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少年時一直不覺得《采薇》有什么了不起的好。總覺得就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很好,其余的似乎也就不知妙在何處了。但是,有些詩是需要歲月去醞釀的,醇厚的酒入口有時候未必一下子就能夠品咂出滋味來。
《采薇》仿佛是一個老兵的人生三部曲,前三個詩節,是思鄉的詠嘆調,后兩個詩節有著莊嚴的彌撒曲的風格,是對于戰爭的追敘,而最后則是一首充滿了婉傷感的安魂曲,是終于歸家后的嘆息。在前三個詩節中,“曰歸曰歸”是最主要的旋律,采摘野菜,不過是戍邊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片段,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三次重復中“薇”(豌豆苗)已經從“作”(剛剛萌發)到“柔”又到了“剛”了,時光就在這樣的勞作中流逝著,而自己對家鄉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也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強烈。所以“曰歸曰歸”的主旋律一直回蕩在詩歌中。但是,詩人的情緒并不是單純的思鄉之情,每一個詩節,又都有一個“副主題”,第一節“靡室靡家,玁狁之故”,自然有著保家衛國的責任感,是一個渴望建功立業,為國家承擔自己的責任的形象。第二詩節,長期的戍守,讓人心生怨倦,厭倦與思念成為了這一部分的主體,與“曰歸曰歸”的柔和舒展的格調不同,“載饑載渴”、“靡使歸聘”,則有了約略的抱怨,與第一詩節的飽滿昂揚形成了對比。第三詩節,情緒更為低落,甚至有了非常具體的怨恨:“我行不來”(也不知道來慰問慰問我們),畢竟我們是在完成“王事”啊。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的豪情萬丈,漸漸變成了滿腹的怨懟。在“曰歸曰歸”那略顯哀婉的旋律里面,孱入了漸漸陰暗的主題。——好的藝術,一定是單純而又復雜的,就像這三節詩,被思鄉的感情籠罩著,但是每一次的重復卻又有著不一樣的情緒,而這樣的情緒,又與“薇”的生長、時光的流逝聯系在了一起。
“彼爾維何”兩節,則是這首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在這里戰爭的主題出現了,但是作者似乎并不著眼于戰爭本身,那輛戰車成為了整個樂章的主要形象。對于四匹戰馬的反復描寫,不斷強化其健碩的形象:“業業”、“骙骙”、“翼翼”。為什么如此在意這輛戰車,這些戰馬呢?詩人回答了:“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在那樣生死一線的戰場上,能夠依賴的,能夠給自己一點安全感的,不就是這戰車和駿馬嗎?這兩個詩節寫對戰爭的恐懼真的是委婉節制,另出機杼。而更打動我的,則是詩節開頭的“彼爾維何,維常之華”,(那是什么花?那是棠棣之花啊)這是多么抒情而唯美的一筆啊,這和戰場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的,但是這一樂章就是這樣抒情地展開了。想想真是一個奇怪的景象:整裝待發,準備以命相搏的戰士,在沖鋒前的一瞬間,居然在關注原野上的一朵花,甚至有一點探究的興趣。 這在常人看來并不正常,甚至有些荒謬,但這恰恰是戰爭中最真實的體驗。于是我們可以感受到,在這樣一個異常抒情的基調下,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緩緩拉開序幕,而戰場上的士兵內心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要回家”。酷烈的拼搏、吶喊、死亡,都被籠罩在那棠棣花風中搖曳著的柔美之中,荒謬感里滿含著哀傷。——真的很難想像,這樣的象征性的詩歌表現手法居然產生在兩千多年之前。
最后一個詩節,是常常被人稱道的,所謂樂景寫哀請之類。這固然是很動人的,詩歌的抒情性,在這一段里也達到了高潮,仿佛小提琴奏出的凄婉曲調,那么柔美,又那么感傷。但我要說的是,尤其讓我傷感的,則是“莫知我哀”一句。前兩個樂章中,“回家”的主題在厭倦與恐懼中不斷增強,但是真的回家了,面對的卻是物是人非,滿目蕭條。“莫知我哀”(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悲哀),這是多么沉痛的悲劇啊。人最可悲的常常不是只剩下希望,而是希望的落空,更何況是九死一生之后的落空。
這是兩千年前的交響曲,那么美,又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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