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幻境
東華見鳳九從懷中起身要走開,對他并未加理會,急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問道:“九兒,你要去哪里?”
鳳九回頭,心下納悶得緊。九兒這個名字,只有凡間歷劫的時候,那帝君投胎的帝王這樣喚她。歷劫過后,重歸仙身,她不記得帝君再這么稱呼過她。記憶里,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拒絕她、回避她,冰冷地同她劃清界限,多次提醒她:塵世情緣塵世盡。
那才應該是帝君該有的樣子。看來是自己的記憶出現偏差,夢得有些錯亂了。鳳九微皺著眉,嘟著嘴,鼓著臉頰,有些孩子氣地甩了甩頭,將手從他手里抽出,轉身往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竟是夜晚,果真一切還是青丘的樣子。這里的確如她所料,是青丘正北面的楓夷山,炎華洞就在半山腰上。月光透過漫山的月桂樹在山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滿天璀璨的星光,襯得夜幕很有生機。這就是鳳九最喜愛的青丘夜色。
很久以前,她曾很想帶帝君來青丘看星星。如今在她的夢里,就有個帝君。即使那個帝君看到了這么美的星星又如何?他是天地共主,天下都是他的,他什么都見識過?不如不想他吧。
鳳九抬腳邁著輕快的步子,嘴里哼著歌兒,向山下的狐貍洞走去。一路上走走停停,邊走邊玩兒。路過楓夷山半山腰的那個湖泊,便拾起幾個石子兒,向湖面上打幾個水漂兒。路過山下路邊一棵野生的桃樹,便隨手掐兩朵桃花,一朵簪在鬢邊,一朵在手里把玩。下了山,繞過月牙灣,一顆開滿了花的無憂樹就立在石子路邊。鳳九嗖地抬腿踢了一腳樹干,樹干抖動著,白色的無憂花像雪片一樣紛紛落下。
鳳九笑呵呵地伸出雙手捧著,接住些許花瓣,雙手揚起,花瓣四散,飛舞在她身邊,輕緩地飄落,惹得她開心不已,清脆的笑聲回蕩在青丘和暖的晚風里。
帝君緩緩地跟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一路看著她自得其樂,縱情肆意,神采飛揚,不覺有些看呆了。生死相隔的這十年,這是他期盼了無數次鮮活的那個生命。他曾日日都在腦海中浮現她的樣子,歡笑、嬌嗔、狡黠、蹙眉、哀傷、哭泣,每一個表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子,盡管只是她的元神,這一切場景不過是她腦海中的幻象,那他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氣息和活力。他不忍打擾她,眼前的幻境就似一場美夢。他有些害怕眼前的這一切會突然消失,又情不自禁地追逐著她的腳步。只好就這么默默地跟著。
鳳九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了狐貍洞。雖然是夜晚,狐貍洞里面仍然亮如白晝,大廳四周的夜明珠盡心盡力地將洞里的每個角落照亮,燦爛的光華散落四處。
鳳九站在大廳四處瞧了瞧,覺得納悶,即使其他家人不在,迷谷也定會在家守著,就算臨時出去了,也能感知有人進了洞,怎的連迷谷也不在家嗎?每次她從外面回來,迷谷定會遠遠地迎出來。今日好生奇怪,那棵老樹連個影子都不見。
“迷谷?……迷谷!”鳳九輕喚了兩聲。“姑姑?……家里有人嗎?……人都去了哪里了?”半晌沒有回應,大廳里仍是她孤單單一個人站著。鳳九緊抿著嘴,心里有些沮喪。
正轉身要跑出洞外,到附近去尋一尋家人,回頭便瞧見端然站在洞口處的東華帝君,那眼神正專注地望著她。鳳九一拍腦門,恍然了悟。原來她還處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否則怎么帝君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青丘,還跟著她進了狐貍洞呢?以往帝君從來不會這么專注地看她,只會從眼角冷冷地瞥她一眼,那眼風里經常是逗弄或者嫌棄她笨的意味,絕不會像今天這般,竟然對她似是有情的。
鳳九認為定是帝君在她心中扎根太深的緣故,否則自己并沒有刻意想念他,為何他會一直出現在她夢里?鳳九打量著眼前的帝君,他仍是她喜愛的那副英俊挺拔的身姿,俊美的不像話。鳳九不由得呆了一呆,她一直覺得帝君比她四叔還要美上幾分。她以前對帝君用情太深,未嘗沒有被他美色所惑的嫌疑。如此看來,她白鳳九可真是個只看中皮相的膚淺神仙了。即使是個夢,能夢到俊美無儔的東華帝君,也是個美夢。只不過他出現得太突然,一絲征兆都沒有,讓鳳九有些無措。
“帝君?!”鳳九嘗試著喚了他一聲。
帝君緩了緩神,收回了纏繞在她身上的目光,淡然答了她一聲:“嗯!”
鳳九咬了咬唇,皺眉問道:“鳳九并沒有想念帝君。帝君為何會一直跟著鳳九?”
帝君聽了這話,不由得挑了挑眉玩味的道:“你沒有想念本君?”
鳳九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坦誠地望向他。東華帝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為了帶她回來,四海八荒,上天入地地尋找她的元神。如今好不容易將她帶了回來,她竟說不想他!
東華帝君盯著她坦蕩明快的眼神看了一會兒,他不想她剛剛醒來就惹她生氣。為了讓她多笑一笑,心情舒暢些,他倒是愿意說些她愛聽的情話:“沒關系,本君倒是很想念你!”
聽了這話,鳳九嘴角不由得猛抽了一下。心里暗忖著,這夢里的帝君,果真不是真正的帝君,說的話也同她白鳳九一樣的沒水準。什么叫他很想念她?他瘋了也不會對她說這樣的話。夢!夢!夢!
鳳九略定了定神,復又想了想,就算在夢中,也不能失了青丘的禮數,丟了他們白家的人。假帝君也是帝君,應付一下還是有必要的:“帝君且在狐貍洞隨便坐坐吧。鳳九的家人都不在,若是帝君悶了,便早些回太晨宮,讓連宋殿下陪您下幾盤棋。”說罷便要從他身邊向狐貍洞外走去。
帝君覺得元神歸位的小狐貍像是轉了性子。以前總愛粘著他,追著他,如今卻是要趕他走啊。帝君轉身看向她背影,“難道你不愿意陪著本君嗎?”
鳳九挺住腳步。雖然夢中的帝君,也有些難纏,盡問些她不太愿意回答的話。若是東華帝君真的駕臨青丘,她當然愿意作陪。不過若是東華帝君駕臨青丘,白家上下那么多位上神,恐怕也輪不到她作陪吧。她那狐帝爺爺才最有資格陪他說話。畢竟他們曾是同窗,她爺爺又在東華帝君手底下掙過前程。而她,一只小狐貍,又不會下棋,能陪他做什么呢?
在那樣的眼神注視下,鳳九沒來由地有些緊張,雙手扭著衣襟想了想道:“我家只有我爺爺、我阿爹和叔叔們會下棋,可是現下他們都不在。”
帝君繞過鳳九,徑直向大廳走去。自顧自地隨便擇了一張椅子坐了。東華坐定后覷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著頭從善如流地緩步過去,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
看鳳九還乖巧地順他的意,東華端著架子懶懶地開口說道:“即是不會下棋,那便陪本君坐坐,說說話……剛剛在炎華洞為什么走了?和本君待在一起不好嗎?”
夢里的帝君也一樣小心眼,這點子事還放在心上,也真是夠了。鳳九歪著頭想了想,道:“帝君在鳳九的夢里,鳳九自然想怎樣便怎樣。只是鳳九沒想到,帝君會跟鳳九到狐貍洞來。”
東華挑眉問:“夢里?”
鳳九點點頭道:“對啊。我記得我砍掉一條尾巴那次,疼得睡著了,便夢到過帝君,帝君也是像剛才那樣抱著我。可這次我明明沒有十分想帝君,卻不曉得怎么又夢到了你。”
帝君眼中閃過一絲波瀾,轉瞬即逝。于是側過身來,微微低下頭專注的看著身側的小狐貍:“你已經不想本君了嗎?”
鳳九抬起頭看著他俊逸的面龐,深邃的雙眼,不覺有些看呆了,不自覺地伸出一只手撫上他一側的臉,還是有些眷戀。鳳九彎起粉色的唇瓣,輕笑出聲,有些自嘲的道:“不想了!帝君并不是鳳九要得起的。以前是鳳九年紀小,太任性了些,總覺得只要努力了,帝君總會喜歡鳳九的。其實到頭來還是鳳九想得太簡單。原本只是為了報恩,才跟著帝君去了太晨宮,卻多出了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來。后來反倒是連累帝君一次次地出手救我。而我也為了帝君割了一條尾巴,又被我阿爹關起來打得半死,還惹得我阿娘難過流眼淚。如此看來,心里想念帝君,對帝君和鳳九都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帝君一個人在太晨宮雖然看起來寂寞了些,但想來你幾十萬年都是如此過來的,也是習慣了,并不喜歡被人打擾。以前那些事帝君不與鳳九計較,定是看在我爺爺的面子上,格外照顧鳳九罷了。上次帝君在鳳九的夢里已經把鳳九想要的一切,都還給了鳳九,鳳九很歡喜。如今帝君又來我的夢里看我,我也很歡喜。若是今后鳳九再想念帝君了,也許還會夢到帝君……剛剛一路從炎華洞走回來,鳳九倒是有些累了,想回房去躺躺。帝君也不必再跟著鳳九了。”
東華聽著她的話,心里竟像是被一只手反復揉搓得生疼,他將撫在他臉上的手拿下來,兩手珍惜地包裹著握在自己手里。鳳九被他握著,有些不自在,想抽出手來,又怕帝君會難過,便想起以前在凡間破屋子里他對她說的那些絕情的話,心里不由得敲響了警鐘。
“帝君,雖然我們在凡間也做過幾年夫妻,可那畢竟是渡劫,做不得數的。”帝君聽了這話手中勁道一松,鳳九馬上抽出手來,起身繞過后堂,向自己的房間跑去。她鬢邊簪的那朵桃花飄落。
一切都來不及讓他說些什么,東華帝君滯在當場,雙手還保持著剛剛握著她的姿勢,手心里殘留的,是她的溫度。東華彎腰拾起地上那朵小花,握在手里。他有些明了,為何當初在若水河畔,她臨死前都不再看他一眼。
原來她心里是這么想的,原來早在若水河畔她便想通了。不過這不正是自己當初對她的期盼嗎?如今她可算是隨了自己的心意,為何這胸中總堵著一口悶氣,即吐不出來,又吞不下去?東華帝君這一生還從未這么不痛快過。她還不知道他對她的心意,他從來都沒來得及對她說,若是她知道他對她的心意也同她一樣,便不會這樣了。
東華帝君壓不住心頭的煩悶,站起身繞過后堂,尋著她的氣息找到了她的房間,推門而入,卻見她躺在床榻上,蜷縮著,像一只可憐的小獸,早已沉沉地睡熟了。
她元神剛剛蘇醒,又在神識中造出了青丘谷這么大一處幻境來,自然累得很。東華帝君抬手一道紫光進入鳳九元神中,安撫住她,瞬間他們所處的青丘狐貍洞全部化為一陣風消失了,而她元神所在之處,仍是薄霧籠罩的一處虛空之中。
東華見她元神睡得沉穩,便沿著追魂術來時的途徑返回了外界。無論她是怎么看待他的,還是先將元神及九尾狐原身養好再說其他的。他有的是時間。
說來這老臉上也是掛不住,堂堂白淺上神如今在自己執掌的東荒,在自己的狐貍洞里,竟然被嚇得不敢出房門一步。這若是讓別人知道了,哪怕這別人是她四哥或折顏,她也會被嘲笑得抬不起頭來。
讓她嚇得不敢出房門半步的,便是她的授業恩師戰神墨淵。這尊大神已在她房門外駐足了半日不曾離去。不是她白淺能隔空視物,而是她師尊仙澤渾厚,若不是他自己刻意隱藏,四海八荒之內,任憑哪個神仙能忽視他的存在?那是強大且具有震懾力的戰神之魂啊。
白淺心如擂鼓,緊張得手足無措,手心冒冷汗。又灌下了一整壺桃花醉,狐貍腦子已不由自主地犯暈了。白淺這狐貍洞里別的也沒什么,唯獨桃花醉從折顏那里搬來了許多。凡是她能常待的地方,她都要放上幾大壇子,以便想喝酒的時候隨手就能摸到。如今她臥房架子上存放的幾大壇子酒已被她喝得精光。
原想著酒能壯一下慫人膽,長了膽子,便有骨氣出去面對她師父,跟他師父好好聊聊。那昨日湖里他吻了她,以及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可不可以不作數,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可如今酒倒是沒少喝,膽子卻一分都沒見長。她現在連站起身開門走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對,是力氣。她恐怕喝多了,人也有些醉了,腦子越來越不轉了。是不是該去榻上躺躺,剛剛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還沒做。也許等她睡一覺,醒來再說也不遲吧,她青丘向來沒什么著急的事。
首發于2017-08-03
修改于201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