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畢業聚會。
在回來參加畢業十周年聚會之前,我對同學會的理解停留在“沒事開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的段子試調侃中。畢業十年,是迷茫多于傷感,展望多于回憶,偶爾想想從前,也只是些好友的或自己的片段,關注點全在當下和未來,沒有精力分給過去。我像工蜂,像螻蟻,像嗅來嗅去的穿山甲,在細碎的尋找和獲得中,體會滿足。
咻的一聲,我已經來到十年后了。
先看到了阿蓮,我拖著行李敲房間的門,她打開門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笨拙地磕到了額頭,她哈哈大笑,露出小虎牙。我霎那間以為自己昨天剛剛跟她在南門買了炒飯,租了電影碟,分享了數本過期期刊。我們之間無論如何不會隔了十年吧,為什么我至今記得我揮手送她從開水房門口走過,跟她說:阿蓮,再見!
“你的鐲子呢?”我像是發現了什么。
“就在這里啊?!彼位问滞蟆?/p>
“不是這個,是你從出生就帶著的那個?!?/p>
“找不到了。”
“什么叫找不到了?”我激動起來。
“我都忘記什么時候丟了的,就有一次忽然發現不見了,哪里都沒找到。”她非常平靜。
我怔仲了。從我見到阿蓮起,她就帶著一個樣式古樸尺寸略顯局促的銀手鐲,從不發黑,锃锃亮。她跟我說這是她很小就帶著的鐲子,不能摘下。我記得她有次參加辯論賽,領隊提醒她上場比賽最好不帶首飾,她還倔強的跟我說,她會把鐲子擼到高處用袖子罩住,如果非要她摘下來,她就不上場了?!斑@個鐲子不能摘下來?!彼苷J真。
這只不見了的銀鐲子像線頭,抓住一扯,毛衣變成了毛線,過去變成了現在,記憶拼起又碎開,我品到了十年的滋味。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的遇到了,故地重游,紀念合影,酒菜上桌,觥籌交錯。
“你現在在哪里做?”
“不錯不錯,有前途?。 ?/p>
“孩子真可愛!”
“發財了,也發福了,哈哈哈哈哈!”
“老婆沒帶來?”
“生了二胎的一起喝一個!”
旁觀者覺得這兩桌人擾嚷不休,沒半分好感,他們不知道,其中的人并不知道也不在意自己在說什么,不是說給旁人聽,甚至不是說給同學聽,只是說給十年前的自己:看,十年過去了,我很好,沒有不快樂。
歲月給我們添上了脂肪,皺紋,胃潰瘍,還有些更隱秘更沉重的痛苦,但我們避重就輕,感慨著胖了,熬不了夜了,仿佛這是生命中最大的煩惱,絕口不提千瘡百孔的另一面。十年,未必會塵滿面鬢如霜,卻足夠我們無法和十年前的自己相認,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你也知道,所以相視而笑。但是別誤會,那些笑容是從心底溢出來的,那些沉默也不是尷尬得無話可說,這自發的相聚比我們為了生活所做的一切都要單純:在生活的軌道上,我們不由自主地捏著拳頭,在這里,我們放松一如嬰兒。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平坦地乏味,從前說起回望過去,多半是矯情病犯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回味的。此時走出青春,回頭比較,得失頓現。我羨慕卻并不十分留戀青春的皮囊,那些迷茫和沖動也不能算浪費時間,掃視大學四年,吹去迷霧浮塵,最寶貴的東西是夠膽的執著。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可沒想到念念不忘需要這么大的力量。我們出發時以為是康莊大道,卻不想被打樁般捶得志氣全無,大學到底是起點還是終點,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但我們終究有一點相同,這足夠我們在這一時刻相愛。
我們回到同一個地方,不是為了相聚,是為了告別,作一個真正的告別。走到塵封的過去面前,拂拭干凈,清理雜草,深吸一口氣,看能不能聞到幾分熟悉的味道。我們沒想打開它,相反,我們要把它妥善的封存好,它不屬于過去,現在,未來,它永遠保留我們的一部分,隨著我們的心臟跳動。
這聲再見,多么有力,這個告別,無限接近于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