,張鸞看著太子。
太子嘆息一聲:“你且從后門出去吧。”
太子復(fù)又看著石勇,周昂,李龍三人道:“你們?nèi)饲胰ュ\衣衛(wèi)營好好習(xí)武,待他日隨鐘信調(diào)遣。”
三人應(yīng)聲而立,跟著張鸞從后門出去了。
鐘信入宮見駕,太子凝視鐘信良久,緩聲道:“爹爹最近身體一直不太好。”
鐘信低首不語。
“你且到傳武堂閉關(guān)三日,三日后啟程出京。”太子把卷宗遞給鐘信,鐘信接過卷宗,叩拜,起身,獨(dú)自向東宮內(nèi)殿走去。東宮大門關(guān)閉,正殿內(nèi)只剩下太子一人,腳步聲從內(nèi)殿傳過來,從里面走出一位慈眉婉麗的中年婦人,看到太子微閉雙目在太師椅上歇息,婦人伸手輕撫太子面龐,嘆息一聲。
太子睜開雙眼,微微一笑:“德官,你果然來了。”
“千歲爺,龍兒可順意么?”黃惟德輕笑道。
太子嘻嘻一笑:“樣子是很可心,只是……”
“樣子可心,忠順定也能如太子意。”
“若當(dāng)真如此,真要謝謝德官你護(hù)佑我父子兩代的恩情。”太子深情道。
“這是臣應(yīng)盡之責(zé),千歲爺不必介懷。”黃惟德輕笑道。
太子輕輕點(diǎn)頭:“我自出生,就由德官你和高鳳一起保護(hù)著長大,高鳳這十四年是半步不離左右,倒是德官你,總是兩頭奔波,辛苦你了。”
“兩頭奔波方能知天下事,也才好有個對應(yīng),千歲爺您能平安長大,是我和高鳳誠心所愿。萬歲爺自入冬后圣體違和,已知不遠(yuǎn)。此次宣我入京,便是為了千歲爺您能順利登基事先做個準(zhǔn)備。”
太子微微一笑,感嘆道:“爹爹向來溫良仁厚,在許多大臣眼中甚至是可欺。誰會想到爹爹會為了我做到如斯地步?若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世人會如何看待我這溫良仁厚的爹爹?”
黃惟德一聽,正色道:“千歲爺身上沒有真相,千歲爺就是千歲爺,千歲爺是我大明王朝天生的繼承者,這天下間有誰不服,千歲爺盡可滅之。”
太子站起身,揚(yáng)袖哈哈大笑道:“德官說得極是,我就是大明王朝天生的繼承者,有誰不服,盡可來與我一戰(zhàn)。”
黃惟德點(diǎn)頭,替太子正好衣冠:“千歲爺,我們回內(nèi)殿歇息吧。”
“德官,你替我找了龍兒,但龍兒只能護(hù)我于外廷。目今內(nèi)廷當(dāng)中,高鳳已老,若他去后,可有何人替他之位?”
“千歲爺放心,高鳳已為千歲爺找到合適人選任用。”
“當(dāng)真?”
“千歲爺,德官口中可有誆語?此人今日就在宮中,千歲爺可要去見一見?”黃惟德慈愛地說。
太子一笑點(diǎn)頭,緊握黃惟德的手,開心大步地向內(nèi)殿走去。內(nèi)殿廊舍下,高鳳正等在那里,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比太子略高,唇紅齒白,面目溫婉,略有些與高鳳相像的少年恭謹(jǐn)隨侍在側(cè)。高鳳是涿州人,字廷威,自幼進(jìn)宮,景泰七年被選送內(nèi)書堂讀書,天順二年入司禮監(jiān),從此一路飛黃騰達(dá)。他為人勤于職守,太子出世后便由他和黃惟德共同照料太子的飲食起居,而且在太子進(jìn)學(xué)之后,每天都要給太子復(fù)習(xí)功課,對太子的言行德舉,常加以有益的教導(dǎo),是太子最信任也最親近的人之一。面前這個與高鳳有些相似之人,莫名的也令太子感到安心。
太子看向高鳳道:“高鳳,此子是何人?”
高鳳低首道:“回稟千歲爺,他是老臣的繼子高玉,是我弟弟的小兒子。”
“哦,怪不得有幾分相似。”
“千歲爺,老臣將玉兒送給千歲爺,千歲爺可要?”高鳳輕聲問。
太子看了高鳳一眼,微微一笑道:“他有甚好?”
“老臣自玉兒少時就對他說等將來長大了,要入宮服侍千歲爺,玉兒這心,自小就一心系在千歲爺身上了。”
“你會武功嗎?”太子直接問高玉。
“回千歲爺,臣自小隨王公公習(xí)武。”高玉的聲音很溫順動聽。
“王公公?王岳?”
“是。”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沒有言語。
“玉兒自小就隨王公公習(xí)武,老臣更時時教導(dǎo)他如何服侍千歲爺,千歲爺要不要將玉兒留在東宮一試?”高鳳立即說。
太子看了黃惟德一眼,微微笑道:“好吧,就留下試試。”
高鳳即對高玉說:“快謝恩。”
高玉即跪下來謝太子恩。
太子伸手拉起高玉,再次端詳,笑道:“你這模樣當(dāng)真似曾相識,倒不止是因你似高鳳的緣故。”
“千歲爺好記性,臣與千歲爺在少時曾有一面之緣。”高玉說話的聲音和語調(diào)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你與我曾有一面之緣?”太子眉頭突然一皺,眼中掠過一道冷光盯著高玉。
高玉從懷中取出一根由黃金打造的龍釵:“千歲爺少時,曾賜臣龍釵一枚。”
太子看著龍釵,驀然想起自己少時曾經(jīng)跌落昆明湖,被一少年救起,原來那少年就是高玉。
太子突然就厲喝一聲:“高鳳。”
高玉和高鳳都沒有驚慌,只是看了黃惟德一眼,黃惟德走上前握住太子的手說:“千歲爺,高玉這么多年一心向著您的,千歲爺,您盡可放心。”
太子盯著黃惟德,抿唇。
黃惟德跪了下來:“太子殿下,惟德以命相保,高玉定可輔佐殿下安邦定國,至死不渝。”
太子臉色凌厲盯著高玉道:“你若叛我,定將你千刀凌遲!”
高玉跪下,低首,雙手高高捧起龍釵遞到太子面前。
太子深吸一口氣,取過龍釵端詳良久,還是將之插到高玉發(fā)髻中緩聲道:“高鳳已老,我身邊終究要有一個體己人,這龍釵當(dāng)日既然賜給你,你就繼續(xù)留著吧。”
太子說完,拂袖而去。高玉起身,那額頭竟然有汗,太子的凌厲還是把他給狠狠震了一下。
三日后,鐘信出關(guān)傳武堂,前往乾清宮晉見萬歲爺,萬歲爺感染風(fēng)寒,躺在龍床上。鐘信來見,萬歲爺拍拍龍床邊,鐘信起身坐在床邊,扶著萬歲爺坐起。
“我若去了,你要替我好好護(hù)佑太子。”萬歲爺平靜地說。
“您不會有事的。”鐘信輕聲道。
萬歲爺笑了笑:“當(dāng)年萬貴妃派人逼我母親喝毒藥,雖大命不死,卻也留下毒根,朕能活到目今這般年紀(jì),夫妻和順,太子長成,已經(jīng)是莫大的福氣。”
鐘信突然就掉下淚來。
“莫哭了,朕知道你活得辛苦。父皇在時,除了萬貴妃,便是你的母親最受寵愛,可這許多年下來,卻是我坐了紫禁城的龍椅。”
鐘信搖頭,抹淚:“紫禁城那龍椅從來便不是我坐的。我哭,實(shí)是舍不得哥哥。父皇駕崩之前曾經(jīng)召我入宮,向我解釋過為何將我過繼給京安郡主。”
“你母親當(dāng)年隨朝貢使團(tuán)來京,與父皇一見鐘情,更難得連萬貴妃也贊成這段姻緣。”
“萬貴妃會贊成這段姻緣,便是她明白我母親縱然誕下皇子也不可能承繼大統(tǒng)。我母親是撒馬兒罕公主,便已注定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與龍椅無緣。”
“萬貴妃對別人狠,對父皇倒是一片真摯。知父皇與你母親兩兩相惜,便著意成全了,只可惜你的母親還是有所貪圖,以為生了兒子,便能入繼大明統(tǒng)序,從此撒馬兒罕便可凌駕于其他藩屬國之上。”萬歲爺嘆息一聲道:“此事關(guān)乎國體,父皇倒也不糊涂,只可憐了你。”
鐘信無語,萬歲爺輕咳兩聲,鐘信替他撫背。
萬歲爺握著他的手道:“當(dāng)年你娘一怒回轉(zhuǎn)撒馬兒罕,這一別便與父皇再也不曾相見。我是做不到了,你好歹要讓你娘回京看一眼父皇的陵。”
鐘信輕輕點(diǎn)頭。
“你雖是皇子,這許多年卻只是孤苦,我身邊還有個皇后可以依靠,而你卻屢遭劫難,孤單寂寞,想及至此,朕這心真痛。你這輩子,也只在我面前掉淚。我若去了,就連個能讓你掉淚的體己人都沒有了。”
“那我日后若想哭之時,就去哭陵,只望哥哥在九泉之下莫嫌棄。”鐘信再次抹淚,強(qiáng)笑道。
“我知你心結(jié)未去,但這世間總有無可奈何之時。實(shí)在做不到,便給自己一個退路吧,莫把自己逼死了。”
鐘信卻不置可否,只輕扶萬歲爺?shù)溃骸案绺纾蚁刃菹伞!?br>
“今晚你陪陪我吧。”
鐘信點(diǎn)頭,掀開錦被,也躺下了。
烈火沖天,染紅了整個夜空。
凄厲的廝喊從火中傳出來:“鐘信,鐘信,來生定將你挫骨揚(yáng)灰!”
鐘信赫然坐起,滿頭冷汗,轉(zhuǎn)身凝望萬歲爺,倒已睡得沉了。鐘信小心的爬起床,悄悄的穿好衣服,跪在地上向著龍床拜了三拜,萬歲爺沒有動,卻輕輕揮了揮手,鐘信低首再拜,一個人悄悄離開乾清宮。宮道上早就沒有了人,細(xì)雪紛紛的夜晚,反而感覺比大雪飄揚(yáng)的時候更寒冷,那些宮人們也早就躲在宮內(nèi)避寒了吧。鐘信安靜地走在宮道上,雪鋪在石板上,腳踏過之時發(fā)出細(xì)微的‘吱吱’聲。鐘信深吸一口氣,從惡夢驚惶當(dāng)中平伏了心情,身形如夜鷹疾掠而去。
錦衣衛(wèi)指揮使趙良現(xiàn)在正坐在自家宅院的后花園練武場內(nèi),自從鐘信入主東廠之后,他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要在京,每天午夜時分就會端坐在練武場。皆因有時鐘信會來。而這夜,鐘信果然來了。
月光清冷,趙良能看到鐘信那一頭白發(fā)在月光下閃著微微的銀光,他站起身,緩緩抽出腰間的寶劍,緩聲道:“你來了?”
鐘信不語,順手摘了身邊花樹上的一根花枝。
“自從與你月夜比武,我這功夫也精進(jìn)不少。有時喬裝打扮出京混江湖,江湖上的朋友都覺得我能成武林中十大高手之一呢。”趙良笑道。
鐘信手持花枝,突然手腕一轉(zhuǎn),那花枝便襲向趙良胸口。趙良只感覺暗夜下一陣花香襲來,沁人肺腑,可他卻不敢深吸一口氣,反而屏息凝神,手中劍已經(jīng)削向花枝。鐘信再變,那花枝順著趙良的劍刃轉(zhuǎn)了兩圈,雙方腳步互有進(jìn)退,趙良突然彎腰低首,劍向鐘信下三路疾刺。鐘信疾退,瞬息間已飛身躍起,花枝點(diǎn)向趙良頭頂百會穴。趙良只感覺一股凌厲氣息從百會直灌腳底涌泉,心下一驚,待要變招,鐘信人已到他身后,花枝點(diǎn)在他的后心上。
趙良嘆息,待要說話,卻聽夜空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笑聲,兩道明晃晃的寒光閃過,就見鐘信閃身持著花枝飛離趙良身后。趙良迅即轉(zhuǎn)身,與來人刀劍合一,上下翻飛,齊齊攻向鐘信上下三路。刀光快如閃電,令人眼花繚亂,鐘信隨招變式,雖然從容,但那花枝也不免變成了禿枝。鐘信突然低喝一聲,身子往地上一躺,如貍行蛇翻,手中禿枝點(diǎn)向兩人腿腳,令兩人腿腳好似被無數(shù)彈珠擊中一般。
刀手向后連跳三步,尖笑道:“輸了,輸了,好在是你,不然這腿腳就沒了。”
趙良也即時收劍。鐘信長身而起,將手中禿枝遞給趙良。
“纓師弟,你如何也來了?”趙良接過禿枝,看著刀手道。
來人原來是司禮監(jiān)監(jiān)丞邢纓。邢纓手持雙刀立在一旁,他的雙刀造型很特別,刀頭是鳳嘴,手柄處就像是鳳凰修長的身子,那刀刃非常彎,就像鳳凰彎彎的雙尾一般。但是這刀又短,仿佛是兩只胖胖的鳳凰一樣。他聽趙良問起,嘿笑兩聲道:“我今夜也睡不著,想著來這撞撞人,還真被我撞上了。”
“張鸞沒來陪你么?”趙良笑道。
“我如何要他來陪?”邢纓冷笑道。
“你倆還沒和好啊?”趙良嘆息道。
“別提他,他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我們?nèi)齻€都來了,不如喝杯酒吧。”邢纓說。
趙良哈哈一笑,指著練武場旁邊的涼亭道:“正有酒呢。”
三人就一起來到?jīng)鐾ぷ拢挥芯朴行〔恕P侠t放下刀說:“你倆坐著,我來斟酒。”
趙良和鐘信也就聽他的,三人把盞交杯,三杯酒下肚,驅(qū)了寒意,心也熱呼起來。
趙良把著酒杯,神色有些嚴(yán)肅,緩聲道:“你們知道德官入京了吧?”
鐘信看了趙良一眼,沒說話。
“德官入宮是我安排的。德官每次回京,陛下都有重事相托,此次……”邢纓沉默良久,緩聲道。
“德官入京,太子臨朝,看來陛下大行不遠(yuǎn)。”趙良說。
“陛下一直擔(dān)心太子被人傷害,自出生便著意保護(hù)至今。德官不說了,高鳳是寸步不離左右的。但是太子終究長成,聰慧過人,陛下應(yīng)該也能放心了吧?”邢纓感嘆道。
趙良看了邢纓一眼,緩聲道:“有的人利欲熏心,無風(fēng)也能起浪。”
邢纓‘哦’了一聲,冷笑道:“縱然翻得波浪,我便一刀結(jié)果下去,他也翻不起波浪。”
趙良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鐘信舉頭望天空,此時晨曦初露,大地鋪上一層淡淡的紅妝,天空又飄起細(xì)雪,他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輕聲道:“多謝了。”
趙良道:“你能常來就好。”
鐘信起身,拱了拱手,自下涼亭而去。
趙良和邢纓并沒有客氣的起身相送,只是坐在涼亭上目送鐘信離開。待鐘信去遠(yuǎn),趙良突然長嘆息。
邢纓看著他道:“嘆甚氣?”
“當(dāng)初剿滅火蓮堂,我曾與鐘信舉掌為誓,四十歲后一起逍遙江湖。可目今看來……他這一輩子怕是走不出那個四合院了。”
邢纓呆了呆,道:“你還是不要提了,會死人的。”
趙良看了邢纓一眼道:“就像上回我們出京辦案,你要?dú)堺[一樣?”
邢纓冷笑:“要不是你攔著……”
“他是喝醉了酒一時胡言亂語,你在宮中多年,怎也這么忍不得氣?”
邢纓把手一擺:“不說了,不說了,喝完這杯酒,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京吧。”
趙良把最后兩杯酒斟滿,慢呷慢飲,慢聲道:“聽說高玉出關(guān)了?”
“嗯,去做太子的貼身侍衛(wèi)。”
“哦……”趙良意味深長地看了邢纓一眼,沒接腔。
“你這‘哦’是啥意思?”邢纓白了趙良一眼:“做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就裝腔作勢了?你是不是以為高玉與我一般是無勢之人?”
趙良倒有些意外:“我與高玉見得少,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邢纓說完,忽然咯咯笑起來。
趙良聽得一身雞皮疙瘩,道:“你莫笑得這般淫蕩好不好?”
邢纓又笑了兩聲才道:“我見過他那物事,端得偉器,品相也極好。”
“你如何見過?”
“我是師兄對不對?師兄偶爾關(guān)心一下師弟的健康很正常是不是?”
“我也是師兄,我可不會這般關(guān)心師弟。”
“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但凡是個帶把的,也娶一美妻,再置數(shù)個外室,豈不逍遙自在。”邢纓白了趙良一眼道。
趙良笑笑:“女人多也是麻煩。”
邢纓狠狠踢了他一腳,笑罵道:“狗屎。想一想啊,師父教了我們九個徒弟,咱們四個在京城任職,四師兄遠(yuǎn)走廣東,六師姐,八師弟?”邢纓頓了頓,把腳縮回來笑道:“倒就是二師兄、三師兄在江湖上逍遙快活。”
“那你脫了這身官袍就是。”
邢纓把酒一飲而盡,豪邁道:“咱這不是喜歡嗎。五師兄亦是如此,若是不然他早就遠(yuǎn)走撒馬兒罕避世隱居了,何必留在京師被人譏笑白眼。”
趙良看了邢纓一眼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公雞打鳴,兩人起身,準(zhǔn)備啟程出京辦案。當(dāng)朝陽普照京城,雪融鳥飛,花飄蝶舞,朝堂外卻是急鼓驚雷,拖住了鐘信、趙良等人離京的腳步。
登聞鼓響,鳴鼓訴冤。
守登聞鼓的官員急急將冤狀遞送入宮,此時太子正在朝堂上接受趙良和鐘信等人的拜辭。
冤狀遞上來,太子展開來看,劍眉微聳,抬頭看向鐘信道:“這個案子也是發(fā)生在太原府平定州,就由你一并處理。”
鐘信伸手接過冤狀,低首道:“臣遵旨。”
太子看向張鸞:“張鸞,你此次出京會帶唐行簡吧?”
“是的,千歲爺。”張鸞答。
太子一笑道:“鐘信兩案并查,須增加些人手,唐行簡就隨鐘信去太原府平定州,你再從邢部選人去。”
“臣遵旨。”張鸞道。
“千歲爺。”鐘信上前一步道:“這訴冤之人是一名婦人,可否派一名女官隨行?”
“千歲爺,刑部女獄的唐詩也可擔(dān)當(dāng)此職。”張鸞道。
“千歲爺,一名女官不好同行扶持,不若將同屬刑部獄的宋詞喚來同往。”趙良說。
太子想了想,笑道:“既如此便不要唐行簡了,宣唐詩,宋詞晉見。”
高鳳即派人傳喚唐詩和宋詞。
唐詩,宋詞?世間居然有女子以此為名,站在殿前的石勇聽著便笑了,周昂卻是有些驚愕和尷尬,忙低頭,不想讓他人看到他的失態(tài)。
唐詩、宋詞上殿叩拜太子。
石勇和李龍都沒見過這兩個女子,看她們進(jìn)來都伸頭來看,周昂反倒有意向后走了一步,悄悄隱在石勇身后,石勇個大身高,倒正好把他給遮住了。
兩個女子一般高,但身形則一個豐腴,一個纖秀,那衣服顏色樣式又是一樣,面容雖是不同,卻一樣的亮麗奪人,只不過豐腴的唐詩眉目間頗有一絲凜厲之態(tài),宋詞則婉約動人。兩人的雙眼同是神采奕奕。石勇和李龍對視一眼,心知又來了兩位武功高手,心下油然升起尊重之意。
“臣唐詩叩見千歲爺。”
“臣宋詞叩見千歲爺。”
兩人說話的聲調(diào),叩拜的動作都整齊如一,但兩人身上流露出來的氣勢,讓在殿前站著的所有人都隱隱約約感覺到相爭的意味,不由肅然。周昂站在石勇身后,面色如常卻心如鼓擂。
“唐詩,我聽說你來自于四川蜀中唐門?”太子微微笑道。
“回稟千歲爺,臣是蜀中唐門掌門唐二先生的獨(dú)女,二年前隨長兄到京城為官。”唐詩恭順道。
石勇一聽不由叫出聲:“姑娘竟然是蜀中唐門中人,久仰久仰。”
宋詞嚶嚶而笑,望向石勇道:“那我這江西霹靂堂又如何?”
“江西霹靂堂是數(shù)百年來威震江湖的門派,與蜀中唐門可謂并駕齊驅(qū),自然也是要久仰久仰的。”李龍接口笑道。
宋詞嫣然一笑。
李龍卻還是有些奇怪:“據(jù)我所知蜀中唐門,江西霹靂堂向來不涉官場,為何二位女俠卻雙雙入京為官?”
“等人。”宋詞答,眉目間滿是深情。
“尋人。”唐詩說,雙眸里自有烈焰。
宮殿上下人等皆望著二人,眼里透出興味來。二人以武林名門子弟身份從江湖入官場,身份地位自與一般人等不同,張鸞雖是二人上司,卻也不知她二人入官場原來只是為了找人和等人。悄移石勇身后的周昂,卻是滿心的無奈。
太子到底年少,有趣之事向來最能吸引他的心思,就雀躍地問:“二位姑娘所等所尋何人?”
“一個我來了,只知道躲在他人身后的膽小鬼。”唐詩冷笑道。
“他只是免你尷尬,是以不出來相見。”宋詞抿唇笑語。
“你們說的是誰啊?”石勇左右望,忽道:“咦?周昂呢,周昂去哪里了?周昂不是隨我們一起入宮見駕的么?”
石勇這樣一叫喚,眾人才發(fā)現(xiàn)周昂果然不見了。
周昂尷尬得從石勇背后現(xiàn)身,面向太子:“千歲爺。”
太子哈哈笑:“她二人想等,想尋的是你?”
周昂急道:“千歲爺,其實(shí),其實(shí)這里面有些許誤會。”
太子待要說話,鐘信向前一步,道:“千歲爺,若無事吩咐,臣想啟程出京。”
太子‘啊’了一聲,笑道:“好的,好的,周昂,你與二位姑娘有何誤會,待回京后再說與我聽,目今以公事為重,你們先啟程出京吧。”
“臣等遵旨。”眾人齊齊應(yīng)諾,離開朝堂。
鐘信出京,他自己扮作撒馬兒罕商人坐在馬車?yán)铮囝I(lǐng)哈待要上車趕馬,石勇自恃力大,高聲道:“亦大哥,由小弟來趕車如何?”
“石兄弟,這車向來是我趕的。”亦領(lǐng)哈說。
“那時節(jié)我還沒入京,此間我來了,便由我來趕吧。”石勇說著伸手搶過亦領(lǐng)哈手中的馬鞭就奔上車,但他自小在江南長大,要他撐船他利索,要他趕馬車則只是被馬帶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鐘信坐在馬車內(nèi),微微皺眉,倒沒有出口相斥。
“石兄弟,你是南方人,不曾在這大雪紛的北方大冬天趕過馬吧,若是趕差了把督主摔下來可就不好。還是由我來駕車吧。”亦領(lǐng)哈笑著飛身而上,拿過石勇手中的馬鞭便坐在車頭,揚(yáng)鞭一起,大聲吆喝,那馬就長嘶著,撒歡似地向前跑了。撒哈答緊隨而上,飛身落在馬車后面護(hù)守。
周昂隨后催馬緊緊跟上。
“石大哥,你看他好似要逃跑?”李龍望著周昂背影笑道。
“逃跑?他為何要逃跑?我們不是要啟程么?”石勇卻不懂李龍話中的意思,摩拳擦掌道:“我也要跑了。”
李龍一笑,縱馬先行,石勇隨后催馬緊追。錦衣衛(wèi)衙門另配一車給訴冤的婦人金二娘,著唐詩、宋詞好生照看。她二人便輪流趕車守護(hù)金二娘,啟程出京。
他們的目的地是平定州。平定州于金大定二年為州府,領(lǐng)平定、樂平兩縣,至本朝歸冀寧道太原府管轄,離平定州城外四十里,有一劍峰。
【錦 衣 異 志 錄 Ⅰ】 第一章:儲君較場檢武,天子內(nèi)苑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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