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齡聽到這笑聲,仰天長喝道:“我不用你幫忙,你給我滾。”
笑聲夾雜著得意,傳過來的聲音卻冷漠無情:“師兄,我也不是來幫你。”
戾猴和胖婦卻各自對望一眼,跳開去。戾猴指著邢纓和張鸞道:“我們二師兄來了,你們打不過的,我看在二姐份上讓你們走,你們快點躲回京城去吧。”
邢纓卻喝道:“那個要你們讓。”鳳頭短刀就斬過去。
張鸞一伸手將他拉住,輕聲道:“莫急。”
邢纓看了張鸞一眼,將刀收回來。跟石勇和高玉相斗的兩名漢子見戾猴和胖婦都停了手,他們也撒手奔向戾猴和胖婦。
高玉沒有追。
石勇想追,被李龍一把拉住:“石大哥,我們去找指揮使。”
此時,只有鐘信和徐九齡還在院前惡戰。鐘信心下煩亂,那笑聲像魔咒,幾乎已成他生命中的劫數。二人周圍的火焰慢慢弱下來,周昂走過去撿拾枯枝添火。隨即跟著李龍、石勇奔去客棧,但在大院門前就被徐九應和胖婦攔住了。李龍怕夜長夢多,便強攻過去,高玉也奔來幫忙。張鸞和邢纓連同東宮十侍衛則小心看押著鄭旺父子,不敢稍有放松。太子和黃惟德趕了回來,便令先將鄭旺父子押解京師。眾人領命而去。
紫衣男子飄然落在鐘信側面十步之遙,笑道:“鐘信,你的功夫怎生連我這師兄都打不過了?”
鐘信不語,只凝神盯著徐九齡的一招一式,見招拆招。
“就在今夜把你的人頭斬下來祭我的父親可好?不過……”男子笑得詭異:“我父親想要的肯定不是你的人頭。”
鐘信戴著人皮面具,看不出情緒,但是那眼睛還是閃過一絲恥辱之色。
“難為你了,這十年還在為我父親守節。”紫衣人譏笑道。
鐘信心窒欲嘔,突然雙指一彈,一枚銀針于暗夜中直射紫衣人的嘴。紫衣人一笑,右手拇指壓著食指一彈,一滴血珠從食指彈出,于半空中正中銀針,竟將銀針化成齏粉。鐘信看在眼中,心下一顫。
徐九齡尖笑退后,向著紫衣人揚聲道:“這個人就給你玩。”
“師兄,你就這般不想跟我共謀大事?”紫衣人悠然笑道。
“我沒你這么雄心大志想做皇帝,我就做個沒人管的賊盜就好。”
“你想做盜賊也不過就是想耍著趙指揮使玩兒,不若我把他殺了,你就會跟我走了吧。”
“你敢殺他,你敢踩過老子的地盤,我就要你的命。”徐九齡把眼一瞪紫衣人暴跳如雷道。
紫衣人淡淡一笑,望著客棧方向道:“我不會踩你的地盤,只是他們看來經已踩到了。”
徐九齡急回身望,只見李龍等人已攻向客棧,身形一動就奔了過去。
紫衣人直視鐘信:“想不到我已練成神功吧?”
鐘信咬唇不語。
“我父親當年沒有練成的功夫,我練成了。我父親當年沒有做成的事,我也要做成。到那時節……鐘信,我會把你高高在上的供奉起來,讓你和我父親一起共享祭祀。”
“我不會讓你得逞。”鐘信終于開口。
“那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了。”
“十年前我能破火蓮堂,十年后也定然能破你野心癡妄。”鐘信冷冷道。
“我也想瞧瞧你目今還行否?”紫衣人一笑,道:“不過我此次前來京城,卻是為了私事恰巧路過,給你一個見面禮而已。”
鐘信心里卻不信紫衣人前來京城只是為了私事,眼中警覺之意不減。
紫衣人笑道:“陛下已下旨赦免火蓮堂余孽,目今我當可自由來去京師了。你為何還這般緊張驚恐?”
“你是何人?”太子見鐘信面色蒼白,心下起疑,上前踱步到他面前直視紫衣人道。黃惟德寸步不離跟上前去。
紫衣人看到太子,輕輕一笑道:“殿下,你不曾見過我,不過我倒是在山里見過你。”
“哦?”太子雙眉一斂看著紫衣人。
此時,徐九齡已握著趙良的手腕從客棧飛身而出,李龍、周昂、石勇、高玉只得回身到太子身后。
徐九齡把手中銀斧一轉,瞪向趙良道:“鄭旺父子已被你們抓捕,我就不為難你了。南京之戰又不分勝負,下次遇著再見真章。”
趙良沉吟不語。
“做個爛指揮使還端起架子來了,老子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他是誰?”趙良盯著紫衣人的后背問。
徐九齡怪笑:“你居然忘記了他是誰?”
戾猴和胖婦也怪笑起來。
趙良遲疑道:“難道他是?”
“沒錯,他就是小塘池底南宮世家的大公子南宮無我。當年南宮世家被剿滅,獨有他脫險,逃至我門下像喪家狗一般躲過一陣呢。”徐九齡言語刻薄地說。
紫衣人淡笑不語,只把目光凝注在鐘信臉上,鐘信被他盯得渾身發冷,卻又不肯移開目光被他輕視。
趙良突然瞪眼:“是你救他?你也跟他一起謀反?”
徐九齡白了他一眼:“我說過,我只做沒人管的盜賊,沒想過當皇帝。但他終究是我師弟,師門之誼,總是要救一救的。”
“十年之后他突然出現在此,是要做甚?”趙良眉頭緊皺。在他內心深處其實更擔心鐘信的反應。
“我又不管他事,如何知曉?”徐九齡從懷中又取出一個銀瓶直接塞到趙良懷里道:“這瓶里裝的是解藥,服用后再過三個時辰就好。天快亮了,我們這次算是失手,那另一半黃金看來也要不著了,后會有期。”
“等一下。”趙良忙道。
戾猴尖笑:“趙指揮使,我大哥都放過你了,你還想做甚?”
“接受朝廷招安,如何?”趙良直視徐九齡,認真道。
“嗯?”
“你若肯接受朝廷招安,太子殿下便可作主。”
徐九齡冷冷道:“你要我向皇帝老兒下跪?我不想做皇帝,也不想向皇帝下跪,有本事你就調動所有的錦衣衛來追捕我。如果你能調動所有的錦衣衛來追捕我,想必我也一定會死。”
“我不可能調動所有的錦衣衛抓捕你,你可以一人一斧闖蕩江湖,殺人越貨,錦衣衛卻不可為一人而廢天下人。”
徐九齡白眼一翻:“趙指揮使,我大明天下有你這等賢臣忠臣,真是我大明天下之幸啊。”
這話說得也不知是贊是諷,戾猴和胖婦等人聽著就放肆的哈哈大笑起來。
“我大明天下有你這等人,卻是天下人的不幸。我不殺你,想你招安,你緣何就是冥頑不靈?”趙良怒道。
徐九齡哈哈大笑,望向紫衣人:“師弟,跟這些人玩倒確實是人生一大樂事。”
紫衣人亦哈哈一笑,甩袖一拂,火把頓滅,再點起時,人皆已不見。
趙良過來向太子見禮。
太子抬頭望東方,晨曦漸露,緩緩轉身,道:“回京師。”
京師異動,暗流洶涌。
邢纓在北鎮撫司衙門前磨著手來回走動,最近這幾日鐘信行為異常,他看在眼中擔心至極。張鸞倒只是安靜的坐在北鎮撫司衙門的石階上,凝視遠方。倒比邢纓更早看到從宮內回來的趙良,起身拉了邢纓一下。邢纓回首看到,就沖過去拉著趙良的手臂大叫:“你回來就好了,快去看看督主。”
“督主怎么啦?”趙良心一驚,他最擔心的事情竟即刻就發生了。
“他瘋了,這幾日他把東廠的人全調動過來去追查紫衣人。”
趙良想了想,道:“你們先回去,我去見他。”
“我跟你一起去。”
“你別去了,你這急性子看到他那樣,又要罵人打人。”趙良攔住邢纓,看向張鸞道:“你帶邢纓去處理鄭旺父子的事。”
“好。”張鸞答,拉著邢纓就走了。
趙良去東緝事廠衙門。衙門內人流進進出出都是一臉凝重,卻也茫然不知所措。趙良直奔大堂,只見鐘信正坐在堂上發號施令,堂下廠衛黑鴉鴉立了一片。
廠衛見到趙良進來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各個向趙良施禮:“指揮使,您來了。”
鐘信看了趙良一眼,不再言語。
趙良暗嘆一聲道:“你們都先下去。”
東廠諸廠衛皆大松一口氣,趕緊離開。
“你大幅調動廠衛,有這個必要嗎?”趙良緩聲道。
鐘信不語,拂袖起身欲去。
“鐘信。”
“東廠的事,不用你錦衣衛來管。”鐘信冷聲道。
“誰說東廠的事錦衣衛不能管?東廠固然有監督錦衣衛之責,錦衣衛也有牽制東廠之責,我大明天下,還有不能管的衙門嗎?”趙良亦毫不客氣道。
鐘信抬頭瞪了趙良一眼,那眼里有說不出的恨怨。
趙良嘆息一聲,道:“半年前你回京,陛下為了你大赦火蓮堂余黨,現在的南宮無我已非待罪之身,這大明天下已由得他來去自如,你沒有必要為了現在的他大動干戈。”
鐘信厲然道:“誰說我是為了他?”
“那你是為了誰?如此大規模調動廠衛,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京師突遭巨變,人心惶惶。”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已傳來飛報,原來是六部衙門,甚至內閣、宗人府都紛紛派人前來詢問。尤其是兵部和內閣,連續派了兩拔人前來問詢。
“東廠有監督百官之責,一舉一動都牽動人心,不可妄為。鐘信,把你的命令收回來。”
鐘信冷嘿一聲,突然曲指一彈,一枚銀針直射趙良:“你打得贏我,我就收回成命。”
趙良不動不避,眼見著銀針就要射入他的眉心,鐘信急起袖一拂,拂落銀針,那眼神更怒:“你,你也逼我?”
趙良眼中有憐惜,輕聲道:“五師弟,我何時逼過你?二師弟,三師弟,四師弟又何時逼過你?我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到從前的模樣,老八瘋瘋顛顛流落江湖,不都是為了向你贖罪嗎?”
鐘信厲笑:“等我回到從前模樣?我還怎么回到從前模樣?”
趙良黯然,鐘信的切膚之痛是永遠不可能補償得了,可是總不能看著他這樣折磨自己。衙門外又有腳步聲響起,太子親自前來,后面跟著高玉,石勇,李龍和周昂。
趙良迎上前去。
太子擺手笑道:“不必多禮。”隨后看向鐘信:“聽說京師廠衛異動,六部和內閣甚至宗人府都在到處打聽詢問。你這是在進行操練?”
鐘信一愣。
“我長這么大,還真不曾見過廠衛面對京師緊急如何應變。不如就趁這次紫衣人前來京師,由東廠和錦衣衛聯同做一次大規模演練,也好讓我開開眼界。”太子又看回趙良:“指揮使,你說如何?”
趙良微愣了一下,低首道:“殿下說的是。”
“好,我就在此坐鎮,你二人須及時向我稟報。”太子望向李龍、周昂、石勇:“你們三也要好好跟著去學一學。”
石勇見到,即道:“殿下,那我跟督主去。”
太子一笑點頭。太子的到來,太子的一番話,及時解了趙良和鐘信兩人的圍。最近京師廠衛異動,李龍、周昂都有及時向他稟報。他心思細膩,想到可能是鐘信反常沖動之舉,就前來安撫。
趙良和鐘信各自帶人離開,大堂上只剩下太子和高玉。太子環望四周,忽道:“高玉。”
“殿下。”
太子沉吟半晌,凝視高玉緩聲道:“你可以跟李龍,周昂,石勇他們一起去謀個出身,建功立業。”
“臣只想守在殿下身邊。”
“你要是守在我身邊,可能一輩子都會默默無聞。”
“臣不要名。”
“民間常說伴君如伴虎,君王喜怒無常,若是我也喜怒無常,將你毫無緣由的處死,你會不會后悔沒有離開我?”
“君要臣死,臣不死則為不忠,臣不后悔。”
太子微微一笑:“高玉,我不是太子你便無須受此束縛,如此,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高玉沉吟半晌,抬起頭勇敢直視太子道:“如果殿下不是殿下,臣愿帶殿下遠走高飛,逍遙四海。”
太子眼光卻是一凜:“但我就是殿下,就是太子。”
高玉垂目:“臣知道。”
“高玉,身為皇帝可以后宮三千,是吧?”
“是。”
“將來我登大寶,就會有皇后。”
“臣明白。”
太子望向他,緩聲道:“但是對我來說,我除了會有皇后,我還會有內助。這個內助是誰,你大概應該能猜到。”
高玉想了想,道:“是德官的兒子李龍?”
太子笑笑:“不錯,父皇當日已下旨冊封,宗人府十分驚詫卻也無可奈何。”
高玉不語,面上卻有一絲止不住的傷感掠過。
“無論我有多少嬪妃和內助,你?”太子盯視高玉:“都不可以背叛我。你生既是我的人,死也要是我的鬼。”
高玉跪了下來:“但望殿下不棄。”
太子突然轉了話題:“我離開客棧那段時日,鄭熏可有來找過你?”
高玉心一顫,緩聲道:“他只是過來和我說說話,當時石勇也在,并無其他。”
“你說鄭旺父子一案,父皇會如何處置?”
“冒認皇親是大不敬之罪,難逃一死。”
“你想鄭熏死嗎?”太子突然盯著高玉緩聲道。
高玉低頭不敢言。太子也沒有叫他回答,反而長嘆一聲道:“十年前火蓮堂謀反欲取我大明江山。十年后又有鄭旺父子冒認皇親,意欲離間我與皇后殿下的母子親情。樹欲靜而風不止。帝皇威嚴,皇室榮光歷朝歷代都是伴隨著腥風血雨踏過來的。”
太子彎腰,伸手抬起高玉下頜,盯著他,一字一句冷冷道:“我不想殺人,但若有人來搶我的江山,來搶我的人,就休怪我無情。”
高玉重重叩首泣道:“殿下,臣與鄭熏絕無任何茍且之事,殿下定要相信臣。”
“我知道你不會,那個王八蛋也不會再有機會覬覦你。”
太子猜測得不錯,鄭旺父子冒認皇親的案子在三天后就有了結果。劉山,鄭旺和鄭熏父子朱筆親批斬立決。但在御批下達詔獄之后,皇后殿下卻召來黃惟德。
“殿下,召德官前來,有何事要做?”
皇后看了黃惟德一眼,輕聲道:“德官,我想赦免鄭家父子。”
“殿下?”黃惟德有些意外地看著皇后。
“我思慮再三,赦免鄭家父子比殺了他們要好。此案那怕只斬一人也是天下人盡知。德官你向來在朝廷與民間兩邊行走,想必比我更清楚此類案件多半會成為民間說書人的談資,無論真相是否大白也只會被添油加醋的在民間傳唱。”
黃惟德嘆息:“殿下說得是。”
“而釋放鄭家父子,雖不能止天下悠悠之口,卻可以為太子鋪出一條為人子者的仁君之路。”
黃惟德深思,點頭:“殿下想得周全,是要我向陛下說明嗎?”
“陛下一向聽你的話,你去說合適些。”
“好。”
黃惟德前去見萬歲爺向他陳情,萬歲爺最終也同意了,下了赦免了圣旨,在法場臨刑之前救下鄭旺和鄭熏父子,只斬了挑拔是非的劉山。鄭旺老淚縱橫,越發信了太子是自己女兒所生。鄭熏卻氣得要死,被人如此玩弄,在鬼門關去了又回,心中不禁惡念重生。黃惟德親自去告訴太子這個消息,并將皇后殿下的心意著實的講給他聽,太子沉默無語。黃惟德輕拍太子的手,起身離開東宮。
“德官。”太子叫住她。
黃惟德回首。
“你替我轉告母后,她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不會辜負她的期望。只是這么多年我經已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以后也可能就這么過了。”
黃惟德慈祥一笑道:“殿下,請放心,皇后殿下這心里,只望殿下能好好的,她便心滿意足。至于其他皆是求仁得仁。”
太子連說了三個好字,轉身不再望黃惟德。黃惟德亦行禮而去,沒有久留。太子轉身的剎間是否落淚,她看的并不真切,也沒有必要看得真切了。最重要的是太子能真正明了母親的心意。在赦免的第二天,鄭旺和鄭熏被錦衣衛押送下離開京師,永世不得再返京師。鄭旺決定回南京終老,鄭熏卻死也要留下來。鄭旺拗不過兒子,只得隨他去。鄭熏就是不服氣不甘心,年少氣盛想挑戰王法皇權。
鄭熏被帶到紫衣人面前。
“不甘心?”紫衣人笑。
鄭熏冷笑。
“要我幫忙嗎?”
“你不會白幫我吧?”
“當然不會,我幫你的忙,以后南京水幫須得聽我號令。”
“你以為今后還會有南京水幫嗎?”
“那就更好,我直接收了現有的南京水幫幫眾。”
“你是什么人?”
“你聽說過南宮世家嗎?”
“聽說過,十年前想造反,結果被錦衣衛把老窩都端掉了的那個南宮世家。”
鄭熏不以為然道。
紫衣人面色微沉,復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南宮世家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
“我不聽你長篇大論,你只要能幫我做一件事,我就聽你的話。”鄭熏咬牙切齒道。
“你說。”
“太子身邊有一個侍衛喚做高玉,我要他。”
紫衣人哈哈笑:“想不到鄭公子還有龍陽之好。”
“你別管我好甚,總之我問你,能不能幫我把他帶來?”
“他今夜就會出宮回家看望他的義父高鳳。”
鄭熏惡狠狠道:“那就今夜抓。我奈何不得太子,難道連一個侍衛都干不掉?”
“不過這幾日錦衣衛和東廠廠衛都在進行全城演練,不太好動手。”
“你連錦衣衛都不敢動,還敢搶大明江山?”鄭熏橫道。
紫衣人瞧了鄭熏一眼:“你想泄憤,卻不敢自己動手?”
鄭熏把眼一瞪:“誰說我不敢動手?只是我武功可能打他不過。讓他跑掉就更要把我氣死。我要抓住他,然后在那個小王八蛋面前一刀刀剮了他。”
“還是恨太子殿下。”紫衣人笑。
鄭熏氣得跳起來:“那個小王八蛋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生在帝王家么,不就是有個好爹么,居然就六親不認了,居然要殺自己親舅舅。等我剮了那個侍衛,再跟你奪了這大明天下,看他還如何得意。”
紫衣人一笑:“好,我幫你抓他來。”
高府后巷,高玉被紫衣人攔住回家的路。高玉其實并不認識他。紫衣人也沒有興趣告訴他自己是誰。他在京師幫鄭熏,不過是想讓鐘信慌亂難過而已。他還不致于愚蠢到在天子腳下就作亂,自尋死路。他入京第一天,東廠異動,他就感知到鐘信的慌亂苦痛,十年過去了鐘信都沒能解脫出來。這,很好的撫慰了他的喪父之痛。
高玉背后,鄭熏出現:“高侍衛,我們又見面了。”
高玉微皺眉,卻沒有回身。鄭熏的武功如何他已了然,倒是眼前人看不透。
紫衣人卻是一笑,雙眉一聳道:“我不會殺你,是他要抓你,我只是幫他堵住你的去路。”
高玉微疑的看了紫衣人一眼。紫衣人氣定神閑,微笑伸手示意高玉回身。
高玉不動。
鄭熏怒不可遏,一個小小的侍衛居然敢瞧不起他,他手中折扇一展,就向高玉后心襲來。紫衣人看得嘆息,和高玉比起來鄭熏太沖動,不是干大事的人。高玉聽得頸后風聲,身形掠動卻是向紫衣人奔去。紫衣人微笑后退。鄭熏擊高玉不著,更怒,再追。高玉卻是繼續奔向紫衣人。紫衣人連退三次,眼看著要退出巷子口,才驀然醒覺高玉是想沖到大街讓人發覺。待要起袖一拂,轉念卻又一笑,更退了一步,真的到了大街上。鄭熏在后追,高玉也一直奔出大街。紫衣人這才揮袖一拂,高玉只覺一股勁風襲來,深厚異乎尋常,竟站立不住連連后退,眼見著就要撞到鄭熏身上。鄭熏卻在這當口收回了折扇,他還不想高玉現在死。高玉突然踏腳倒躍,飛轉身向鄭熏身后猛擊一拳。這太祖大宏拳力道勁霸,鄭熏被突襲一拳,登時吐血,向前撲倒在地。高玉即時再退,縱身躍上高府門墻便要跳下,忽見眼前人影一閃,胸前已被輕拍了一掌,整個人如紙絮一般飛出大街,跌倒在地,掙扎數下,終究沒有起來。鄭熏此時已站起,看到高玉跌倒,旋即奔來狠狠踢了高玉兩腳。紫衣人如風般至,輕拍了一下鄭熏的肩。鄭熏只覺全身一沉,心下一驚,不敢再動。不過,到底驚動了在京師無處不在的廠衛和錦衣衛,可惜他們碰到的是紫衣人。廠衛和錦衣衛紛至沓來圍捕,卻都被紫衣人雙袖拂擊,紛紛倒地不起。
“南宮無我,你到底想做甚?”錦衣衛指揮使趙良終于來了,疾喝一聲。
跟在他身后的是周昂和李龍。
紫衣人微微一笑,掃過三人面容道:“鐘信不來?”
“督主在此。”
趙良身后,傳來石勇洪亮的聲音,鐘信在石勇護衛下緩步而來。周昂小心探地上廠衛和錦衣衛的鼻息,輕聲對趙良道:“稟指揮使,他們只是昏迷了。”
趙良看了紫衣人一眼,面色緩和了一些。
紫衣人向著鐘信把手一伸:“可要和我比試一場?”
鐘信收斂心神,緩聲道:“陛下已赦免火蓮堂,你已可以在京師來去自如。做為大明子民,錦衣衛和廠衛都有保護清白子民的責任。我不會和你比武,除非有一天,你再一次與我大明天下為敵。”
“你怕我贏了你?”紫衣人輕笑道。
鐘信不再言語,只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城門。
紫衣人冷笑:“你要我離開京師?”
“悉聽尊便,不再奉陪。錦衣衛和廠衛的聯合演練也到此為止。”鐘信說完,昂首離開。
紫衣人面色微沉,略為提高聲音:“鐘信,你以為你能躲得開?我這輩子都會是你揮之不去的夢魘。”
鐘信心下微顫,還是舉步離去。
石勇跟著走了幾步,突然跺腳停步,回首瞪著紫衣人大聲道:“喂,你這個家伙,一個喪家之犬在京師口出狂言,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我家督主是什么人,會怕你這小王八蛋?”
紫衣人卻笑起來,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譏嘲之意:“你家督主?哈哈哈,說得不錯,他也確實只配做家里的督主。”
鐘信臉色頓時剎白,身顫欲墜。
周昂看了紫衣人一眼,突然朗聲道:“南宮無我,你其實一直在恨你父親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別人,根本不愛你吧?”
紫衣人面色鐵青,狠盯著周昂。
周昂竟傲然一笑,眼中不盡鄙夷之色:“南宮無我,你是父愛被奪,還是癡愛被奪?”
紫衣人渾身一震,猝然厲喝一聲,長袖疾襲周昂。周昂抽劍疾斬,挽起絢麗劍花。袖碎如花散。
湛盧劍在夜空中閃著耀目神光,紫衣人驚愕狂喜,竟不顧一切伸手去抓寶劍,那血便順著寶劍流落。
趙良大驚,疾喝:“昂兒,撒手。”
湛盧是上古神劍,周昂那里舍得撒手。紫衣人狂笑兩聲,手握劍刃一轉,鮮血化成千絲萬絲血刃穿透人身,簡直是上天入地,無處可避。那血絲所過之處,趙良、鐘信、石勇等人身上都劃出絲絲血口,那些武功遠不如他們,卻在這當口醒來爬起身的廠衛,錦衣衛皆被血刃所傷,渾身血流如注,倒地死去。趙良和鐘信疾沖而來,但是紫衣人卻是再出一掌,那勁風所過之處,屋塌樹倒,趙良和鐘信竟前進不得,那身也被絲絲血刃割傷。石勇皮糙肉厚,縱然亦是血流滿身,卻虎吼著就地一滾,就要滾到紫衣人面前,卻被紫衣人當下一腳踢得飛出數丈,撞到一棵大樹下當場昏死。這一切僅是瞬息之間發生的事情,眼見那血化成血海籠罩周昂,血刃如絲穿身而過,李龍伸手將周昂往后向地一拉,那湛盧劍上的血就順勢潑向李龍。李龍雙手抬在胸前,劃了個太極乾坤圈,慢慢將雙手張開,隨著一層白霧彌漫,就見那千絲血刃在這白霧當中竟凍結成冰。周昂倒地,使出地躺劍。紫衣人根本不懼,那劍斬過之處,血流紛涌,竟多了千絲萬絲血刃將周昂半身刺透,血流如注,禁不住悶嘿一聲。趙良心痛徒兒,倒地將周昂一扯扔出戰團。
鐘信瞧這陣勢,已知正面對敵沒有勝算,情急之下驀然靈光一閃,疾身來到李龍身后,沉喝一聲道:“龍兒,我給你運功。”隨即雙掌一拍李龍后背,李龍感覺一股熱流源源不斷的從鐘信掌心傳遞過來,李龍欣喜之余卻不知如何利用。
“龍兒,按玄功要決的口決運氣。”鐘信不忘指導。
李龍心一定,默念玄功要決的口決接收鐘信內力,驀然間白霧大涌。紫衣人臉色一變,拇指食指曲指一彈,一滴晶瑩血珠從食指中彈出,聽著那破空之聲直射李龍心口。趙良揮劍疾擋。那血珠竟將他手中寶劍射出一個缺口,散出數十滴細珠,依然向李龍疾射而去。李龍心口一痛,一口血就涌上喉嚨。紫衣人眼露瘋狂,他就等著李龍那一口血噴出來呢。李龍似知他心意,硬生生將血吞了回去。
趙良也在這當口轉到李龍身后,沉喝道:“龍兒,我也給你運功。”
眾人都在與紫衣人惡斗,完全沒有注意到鄭熏其實一直在旁。紫衣人血陣如天羅地網,他避之不及也受了傷,趕緊逃開一邊。此時看到鐘信和趙良都在幫李龍運功,不由一喜,心想趁機偷襲豈不正好?便悄悄踱步而來。高玉此時卻也醒了,掙扎而起擋在鄭熏面前。李龍接了兩位高手玄功,猛然大喝一聲,雙掌用力一拍,向前一送,一道冰劍穿過千絲萬絲血刃刺向紫衣人。紫衣人躲避不及,被冰劍穿身而過,立時慘叫一聲,連退數步,踉蹌逃去。李龍見紫衣人逃走,萎頓跪地,鮮血大口大口地嘔出來。鄭熏見紫衣人逃走,也是膽顫心驚,想跟著逃走,卻被趙良一指點中腰間穴道,即時癱軟在地。廠衛和錦衣衛上前綁個結實帶走了。
鐘信搶步上前抱起李龍:“龍兒?”
李龍望向鐘信:“我沒事,謝五師叔關心。五師叔,周師兄那樣說話不是為了傷您的心,請五師叔不要怪他。”
鐘信一愣,驚詫地看著李龍,他想不到李龍受此重傷,首先想到的卻是他和周昂的處境,不由深受感動,輕嘆一聲道:“我知道昂兒是為我出氣,我不怪他。”
李龍一笑,昏死在鐘信懷里。
趙良去查看周昂和石勇的傷勢。石勇也醒過來了,他只是一時被震暈,倒不像周昂受外傷,李龍受內傷這么嚴重。
石勇一醒,馬上跑過來叫:“師父,師父,您沒受傷吧,您沒事吧?”
鐘信看著自己這個憨直徒兒,這場惡斗說起來是他挑起來的,但此時他心里卻對這個徒兒頗有幾分親切溫柔,輕聲道:“我沒事,你不要大呼小叫。”
石勇在傳武堂都不曾聽鐘信這么溫柔跟自己說話,心中美滋滋的道:“師父,您沒受傷就好。您騎在我肩上,我送您回家。”
“又胡說,我這么大個人,哪里要你送。”
“為何不可?師父您以前出門不就是坐馬車坐轎子么?那目今沒有馬車沒有轎子,可不就是我來送您最好?您坐在我肩上,我送您回京。”
鐘信微斥道:“不要胡鬧了,快送周昂去太醫院醫治。”
石勇就‘哦’了一聲,走到周昂面前,伸出兩只健壯臂膀就要把他抱起來。
周昂忙伸手一擋:“少來,我自己能走。”
趙良聽著鐘信與石勇的對話,心中卻是有些欣慰,從前的鐘信本就是溫柔快樂的少年,若是能回復從前歡樂時日,夫復何求。
此時晨曦初露,眾人一起走在長街上。他們身邊走過一隊人馬,眾人把眼望去,趙良隨口道:“好似邵太妃的兒子興王回京了。”
邵太妃的兒子?石勇聽到不由抬頭望去,但是那隊人馬護衛森嚴,也看不到什么,便不望了。一眾人等,李龍傷得最重,一行人將他送至太醫院救治,其他人也各自包扎外傷傷口。
趙良和鐘信即時提審鄭熏,面對錦衣衛和東廠兩大巨頭聯審,鄭熏終究被嚇到了,連連叩頭求饒命,說自己只是一時氣憤,想回來發泄一下。趙良和鐘信皆嘆息,可是他們也知道鄭熏抗旨不遵,多半是死罪。兩人審結鄭熏,各自回府換了一身新的官服前往宮中面見圣上和太子。趙良前往乾清宮面見圣上,鐘信前往東宮面見太子。太子身邊現在立著鐘謹,正跟著他玩呢。
“有事嗎?”太子笑問鐘信。
“殿下,我們抓了鄭熏。”
太子看了鐘信一眼:“為何抓他?”
“他偷偷潛回京城,欲抓高玉。幸得錦衣衛和廠衛巡查時發現,沒有得逞。”
太子赫然凝目:“他如此賊心不息?”
“殿下,指揮使已前往面見圣上,圣上或許很快會下旨。他抗旨不遵,必是死罪。只是……”
“只是甚?”
“我與趙良亦覺得他只是一時沖動,并無他意,請殿下能寬宏他側個。”
太子看了鐘信一眼,復看向鐘謹,笑道:“謹弟,你說此人能饒么?”
鐘謹卻搖頭:“不能饒。”
“為何?”
“圣上已寬恕過他一次,但他旋而抗旨。若是饒他,天下人便皆知王法如兒戲,長此下去,法將不法,國將不國,這天下便要亂了。”
太子望向鐘信,緩聲道:“叔叔,你生了個好兒子,將來可堪大任啊。”
“殿下,臣考慮不周。”
“以后你來教他習武吧。”
鐘信一怔:“殿下?”
“你不愿意?”
“殿下的意思是讓謹兒入傳武堂?”
“如何?”
鐘信即時下跪叩首:“謝殿下信任,臣感激不盡。”
“好了,起來吧,隨我去乾清宮。”
“是。”
太子前往乾清宮,此時萬歲爺正在考慮如何處置鄭熏。太子上前道:“父皇,可否由兒臣定刑?”
“吾兒,你將如何處置他?”
“父皇,圣旨已下,不容抗旨,否則王法如兒戲,這天下便要亂了。”
萬歲爺點頭,就將此事交由太子去處置。太子傳旨刑部、都察院擬刑,兩部院用了兩日時間便定了刑,皆擬了斬立決,太子看后,改賜自盡。
太子帶了高玉親自前往詔獄,高玉手中還捧著賜自盡的毒酒。鄭熏雙手雙腳皆被鐵鏈鎖著。他看到酒壺,恨得臉都扭曲了,嘶聲向太子叫道:“你居然如此歹毒,就這么想你親舅舅死?”
太子看著鄭熏,望著他那張扭曲的臉,緩聲道:“在審案之時你沒聽清嗎?你姐姐生的孩子不是我。”
“嘿,你現在想怎么說都可以。”
“你為何這般執妄?”太子緩聲問。
“是你貪圖富貴榮華,不肯認母,反說我執妄?”鄭熏冷笑道。
太子輕輕點頭,長嘆息,復微微笑道:“我幼讀史書,常聽史官慨嘆那些昏君之所以無能昏庸,皆因他們自小處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活于閹宦之中。可是我看你生于江湖,長于江湖,卻也一樣冥頑不靈。事實便在眼前,卻依然一廂情愿自認國舅。世人皆妄,何獨皇家?”
鄭熏不解太子為何突然如此說辭,有些愣愣。
太子笑道:“如此言語說給你聽,你也不明。只不過我在你身上倒著實看到一些我從前在朝堂之上不曾看到想到的光景。若日后我登基為帝,有些事倒真不必太過在意,來,我敬你一杯。”
太子向后伸手,高玉斟了一杯酒送到太子手中,太子遞到鄭熏面前:“喝吧。”
鄭熏面色慘白,渾身顫抖,死到臨頭,還是怕了。
太子卻是淡淡一笑,自己把酒喝了。鄭熏愕然,復怒喝:“你,你到此還要戲弄于我?”
“你自己怕死,怪得了誰?”太子微笑道。
“你到底想要如何處置我?”
太子一指高玉:“你自見了他,就一直很想要他是不是?”
鄭熏不明所以。
“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貼身侍衛?”
“那又如何?”鄭熏強打精神,梗著脖子反問。
太子面色一沉,直視鄭熏,那眼竟是懾目威嚴,讓鄭熏膽寒:“我的人,我的天下,你奪不得。”
鄭熏待要反駁,太子右手往袖籠一收一伸,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高玉見到都嚇了一跳。太子拎起鄭熏的頭發,將他的頭向后扯起,冷冷道:“我本不想殺人,可你卻硬要撞到刀口上來。或許這是命中注定,你要成為我登基路上的祭刀之人。哈哈哈,這世間果然沒有不殺人的皇帝,皇帝不殺人,想來就要被臣子們殺了。”
高玉心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殿下息怒。請殿下不要臟了手,就由臣來替殿下……”
太子向高玉厲喝一聲:“你給我老實跪在一邊,我殺了他再找你算帳!”
“朱厚照,你有種就放了我,我跟你決斗,你要是贏了,任你殺任你剮。”鄭熏大叫。
太子仰頭大笑:“我沒種,我目今只想殺人。”一聲即了,那匕首已向鄭熏的脖子抹去。血噴了太子一身,太子冷笑,將鄭熏尸身扔在地上。高玉見到太子如此狠絕,亦為之顫悸。太子赫然轉身,高玉嚇得跪地后退,趴伏于地。
“我這樣,你怕了?”太子冷聲道。
“臣不是怕殿下,臣只是怕殿下不相信臣。”高玉叩首道。
太子不語。
“臣當真和鄭熏并無茍且之事,殿下。”高玉懇切地說。
“我相信你。”太子深吸一口氣,道:“我只是恨他掛念你。我知道你自小便把我印在心里,我理所當然的接受了你對我的那份心。我原以為只是你有那份心,但是鄭熏的出現讓我發現原來我也有那份心。”
高玉猛抬頭看著太子,激動落淚。
“不過,縱然我有心,帝王之身,你亦不可獨享。”太子凜然地說。
高玉深深叩首:“臣不敢妄想獨占殿下寵愛。臣只望殿下不離不棄。”
“你知進退,我也會予你恩寵。起來吧。”太子凝視高玉,緩緩展顏笑道。
“謝殿下。”
高玉剛要站起,太子忽道:“等一下。”
高玉停住,望向太子。太子卟哧一笑道:“在此血腥骯臟的詔獄之地,確定心意倒也極妙。”說完捧著高玉的臉,就吻了下去。高玉原還雙手撐地不敢動,但情到深處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抱住太子,只望與心上人天長地久方好。
太子在詔獄殺人,周昂則去看望李龍。他的外傷易好,李龍的內傷不宜治,好在玄功要決果然是這世間最玄妙的功夫,李龍每日運功療傷,倒也一日好過一日。晴空萬里,李龍正在屋檐回廊上盤坐運功,周昂安靜坐在他身邊。
“你那日好有膽氣。”李龍微微笑道。
“我自隨叔叔在廣東生活,叔叔便一心想我入錦衣衛。可是他為人謹慎,總是不斷的告誡我要謹言慎行,我也一直想遵照他的教誨去做。可是不曾想我一來京師,就能與你,與石大哥,與高玉相見,我們四人還真是意氣相投。時日一長便覺沒必要在你們面前謹言慎行。”
“僅是在我們面前?”李龍睜開眼,看向他笑道。
周昂吟思半晌,輕輕道:“在偵辦鄭旺一案前,殿下曾召我入東宮,他問過我對鄭旺一案的看法。”
李龍緩聲道:“你也知殿下很重視你吧?”
周昂輕輕點頭:“那日我的心意還是對殿下有所保留。殿下想要一個肝膽相照的人,可是我總覺得君是君,臣是臣,總還是有些不同。”
李龍笑笑,不語。
“那夜看到紫衣人羞辱五師叔,不知為何就忍不住,不想再謹言慎行了。”
“其實你是我們四人當中,最清楚他們九人往事的人,對吧。”
周昂點頭:“他們九人當中,督主出身最是尊貴,經歷卻最為可憐。”
“周昂,你可知一旦袒露心跡不再掩飾,便沒有退路了。”李龍輕聲道。
周昂深吸一口氣,笑道:“和你們在一起,刀山火海都想去,不要退路了。”
李龍凝望院中花樹,看花葉飄散,十分美麗。
周昂看向他,緩聲道:“李龍,其實我有一事想問你。”
“你問。”
“為何你總是救我?還向督主為我求情?”
李龍看向周昂,輕輕一笑道:“因為你不僅僅是殿下想要肝膽相照的人。”
周昂微怔之下,將手撫向腰間玉佩。
“唐詩和宋詞你不愛,六師叔你愛不得,既如此,往昔的情愛都整理了吧。”李龍輕聲道。
周昂盯著李龍,問:“殿下,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你說呢?”
“他賜我與夏姑娘相同的玉佩,似有用意。但是我并不想成為……”
“不想成為史官筆下的佞臣?”
“難道你想成為史官筆下的佞臣?”周昂驚然反問。
李龍卻是淡淡一笑:“我自踏入這宮中的第一步起,便已是佞臣。”
周昂愕然看著他。
“我母親保了陛下殿下兩代人,母親漸老,以后便是我來保殿下及他的子孫。很小的時候我已知自己的責任。而陛下,也早就屬意我做殿下的內助。”
“內助?”
“大明天下諸藩王正妻為王妃,若正妻有子且逝去,藩王再娶也無王妃封號,只得內助之名。殿下將來登基為帝,必會立后母儀天下,也有妃嬪聽封。而我身為男子,自無有幸運能成為皇后妃嬪,陛下便封我內助之名。”李龍娓娓道來,毫無怨艾,似是當然,周昂卻是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皆是沉默。
外面傳來石勇爽朗的笑聲,就見石勇推門而進,大聲道:“啊,你倆果然在此,正好,我帶來了家鄉的美酒,我們一起喝。”
石勇拎著酒壇跨步進來,身后跟著閻群兒。
“群兒,你現在是跟定石大哥了?”李龍笑道。
閻群兒連連點頭,笑道:“是啊,我正申請從京軍調去錦衣衛,若是能成,日后就一直跟著石大哥做事。要是不成我便不做京軍了,直接跟著石大哥。”
眾人皆笑,群兒幫三人擺好酒食碗筷道:“三位爺慢用,有事叫我。”說完就自動跑出門去了。
李龍喝了一口酒,輕咳一聲。
石勇緊張:“這酒不合你味口?”
“無妨,只是我內虛有虧,一時嗆了些。”
“那南宮無我的功夫好生怪異可怕,他一人竟能與我們六人相斗。”目今想起,石勇還心有余悸。
“如此晴空,莫說喪氣事。”李龍笑道。
石勇忙打自己嘴巴:“就是,就是,是我不好,自罰三杯。”
周昂也端酒而飲,心里卻還是想著李龍的話。不知為何腦海的思緒莫名就去到南京,就想到夏靜讓他帶回一件紅衣給太子,就想到他服侍太子穿著紅衣的畫面。紅衣赤焰,包裹著脖頸身軀,那張充滿著帝王氣度,眉目分明的臉上還有著年少的稚嫩,卻也有著一絲平時察覺不到的……周昂猝然一驚,猛抬頭盯著李龍,心中百轉千回,到底沒敢問出這句話。
群兒進得門來叫東宮來人了,是太子宣李龍入宮,還讓東宮十侍衛親自抬來轎子接他。李龍前腳才走,群兒又進來叫說宗人府來人了。原來竟是邵太妃著宗人府來向石勇父母提親。
石勇忙起身道:“我過去看看,你不許走,待會再找你喝酒。”
周昂微微一笑,點頭。
石勇離去,不料只過了一會,閻群兒便慌張跑進來,對周昂說:“周大哥,不得了,不得了,石大哥突然抗旨,不要娶妻了,您快去看看。”
周昂趕緊跑到石勇家中去,只見石勇鼓著腮包在堂上叫:“若是不能做錦衣衛,那怕駙馬也不做,何況一個小小的郡馬爺。”
“石大哥,何事如此?”周昂問。
石勇看到周昂,好像見到救命石頭,急過來將他拉住道:“你評評理,原來我要娶的居然是邵太妃的孫女兒,就藩湖廣的興王長女,正正經經的郡主,方才宗人府的人來提親,他們告訴我,若我做了郡馬爺,便不能入朝為官,就算是做錦衣衛也只是一個恩職,那我豈不是成了廢人?豈有此理。”
周昂想了想,道:“石大哥,此乃國法,不可妄議。”
石勇瞪大眼睛:“真有此法?”
周昂點點頭。
石勇隨即大叫:“不公平。”
“你一夕便可成為皇親國戚,享受榮華富貴,其他方面自然要有所拘束。”
“那我不娶了。”石勇甩手道。
“勇兒,婚姻大事豈可兒戲,你千里迢迢接我們入京可不就是為了這門親事?”母親喝道。
“但我就是要做錦衣衛,就是要一輩子跟著督主。如果不能做錦衣衛,我寧愿終身不娶。”石勇也犟起來。
“石總旗,興王已到京城,就是準備嫁女的,你說不娶就不娶,是想藐視大明藩王,對皇室不敬?”宗人府宗正也怒了。在宗人府就職的本就多是皇親國戚,此時見石勇倔犟,也不禁動怒。
“石大哥,我問你一事。”周昂緩聲道。
“你問。”
“你若不娶郡主,便是毀了郡主一生,你可知道?”
石勇扼腕:“我不想毀人一生。可是要我做個廢人,也是萬萬不能。”
“二選一,你要如何?”
“好生為難,為何無有兩全其美之法?”石勇跺腳道。
周昂思量半晌,道:“也不是無法,只是說出來要委屈郡主。”
“你說?”石勇瞪大眼追問。
“郡主不要正妻之名份,你便不算郡馬。”周昂緩聲道。
石勇眼光一亮:“這個主意好。”
“住口,郡主金枝玉葉,豈可給人做小。”宗正亦喝。
石勇把眼一瞪:“我不再娶別的女子入門,那郡主嫁給我,也不算做小。”
“不行。”宗正堅決反對。
“那就取消這門親事,大明立國百年,也不是沒有公主郡主取消婚事再擇佳偶的。”石勇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道:“我這就入宮去向邵太妃說明白,若是邵太妃動怒,要打要罵也隨她了。”
這樣說著,便心急火燎的要向宮里,跨出大門口復又轉回來拖了周昂道:“你陪我去,給我壯壯膽。”
周昂一笑,隨他去了。
十侍衛直接將李龍送到乾清宮門口,太子親自出迎,上前握住他的手道:“走,今兒個皇后殿下在宮里親自做了一頓晚餐,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吃個飯。”
“一家四口?”李龍問:“除了陛下,皇后和您,還有誰?您是要我過來服侍您嗎?”
太子哈哈笑道:“還有一個就是你啊,你可是我的內助,可不就是我的家人嗎?”
李龍看了太子一眼,笑道:“殿下今日有喜事?神采飛揚啊。”
“你看出來了?我告訴你,我今兒個把鄭熏殺了。”
李龍看著太子。
“不過我開心的不是這件事。”
“何事如此開心?”
太子真的有些雀躍:“我今兒個才明白原來我這心里也是有高玉的,我今兒個在詔獄滿身是血,就嘴了他一把。哇,他那嘴倒真是柔軟,好誘人。”
李龍微愣,復笑道:“殿下好勇敢。”
“不過,能成為我的內助的,始終只有你。”
李龍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伸手握著太子的手與他一起進入乾清宮。四人一起落座用膳。這一餐飯吃得很溫馨,雖然太子與皇后并無過多親密之舉,但是過去的尷尬和陌生已然不在,萬歲爺也是少有的春風滿面,渾然看不出是多病的身。餐后,興王到乾清宮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牽著這個弟弟的手去看望鐘信,太子也握著李龍的手隨行在后。屋里,三位流著大明天下最高貴血液的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或許是這一生以來唯一一次相聚在一起,喝著酒,互相說著話,微笑著,幸福著。
太子和李龍在院子里站著,李龍抬頭望長空,今天天氣真是好,看來就是個能讓人快樂的日子。這樣想著心頭便掠過高玉和周昂的容顏,也掠過遠在南京的夏靜的容顏,再看看太子,依然在止不住的微笑,這孩子,是幸福的啊。
李龍撫胸輕咳兩聲。
太子見了,忙伸手輕撫他的背,道:“我們上亭子里坐一坐。”
李龍走得有點慢,到底是被傷得狠了,太陽一灼也有些頭暈目眩。
“我聽叔叔說了,那夜你們六人圍攻南宮無我方得僥幸取勝,他的武功竟如此厲害?”太子扶他坐下,說。
李龍想了想道:“我的‘寒冰決’倒是他那怪異功夫的克星,只是他的內力深不可測,恐怕此生都追不上他。”
“當真這般了得?”太子驚訝道。
李龍輕輕點頭。
太子沉吟半晌道:“如此,也難怪當年叔叔會被他父親所虜,他父親的武功恐怕只高不低。更何況十年前叔叔武功也遠不如目今的自己。”
“那時節督主受過很多苦吧?”
太子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說。
“他不怪周昂吧?”
“沒聽他說過。”太子看著李龍:“自從我招你三人進錦衣衛,你似乎就特別關心周昂。”
李龍坦然一笑:“因為那是殿下想要關心的人。”
太子一怔:“你這樣認為?”
“不是嗎?”
太子想了想道:“他和高玉,和你都不一樣。他的樣子?”太子笑起來:“很像那些前朝戲曲里說的才子佳人。”
“殿下十四、五,也正是那墻頭馬上的年紀啊。”
“難道你就不是?你不過比我年長三歲而已。”
“我自七歲起就被母親告知,待我長發及腰,便要入宮保護殿下了。”
太子直視李龍:“如果我對你,也有與高玉一樣的心,你可愿意?”
“于我,殿下想做什么,我都不會拒絕和反對。”
太子哈哈一笑:“如此,卻甚是無趣。倒好像我在利用皇權壓迫你一般。”
李龍微微笑,又輕咳幾聲。
“你也累了吧,我們回宮,你好好將息。”
李龍輕輕點頭,兩人去向三位長輩告辭,太子命十侍衛送李龍回家。出得皇城大門,就看到石勇和周昂也興高采烈的走出來。
李龍從轎中探出頭:“你們怎么也在此?何事如此高興?”
石勇笑道:“天大的事都解決了,自然高興。你下來吧,我頂著你回去,也讓這幾個兄弟去歇息歇息。”
李龍就下轎,石勇一把將他舉到肩上,讓他坐著,扶著他的腿就走了。
“何事如此高興?”李龍輕問。
“他啊差點就毀了自己的婚姻大事,邵太妃都生氣了,好在郡主居然通情達理。”周昂笑道。
“通情達理?”李龍不解地問。
周昂就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原來石勇入宮見邵太妃,說不能娶妻,只可納妾,皆因不可不做錦衣衛。邵太妃原本十分生氣,不料郡主竟然答應,只要石勇起誓此后一生不再娶也不再納妾。石勇當堂就答應了。
“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周昂卻道。
“為何這樣說?”
“郡主是興王就藩之前與人所生,其母身份來歷不明,兼且自小體弱多病,邵太妃眼盲,便由萬歲爺恩準養在宮中陪伴照顧邵太妃。石兄與她成親,怕也沒甚人生趣味。”周昂緩聲道。
李龍笑道:“有否人生趣味,就看石大哥如何擔待了。像石大哥這般坦然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子漢,想必妻賢便是最好。”
石勇大力點頭,哈哈笑道:“便是此理。便是此理。娶妻求賢,女子只要賢良淑德,孝順公婆,能生兒育女便好。至于甚么趣味,自然是與你們在一起大塊喝酒大塊吃肉,奮勇殺敵才是痛快。”
周昂嘆息一聲,笑道:“人各有志,當真不能勉強。”
李龍看了周昂一眼,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宗人府按邵太妃的旨意向萬歲爺上了奏折,萬歲爺也覺得皇家經已太久沒有喜事,也就御批準予成婚。但是因為不是娶妻,也就沒有按皇家儀禮大婚。而石勇初成總旗,也不想太鋪張,婚事禮儀僅按民間娶妻之儀來辦的。唯一的要求僅是希望鐘信能成為他的家族長輩,接受他與新娘的茶酒跪拜。鐘信雖然還戴著人皮面具,倒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太子派人送了賀禮。
石勇這邊僅有父母、李龍、周昂、閻群兒及趙良,邢纓和身為師父的鐘信和前來湊熱鬧的鐘謹到賀。女方那邊人多些,也不過是三族之內的至親,比較意外的是遠在湖廣安陸州就藩的邵太妃親子興王,陛下同父異母弟朱祐杬現身婚禮。石勇就這么成了外戚。直到入了洞房他才看到自己妻子的模樣,是一個纖弱的清麗女子。但是新婚之夜,他甚至都沒能洞房。妻子因婚禮而勞累,身體孱弱,他就讓她早早將息了。不過他完全沒有不悅,對于他來說,既然娶了妻子,當然就要好好照顧她。他過了婚期就回了錦衣衛營,周昂一早已入營受教,倒是李龍一直在家中靜養,是和石勇一起入營的。高玉也被賜封為帶刀侍衛,可以名正言順須臾不離太子左右了。這一年,京師的四月就在喜慶當中過去了。鐘信和韓蕓娘、鐘謹的相處也日漸融洽,蕓娘的病情還在太醫院御醫精心治療下,一度有好轉,這令鐘信心中不免燃起希望。唯一令人不安的,是萬歲爺。五月的京師,萬歲爺一病不起。雖然太子,鐘信,趙良等人多少都有些心理準備,但當現實撲面而來,還是免不了悲傷。太子急命周昂前往南京,接夏靜入京。什么世俗禮儀他都不在乎,他想讓父親看到他選定的皇后,未來的國母。乾清宮內,夏靜入內見禮,周昂在宮門外守候。須臾,宮內傳來旨意,召周昂同時謁見。
萬歲爺坐在龍床上,看著眼前跪著的夏靜,柔聲道:“你便是我兒心有靈犀選中的皇后?”
夏靜低首,溫婉的答:“殿下確曾許諾立我為后。”
萬歲爺一笑,那眼里卻有一絲凜厲:“你可知朕的孩兒,到底是甚樣的人?”
“民女知曉。”
“你當真知曉?”
“民女在天津那夜,在太子握著民女的手走在河堤邊,民女便已知曉。”
“從此你就要敬我兒如天,否則九族定誅。”
“民女明白。”
“不會后悔?”
“不后悔。”夏靜堅定而又溫婉地答。
“果然是世代忠良教出來的好女兒,你既如此堅定,朕便信你。”
“謝萬歲爺信任。”
萬歲爺的目光移向與夏靜同跪于地的周昂,復看向太子。
太子輕聲道:“父皇,他可好?”
“不是龍兒么?”
太子驕傲一笑:“他也好呢。”
萬歲爺失笑,輕輕點頭道:“我兒將來便是萬乘之尊,多要幾個體己人也無不可。”復又看著周昂道:“抬起頭來。”
周昂緩緩抬頭。
萬歲爺點頭:“果然是謙謙君子,溫潤佳妙容顏,我兒眼光倒是好。”
此時周昂,無可言語。
“日后太子登基,你要對他矢志忠貞。”
周昂聽著‘忠貞’二字,一時不知做何想法,有些尷尬的低頭道:“臣遵旨。”
“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要對太子說。”萬歲爺微微一笑道。
夏靜和周昂起身退出寢宮,太子握著父親的手臥在父親懷里,躺在龍床上。
“兒啊,讀過幾篇《世說新語》?”
“全讀過。”
“世說新語賢媛篇中有說趙母嫁女,說:“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我兒,你可知其意?”
太子看向父親,輕笑道:“是說好事不可為,壞事更不可為之意。”
萬歲爺輕輕點頭:“他日你登基為帝,便要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驕臣悍將,滿朝文武看似跪在你的腳下,叫著萬歲萬歲萬萬歲,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省油的燈。為父如履薄冰走到現在,連自己都甚覺神奇。”
太子那心卻不覺神奇,父親的委屈他是看在眼里的,那心早已有所提防,斷不能讓朝臣再欺負到自己頭上。只是這樣的心思不能對父親說,免得父親憂心。他也能明白父親說這個故事給他聽的意思,還是要他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朝臣之時,做個無為之君,明哲保身。
“我兒,為父當年一念之念,就讓你走到如今之境,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為父將龍兒留給你,在將來的歲月里他定會是你最堅定的倚靠。若有朝一日這朝堂之上劍拔弩張、流血五步,我兒不妨隨龍兒遠走幽冥,不問世事。”
“爹爹放心,兒臣不會讓這一天發生。太祖高皇帝打下來的大明天下,會牢牢掌控在兒臣手中,斷不辱沒列祖列宗。”太子胸有成竹地說。
萬歲爺看著太子,既欣慰又擔心,倒也不好打擊他的自信,也就點頭:“我兒成竹在胸,為父也就放心了。你且先去,替爹爹將龍兒喚進來。”
太子點頭而去,過了一會,李龍入內見駕。
萬歲爺期待地看著跪在面前的李龍緩緩道:“那日午后艷陽下,朕與興王、信弟促膝長談,他二人已在朕面前舉誓,誓死效忠我兒。”
李龍不語,靜聽。
“龍兒,朕這一生最信的便是德官,朕望你也能成為我兒最信任的人。”
“萬歲爺請放心。”
萬歲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必要時你要幫我兒殺人。”
李龍抬頭,微微一笑:“殺人不過頭點地,陛下勿憂。”
萬歲爺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帝崩。午刻有旋風大起,塵埃四塞,云籠三殿,空中云端若有人騎龍上升。得知皇帝殯天,第一個跪地大哭的卻是興王朱祐杬。他和圣上其實從來不親,但那一日午后艷陽,三兄弟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暢聚早已抵消所有的陌生疏離。太子跪地流淚,李龍、周昂,高玉皆隨侍在后,下跪痛哭。萬歲爺遺詔,皇太子厚照聰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務守祖宗成法,孝奉兩宮。進學修德,任賢使能,節用愛人,毋驕毋怠,文武群臣同心輔佐,以共保宗社萬萬年之業,喪禮悉遵先帝遺制,嗣君以繼承為重,禮部選婚可于今年舉行。此時的皇后殿下,表現出格外的堅強,在夫喪之后,當務之急就是為太子登基做準備。幫她忙的,還是黃惟德。黃惟德保兩代君皇,更親手接生兩代君皇,對萬歲爺視若親子,萬歲爺駕崩,其心痛之深,難以言表。但在此悲傷籠罩之際,具體主持后事的,還是她。
萬歲爺駕龍歸去之日,鐘信沒能到乾清宮。因為同一日同一時,韓蕓娘亦油盡燈枯,逝于小院之內,終究前些日子的好轉只是回光返照。石勇守候在他身邊。很奇怪,就在萬歲爺即將駕崩之時,石勇想到的就是鐘信,他擔心鐘信那邊也會出意外,是以急急趕去小院,果然,那時韓蕓娘也安然逝去了。只是孤單抱著愛人冰冷遺體的鐘信,還是感受到了刻骨的悲傷。好在,他在淚眼朦朧當中,看到了石勇。這個徒弟,倒確實是可信賴的啊。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萬歲爺殯天之日,亦領哈與撒哈答從撒馬爾罕回到京師,兩人卻是衣衫襤褸,形銷骨瘦,見到鐘信就伏地大哭。鐘信方知母親的故國也發生宮變,亦領哈和撒哈答好不容易才拼死逃出撒馬爾罕。鐘信那心,除了悲傷,再無其他了。
五月己亥,欽天監擇五月十八日丑時即位從吉。而百官朝臨之期未滿,請暫免是日朝臨移后一日,太子從之。
五月壬寅,太子即皇帝位,李龍、高玉、周昂、石勇以帶刀侍衛身份隨侍。
六月初五日,遵遺詔二十七日服制滿。
六月初六日,太子釋衰服,換常服。
興王朱祐杬亦同日離京就藩,石勇親自相送城外十里。
夜,太子召李龍入宮。
“陛下,您瘦了。”李龍憐惜道。
太子緩聲道:“你改口倒是極順,我這心還只當自己是太子呢。”
“陛下還是早些適應為好。”
太子輕輕點頭,嘆息一聲道:“你隨我去看看叔叔。我忙著父皇的事,都忘了嬸娘也逝去了。”兩人一前一后,來到鐘信所居的四合院,向韓蕓娘的牌位上香。鐘謹回禮,他的喪服還未除,民間子女,要服喪三年啊。鐘信獨坐在師父的墳前。太子前來,鐘信也只是無聲的望著他。
“要離開這院子么?”太子問
鐘信抬頭看著太子。
“七月,鐘謹將進入傳武堂。”
“謝陛下恩典。”
“其實還有一事要告訴你。”太子緩聲道。
“陛下請講。”
“東廠和錦衣衛都送來了有關撒馬爾罕王室內亂的秘報,你的親舅舅與他的堂兄弟們為爭奪皇位而互相廝殺,如今的撒馬爾罕王室已無一個男性繼承人,你舅舅的兩個女兒女婿也在內亂中死去。只剩下一個未及弱冠的外孫女兒在世。”
鐘信皺眉,不過也不甚關心。
“我會派人到撒馬爾罕宣旨平息內亂,替你舅舅穩固朝綱。但是撒馬爾罕將來的王位之選,我屬意鐘謹。”
“陛下?”鐘信驚而站起。
太子把手一擺:“你聽朕說完,謹弟今年只得十歲,去撒馬爾罕尚早,朕會在朝中替他尋找合適的師傅教他帝王之術,同時要王岳親自教授他武功。五年之后選派忠勇之士送他到撒馬爾罕繼位。你和他的父子之緣或許就是這五年了。”
“為何定要是謹兒?”
太子表情淡淡:“除非這五年間你那親舅舅再生個一兒半女,謹弟便可留在京師陪伴你。”
鐘信看著太子,這個登基繼位不過半月的少年,身上已有了決斷天下的氣息。
“這個四合院很美,老大人的墳又在此,我會派人為老大人守墳。但我希望你能離開這個院子,一切從頭開始。”
“過去種種便如昨日死,今后種種便如今日生。”李龍輕吟。
鐘信久久無語,終點頭:“陛下說得是,臣會去我該去的地方住。”
太子卻一笑:“倒也不必另尋住處,你就去和石勇住吧。”
鐘信一愣。
“那三座宅院,他們三個住太大了。中間那宅院就給你住,讓李龍和周昂住一處去。”太子笑道。
鐘信看了李龍一眼,緩聲道:“你愿與昂兒擠一處?”
李龍亦笑:“五師叔,我那宅院止我一人,他住下也還有空房。”
太子伸了個懶腰道:“我若在宮里住得累了,也去住住,鐘謹從傳武堂回來,也可以去住住,倒是不錯。”
十年,躲藏在老大人幽魂之下十年的鐘信,終于走出了新生的第一步。
十月丙寅,孝宗敬皇帝梓宮葬泰陵。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壬午,欽天監進正德元年大統歷,正式定帝號正德。正德帝在奉天殿接大統歷,遂賜文武群臣頒行天下。先帝入葬,新帝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選后大婚。而這個時日竟是要到第二年的七月,亦即正德元年的七月份。
從舊年五月先帝駕崩到新帝元年七月,李龍,周昂、石勇,高玉著實的在京師生活了一年,按時按候到錦衣衛值守訓練,到傳武堂習武,石勇更是晨昏定省向鐘信請安,視師如父。高玉這一年作為新帝的帶刀侍衛,可以說是寸步不離左右,真正是如影隨行,甘之如飴。兩人感情也是日漸深厚。但是該來的終究要來,新帝要選后大婚了。所有的擇選程序都要走一遭,最終還是原來的期許:夏靜入選大內。大明天下新帝登基,成婚,封后,開啟新的年號,新的歲月。李龍,周昂,石勇和高玉四人的人生也由此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第一部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