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隱喻,最服魯迅——淺析《祝福》下

? 上文講到祥林嫂第二次來小鎮,人們對她的態度與先前大不同。

“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

因為四叔的權威,大家都把她當成了傷風敗俗、不吉祥的人了。但他們對她的故事卻是感興趣的。聽祥林嫂的故事,“他們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

?“鄙薄”這個詞,用得真好。把那些受封建毒害,毫無感情看熱鬧的人的嘴臉完全刻畫了出來。他們一面看不起祥林嫂,一面又好奇祥林嫂的故事,聽完人家的故事,滿足了自己的好奇欲,卻仍要表達對她的看不起,裝也要裝出一副“鄙薄”的神氣來。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魯鎮的生活太單調,太乏味了,所以大家一面對祥林嫂笑容冷冷的,一面卻對她的故事感興趣,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特意尋來,要聽她講這一段悲慘的故事。聽了這段故事他們才滿足,仿佛自己平淡的生活中也被增添了一些色彩。

如果這時候再回看前面,也就不難理解了,為什么魯鎮的祝福那么盛大,為什么過新年是最熱鬧的。因為一年一年下來大家每天的日子都一樣,每天從事的活動都一樣,生活死氣沉沉,沒有一絲新鮮,只有過年的那么幾天,只有祝福的那么幾天大家才感覺到生活的新鮮,所以祝福才那么熱鬧,所以才有那么多鞭炮,能買得起鞭炮的,都來買,都來放。

但是再新鮮的事講多了也不新鮮了,后面祥林嫂再講的時候,大家聽得成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除非祥林嫂有新的內容講給他們,有新的內容供他們留幾滴淚,能讓他們覺得生活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否則他們聽到祥林嫂的話,就直接打斷她說“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

終于祥林嫂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所以祥林嫂希圖從別的事,比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這些人也希望能找一些新鮮事出來,所以看到有小孩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地先問一下祥林嫂,說:

“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嗎?

?祥林嫂終于知道大家其實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其實對她也并沒有多少同情,他們只是生活太無聊了。他們需要新鮮事情來給他們帶來一絲不無聊,他們才不關心這樣問是不是會傷害祥林嫂,他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獲得樂子。所以當他們再這樣問的時候,祥林嫂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終于知道,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于是“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然而這個新鮮終于還是被善女人——柳媽給挖出來了。

“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

可是就是這個善女人,她又給魯鎮的人挖出了新鮮事兒。她把注意力放在祥林嫂額頭的疤上,告訴祥林嫂說祥林嫂死后,兩任丈夫要爭搶她,她要被閻王鋸開來分給他們。然后又建議祥林嫂去土地廟捐一條門檻,當做自己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死了就可以免去受苦。

柳媽還真是“善”女人。善女人不該是好好安撫祥林嫂,勸祥林嫂好好生活下去嗎?她不是,她居然給祥林嫂安了一個罪名,她說祥林嫂兩任丈夫死掉了,是祥林嫂的罪。還讓她去捐門檻,給千人踏,萬人跨,說是贖罪。

祥林嫂哪來的罪?她是一個死了兩任丈夫,死了兩歲的孩子,一個苦命的女人。可是柳媽這個“善女人”,她說這都是祥林嫂的罪。如果不去捐門檻,死了要受苦的,要被閻王鋸開來,分給兩任丈夫。

可見,這個“善女人”受封建的毒害有多么的深。

她還教給祥林嫂,祥林嫂居然還真信了這樣的話!此后的一年,她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去捐門檻上。她“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12元鷹洋。”到鎮西頭去捐了門檻。

可是這個可憐的女人,她以為四嬸之前不讓她碰那些祭祀的物品,是因為柳媽說的這些罪名。她以為她捐了門檻,這些就過去了。所以她捐了門檻之后。

“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回來高興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很奇怪,這里,明明是柳媽告訴她去捐門檻的,那按理說她捐了門檻,應該是告訴柳媽自己捐了門檻了,但不是,她回來不是對柳媽說的,而是對四嬸說自己捐了門檻了。她為什么急著告訴四嬸呢?

因為——她以為四嬸先前那樣對她,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現在捐了門檻,才急著告訴四嬸,希望四嬸以后不再對她區別對待,希望四嬸讓她跟別的下人一樣祭祀。可是她沒有想到,她捐了門檻,四嬸對她的態度依然沒有改變。當她去“坦然”地拿酒杯和筷子的時候,四嬸還是慌忙說“你放著吧,祥林嫂。”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

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倒了。她原以為自己捐了門檻,一切就過去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四嬸對她還是這個態度。所以她失神了。臉色一下子就變作了灰黑。

“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

“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捐了門檻也沒用。她完全相信了柳媽的話,她就是一個罪人。捐了門檻也贖不了她的罪。是罪人就怕任何人來問她的罪。所以她怕黑暗,怕黑影,怕所有的人。有如在白天出去游行的小鼠。或者呆坐著,就是一個木偶人。

“他們于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里去。”

“他們”當然是指四叔四嬸。當祥林嫂很勤快,手腳利索的時候,很有用的時候,他們就用她。甚至祥林嫂被抓回去之后,四嬸還常常念叨她。然而當她沒有用的時候,他們就想著打發她走了。

可是他們全然沒有想過是誰造成的現在這樣沒有用的祥林嫂。甚至,當祥林嫂變成這個樣子,他們開始討厭她,祥林嫂死了之后,四叔還覺得祥林嫂破壞了新年的氣氛,選在那樣一個時間去死。

就好像一個人,他殺了人,卻不知道是自己殺了人。中國有一句話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個人是知道說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殺的人,但是那個人是因為自己死的。四叔和四嬸他們是殺了人,卻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是自己殺的。

這才是封建最無知,最可怕的。

讀到這里,再回來看前面。祥林嫂在被趕出去以后就變成了一個純純粹粹的乞丐。可能有些讀者會覺得奇怪,為什么她不去死呢?為什么是等到她碰到了“我”,“我”告訴她,可能有魂靈或者可能沒有魂靈,實際上也并沒有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她為什么在聽到了這樣的答案之后才去死,而不是在之前呢?

因為她害怕。她不知道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沒有魂靈,她不知道她死了之后到底能不能見到她的阿毛。

其實這個時候,她對于死后會不會被閻王鋸成兩半,會不會分給她的兩任丈夫,并不那么在乎了,她在乎的只是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魂靈,到底她能不能見到她的阿毛——她害怕死后見不到阿毛。

她知道魯鎮的人不愿意搭理他,其實這時候她也不愿意搭理魯鎮的人,她知道鎮上沒有人能給她答案。直到她遇到了“我”。她相信“我”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所以她迫切地希望能夠從“我”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我想她其實是希望有的,她希望死后能夠見到她的阿毛,所以她的眼睛才像釘子一樣“釘”著“我”。她希望從“我”這里得到確切的答案。或者說她迫切地希望從“我”這里得到一個能夠證實她心中的希望的答案。

其實不管“我”回答什么,有還是沒有,祥林嫂應該那天晚上都會去死。只是死的心情不一樣。如果是她得到確切的答案是有魂靈,那就是心情愉悅、帶著期待見到阿毛的心情去死;如果她得到的答案是沒有魂靈,那她可能就是帶著對世界了無期待的心情去死。

但是不管怎么樣,“我”的態度很能說明問題。剛開始“我”因為回答了祥林嫂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對不對,不知道祥林嫂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回答而做出傻事,心里有不安。但當他看到祥林嫂死后短工漠不關心,四叔生氣祥林嫂在過年的節氣死,再回憶祥林嫂整個在魯鎮不受待見的過程,他好像漸漸地被魯鎮的人同化了。他也覺得祥林嫂無關緊要,與他無關了。心情一下就放松了。所以:

“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雖然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來寫的這篇文章,但處處透露出作者其實很矛盾,他看不上“我”的做法,卻又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我”很懦弱,雖然受了一定的教育,有一定的知識,在外面也有了一定的見識。但“我”卻沒有勇氣改變魯鎮,碰到魯鎮這些封建的,他看不下去的東西,他沒有想過去改變,沒有想過去幫助他們,只想著趕快逃離,甚至到最后,他被魯鎮的人同化了,他對祥林嫂也沒有了同情。好吧,如果沒有改變,那魯鎮永遠是這樣的魯鎮,祝福永遠是這樣的祝福。無限的幸福也就這樣無限下去。

最后一段的諷刺意味極濃。

同時也體現了魯迅的彷徨。為什么叫“彷徨”,為什么這篇文章收錄在《彷徨》里?因為寫這些文章的時候,魯迅正處在彷徨里:五四運動后期,很多原先積極的人分散了,不再集中一心去搞新文化運動,魯迅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所以,“我”一面看不慣魯鎮的這些,一面又不知道該不該去幫助他們改變。

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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